北虏固然伤亡惨重,但毕竟人多势众,城墙上的灵州将士亦是有伤有亡,多的是人遍体鳞伤,好在士气丝毫不衰。
直到天擦黑时,都蓝才在左右的劝阻之下鸣金收兵。
这天晚上,沈晏为防都蓝夜袭,始终留守在城墙之上。
薛淼拎着一个食盒,小心翼翼越过脚下横七竖八躺着休息的士兵,来到沈晏的面前,说道:“墙可以不下,觉可以不睡,饭总是要吃的罢?呐,这是洛微亲手做的,千叮咛万嘱咐要我看着你吃。”
沈晏打开食盒,一股饭香扑鼻而来,饭食还未入口,胃里已先暖了起来,一直暖到心窝里去。
他拿起筷子正要吃,薛淼忽然递过去一粒棕色的药丸:“先把这个吃了。”
沈晏转过头:“方才你下去之前不是让我吃过了吗?”
薛淼睁大眼睛道:“一天只吃一粒怎么能行?若不是今天北虏跟疯狗一样不停地往上扑,我也不至于分不出身来监督你吃药,白日里没吃的,只好晚上补上了。”
沈晏看他坚持,只得接过来吃了。
薛淼整整身上的甲胄,背往墙上一靠,说道:“我先小憩一会儿,你吃完了叫我……”
一个‘我’字还未完全说出,人已是睡着了。
沈晏吃过饭,收好食盒,并没叫醒薛淼,他站起身来巡视了一遍,最后立在城门正上方的城墙边,往城中长街的尽头遥遥的望过去。
隔着这样远的距离,只能看到一遍漆黑中闪烁着的几点微弱的灯火,半点人影子也瞧不见。
但他知道她一定就在那里,等着他回去。
沈晏抬起右手按在心口处,那里安安稳稳放着一枚她亲手做的香囊,香囊里装着她亲自求来的护身符。
第一次有人盼着他活着回去,不为别的,单是为他这个人。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国庆假期愉快~~
第29章
◎等我回来◎
薛淼被叫醒时,天还未亮,他自己也觉似乎睡了很久,迷瞪片刻,便猛然坐起身来:“什么时候了?”
沈晏道:“寅时三刻了。”
薛淼快速看了一眼城下:“北虏有动静了?”
沈晏摇头道:“没有,是我要带兵出城,去烧粮草。”
“怀城送的粮草?为何不等到了之后再用孔明灯烧他们一次?”薛淼问道。
沈晏指了指城下:“都蓝已有了防备,将营帐后撤了,一计难以二施,唯有路上阻截。”
薛淼仔细一看,北虏的营帐果真比先远了很多,于是道:“既然如此,那我同你一起去。”
沈晏却道:“不,你和使君留下守城,都蓝昨夜并未偷袭,想来是士兵疲乏已极,兼之粮草不足,今日大约不会攻城,即便攻城,也是力竭强行,你们只管同昨日一样,定能退敌,我一日之内必回。”
说罢,转身走下城楼,趁着黎明之前天色最暗之时,率领三百轻骑自西城门悄悄出去,绕开北虏大军,往骆驼山北面的玉溪山而去。
约两个时辰之后,一行人行至玉溪山,沈晏等人埋伏在山谷两侧的山坡之上,等了不到半个时辰,怀城方向押运粮草的军队便车马辘辘的来了。
粮车走至山谷的入口时停了下来,像是要休息的样子。
只听得一个人重重叹了口气道:“哎,想不到会有给北虏送粮草的一天,这叫什么事儿啊。”
“什么事儿?”又有一人冷冷的接话道,“当然是通敌卖国找死的事,你就真的甘心给北虏人当狗?”
先开始那人许是嫌他讲话难听,哼了一声道:“我不甘心又能怎样?侯爷都降了,我一个小小的校尉,有什么法子,再说,你不也是一起?倒骂别人是狗,那你杨铭恩是什么?喷粪的狗?哼!”
“既没有法子,那你就到阴曹地府谢罪去吧。”杨铭恩话音落下,忽然出手,一刀就杀了他。
那被杀之人的手下士兵见状先是愣了愣,随即拿起兵器,与对方厮杀起来。
沈晏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杨铭恩方人数众多且明显早有准备,不消一刻的功夫,便将反抗者全数剿灭。
“杨校尉,接下来怎么办?”有小兵问道。
杨铭恩大手一挥,说道:“把粮草全部烧了,咱们去灵州城投奔沈将军去!”
“杨校尉且慢!”沈晏忽然扬声道。
杨铭恩见有埋伏先是一惊,待看清来人是谁,不由得激动万分,大踏步走上前去,躬身行礼道:“末将杨铭恩,参见沈将军!”
他原追随过英国公徐巩,所以认得沈晏,其余众人倒有大多数不认得,然而只一听‘沈将军’三个字,便跪下纷纷行礼,异口同声道:“参见沈将军!”
沈晏道:“诸位请起。”
杨铭恩站直身问道:“沈将军此番可是来烧粮草的?”
“不错。”沈晏颔首。
“那为何方才要阻止末将呢?”杨铭恩问道。
“我非是阻止你烧粮草,而是阻止你去灵州城。”沈晏答道。
“这是为何?莫非将军不信任我?”杨铭恩急问道。
沈晏摇了摇头:“恰好相反,正是因为信任杨校尉,所以有一桩极重要的事情想要交给你。”
“何事?沈将军请说,无论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末将无有不从的。”杨铭恩道。
沈晏道:“好,不过在此之前,我先问你,可知道韩成为何叛变么?”
杨铭恩点了点头道:“这个倒也不是秘密,末将私底下听人说过。”
于是便将详情一一道来,原来韩成为人争强好胜,又心胸狭窄,他自认是开国元勋,功绩不输英国公,更不输个乳臭未干的沈晏,但圣上却对英国公和沈晏偏爱有加,早就心怀不满,去年他最疼爱的小儿子在京城犯了事,本是死罪,圣上已是格外开恩,改死罪为流放,谁知他儿子去年冬竟在流放的路上死了。
韩成心里又痛又恨,恨圣上不念旧情,使他老年失子,也不知怎么的,这个事让北虏知道了,暗中派人说降,又抛出葛家那一点子根本连不上的前朝皇室血脉,韩成本也是前朝遗将,又正恨着圣上,所以就降了……
沈晏听罢,又问道:“韩成叛变之后,怀城各将士又如何?”
提起这桩事,杨铭恩不免痛心疾首道:“赵腾和黄岚两位郎将因拒不肯降,已被那韩成当众斩杀,其余将士见状多半归顺,少半面顺心不顺,敢怒不敢言,上次给北虏押送粮草的张校尉,回去的当天晚上就被人给秘密的杀了,此番押送粮草,末将特意跟随,只为杀叛将,烧粮草!”
沈晏听说赵腾和黄岚被杀,心中怒极,这二位郎将先前都曾跟随英国公多年,骁勇善战,刚强正直,却不料如今没有死在杀敌的战场上,竟在自己人手里送了命!韩成实在该死!
杨铭恩见他面沉如水,一言不发,知是怒了,也不敢作声。
沈晏压下怒火,冷静吩咐道:“杨校尉,你即刻带人回怀城,只说半路遇我埋伏,粮草尽数被烧,你们是狼狈逃回,韩成若要再送,你就在路上烧掉一半,送过去一半,都蓝必定心生不满,再次讨要,到那时,你便联合其余心向大盛的将士,左右劝阻,就说――
都蓝是谎称粮草不足,意在掏空怀城,以便占领灵州之后,再转过头来过河拆桥,一举吞并怀城,双方本是多年的仇敌,虽一时联盟,却互不信任,韩成一定心生防备,多有拖延,如此一来,北虏便始终于粮草之上不甚充足,但也不可让他完全断粮,否则都蓝就会撤兵。”
先时杨铭恩越听越觉厉害,听到最后两句却是懵住了,问道:“怎么,将军不想他撤兵吗?”
沈晏冷冷的道:“我们岂能容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此番势必要将他们一网打尽,杨校尉,你回去之后,暗中知会各将,不必与韩成硬碰硬,只静待时机,等英国公到时再里应外合,一举除掉韩成及其心腹。”
“是,末将遵命!”当下杨铭恩便依计而行。
往后诸事果然如沈晏所料,都蓝军中粮草不够充足,士兵每每都是食不果腹,半饿着肚子攻城,城池久攻不下,士气萎靡不振。
也有人劝都蓝退兵,然而都蓝耳听着丰州传来的“捷报”,眼见着灵州日渐不支,这样大好的机会,如何肯走?
如此相持了一月有余,草原诸部都有退兵的意思了,却碍于北虏威势,不敢明说,但心有退意,攻城之时的表现自然大不如前。
都蓝见状,难免也有动摇,正犹豫是否要先去丰州与英利可汗汇合,再回转头来夺取灵州之时,却又探得沈晏早在大军到来的前两日,已被巴努等数百名死士重伤了,这一个多月以来都是勉强支撑,不得休息,伤势愈来愈重,现下已是昏迷不醒了。
都蓝先还怀疑有诈,观察了两日,果不见沈晏的身影,且守城将士亦明显不如先前奋勇,心中喜极,便留下继续攻城。
如此又过了十日,眼见得灵州城就要攻下来了,却忽从丰州传来消息,英利可汗中了对方诱敌之计,一败涂地,伤亡惨重,已率残兵往西逃窜而去,而丰州大军正浩浩荡荡往灵州而来。
都蓝见信大惊失色,直呼不好,自己恐怕也是中了沈晏的诡计,于是一刻不敢延误,即刻命令大军撤退。
然而已是晚了。
郑思追早两日已率疾风营秘密到达怀城,与杨铭恩等将士里应外合斩杀了安远侯韩成以及其他叛将,将怀城大军全部收归,径直往灵州而来,于骆驼山附近堵住了撤退的都蓝。
都蓝大军在灵州城外僵持了近两个月,伤亡惨重,所剩兵力已不足十万,再加之草原诸部人心涣散,士兵又是饥饿疲乏不堪,根本没有一战之力,勉强突出重围之后,便丢盔弃甲四散而逃。
灵州城中,沈晏见到郑思追燃起的信烟,转身对薛致远道:“丰州与怀城一切顺利,我需即刻出城,与英国公汇合,前去追击都蓝和英利可汗,灵州诸事全托使君善后。”
薛致远拱手道:“此乃卑职职责所在,自然义不容辞,将军只管放心前去,如蒙不弃,可将犬子薛淼一并带去。”
薛淼心中本作此想,却不料父亲竟先一步开了口,心中又惊又喜,当即上前一步,行礼道:“卑职愿追随将军,万死不辞!”
沈晏伸手将他扶了起来,颔首道:“好,你去备马。”
城门大开之际,沈晏却忽然拨转马头,一阵风似的朝着长街的尽头疾奔而去。
薛淼愣了愣,追了几步,蓦的明白他此去何为,便停了下来,在原地等候。
姜洛微正蹲在医棚外的避风处,帮着徐大夫煎药,耳中听到‘NNN’的马蹄声渐行渐近,心有所感,转过头一看,只见沈晏身穿玄黑色战甲驭马而来。
自从北虏围城之后,他每次都是黑袍黑衫,夜深而来,这还是近两月来,她第一次见他穿着战甲,乍见之下,真是想不到的英姿飒爽,神采飞扬,不由得愣住了。
直到沈晏翻身下马,走至面前了,姜洛微这才醒过神来,放下蒲扇,站了起来,尤有些懵懵然的问道:“跑的这样急,发生什么事了么?”
沈晏双眼一眨不眨的看着她,这些日子以来,她在城中忙忙碌碌,人显见的瘦了,脸更小了,眼睛更大了,眼中那一汪波光潋滟的水色也漫漫着铺满了人心。
“怎么一直看着我?我脸上脏了么?”姜洛微一面问,一面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沈晏抬起手,轻轻拂了拂她额角蓬出来的碎发,低低的笑着道:“嗯,小花猫一样。”
“啊?真的?”姜洛微乍惊,两只手在脸上胡乱的擦来擦去。
“越擦越花了。”沈晏捉住她的双手,举在她面前,让她自己看那沾了灰的‘罪魁祸首’。
姜洛微一看倒忍不住笑了,随即却脸红红的低下了头,因为沈晏一直握着她的手腕,没有放手。
她微微用力挣了挣,没挣出来,因为他也用了力,始终不松不紧的扣着。
“北虏退兵了。”沈晏忽然轻声道。
“真的?!那太好了!”姜洛微抬起头,眉眼清灿灿的笑着。
“我要随沈将军出城,追击敌寇,归期不定。”沈晏终于放开她。
姜洛微顿觉心里空落落的,脸上的笑容也急转直下,蓦的消失了,心里有许多许多的话想要说,可是太惶急了,一时之间竟一句也说不出来。
沈晏自怀中取出一块青白色镂刻勾云雷纹的玉佩,牵过她的手,将那玉佩重重的放在她手心里,一字一句道:“等我回来,我有话和你说。”
姜洛微低头看着那玉佩下微微晃动着的墨绿色流苏穗子,怔了片刻,抬起头,轻声道:“嗯……”
剩下的千言万语和千叮万嘱都在她的眼睛里了。
沈晏握着她的手最后一用力,然后猛的松开了,后退几步,翻身上马,再定定的看她一眼,毅然拨转马头,风一般的来,又如风一般的去了。
姜洛微紧紧握着那枚玉佩,不由自主紧追了几步,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之中。
第30章
◎杀人的机会◎
北虏大败的消息传来,灵州城的百姓纷纷走上街头,敲锣打鼓,载歌载舞的欢庆了三天三夜,姜洛微这样喜欢热闹的人,这次却没同他们一起闹腾。
她原以为围城的日子已是够难熬的了,却不料如今比着先时还要更加的难熬上几倍。
以前同在城中,好歹三天两头的尚能见到,现下不要说见面了,就是半点消息也无,虽说是乘胜追击,却也不是毫无风险的,更何况他身上的伤始终都没痊愈,怎能让人不担心?
姜洛微日日悬着一颗心,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投身于姜家产业上去,见天忙的昏天暗地……
这天,她刚从锦绣楼出来,就见不远处的墙角下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层的人,不知为了什么,闹的哄哄响。
姜洛微转头吩咐道:“却月,你去瞧瞧,到底什么事?”
却月正好奇着呢,巴不得一声吩咐,立刻走了过去,她个子娇小,又灵活,一尾小鱼似的,在人丛中游来窜去,一会儿的功夫就挤到了最里面。
打眼一看,吓了一跳,原来是一个矮胖的中年汉子在殴打一个小娘子。
那小娘子穿着一身破衣烂衫,瘦瘦条条的,瞧着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此时正抱着头缩在墙角里,浑身抖抖瑟瑟,嘴里却一声不出,看着真是可怜极了。
那汉子一面对她拳打脚踢,一面破口大骂道:“你个忘恩负义的小贱蹄子,也不想想,是谁把你养这么大?如今要你报恩的时候了,你倒发起疯来,你真以为把脸划了,我就奈何不了你了是吗?你怕是不知道,外面多的是不看脸的下处,别说是划了脸,你就是全身上下划个遍,人家也愿收!真是给脸不要脸,你既放着好好的福不享,明天我就遂了你的心,送你往下处去!”
却月见状,气不打一处来,有心想拦,但看那汉子十分凶悍,又有些畏惧,且尚不清楚这里头的缘故,也怕贸贸然上去,给娘子招了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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