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父只当他是一名郁郁不得志的落魄老书生,想着此人学问不错,便打算帮人帮到底,问他是否愿意留在白鹤书院教书,食宿皆由书院负责,每月再另付一笔金。
荀砚之当下欣然应允,乐呵呵的便去了。
不久之后,姜父方才得知这位先生竟是位学识渊博的大儒,而自己却让如此人物在这小小的白鹤书院做个不起眼的教书先生,实在是大大的不敬,立时登门致歉,再不敢将他留在这一隅之地。
荀砚之却不肯走,执意留下教书。
再后来,灵州各豪门贵族听说了此事,纷纷携重金上门来请,荀砚之皆不为所动。
那些人家无奈,只得让家中子弟进入白鹤书院,做个规规矩矩的学子,因此,白鹤书院中才有这许多的官宦豪门子弟,幸而姜父有先见之明,将书院建的广阔,倒不担心容纳不下。
姜洛微等人赶至书院所在的街巷时,恰好遇到同样来此的薛淼。
薛淼讶然道:“你们不是早就来了,怎么此时才到呢?”
姜洛微答道:“我们先去了一趟琼台梦,你呢,可有查到蝶羽是何时赁的那所院子了吗?”
薛淼颔首:“那院子是兴源寺的,原来一直空置着,两年前被一个小娘子赁了去,听庙中人讲的情形,应当是叠红出面赁的,那里位置偏僻些,少有人去,因此不曾打听到平日有哪些人出入。”
说罢,又问道,“你们在琼台梦有查到什么吗?”
姜洛微道:“只知道蝶羽背后确有人在,但不知对方是谁,另外拿到了素与蝶羽相识之人的名单。”
几人一面说着话,一面进了书院。
书院中青草茵茵,垂柳依依,一众桃花杏花也都开的正盛,瞧着景色很是怡人,然而姜洛微几人眼下皆无心赏景,快步走过长长的游廊,穿过月洞门,右手边便是学堂了。
此时还未下学,他们便悄悄的隐在窗外的一颗槐树下,探了脑袋朝里望。
这一课授业的先生正是荀砚之,只见他穿着曲领大袖黄袍服,衣长刚刚过膝,下着白裳,头戴纶巾,一只手执书,一只手轻轻的背在身后,颇有孔孟之风。
然而堂中学子却还不到平日的半数,毕竟读书人虽多,用功的却少。
这几日因着上巳节的缘故,灵州城热闹非凡,许多人都趁着这个机会,跑到外面玩耍去了。
书嘛,少读个一日两日的要什么紧,上巳节一年可就这一次。
姜洛微看了一圈,与那名单所载对上号的,此时又恰在这堂中的,只有一位,就是第三排临着西窗的那位葛铮鸣,人家正伏案执笔写的认真,怎么看都不像个刚刚杀了人的凶手。
姜洛微将葛铮鸣指给沈晏看了一看,然后几人又悄悄的退至月洞门后,她低声道:“方才指给你看的是名单上的葛铮鸣,至于其他几个人,现下都不在这里。”
沈晏问道:“那葛铮鸣是何来历?”
姜洛微道:“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葛家三代经商,是灵州城除姜家之外另一有名的富户,葛铮鸣自小就在灵州城长大,他生性风流,是秦楼楚馆的常客,不只蝶羽,他熟识的青楼女子可是多了去了。”
沈晏想了一会儿,又问:“他往日里读书就是这般用功吗?”
说到这个,薛淼可就有话说了,他凑过去低声道:“也难怪楚公子你不信,夜里逛青楼,白日又读书,寻常人哪能受得了,这葛铮鸣可是出了名的好精神。”
沈晏见他过来,便往后挪了一步,不欲理他。
薛淼自以为自己声音放的很低,可这院中静寂,几人本就在低声交谈,离的并不远,姜洛微早听了个一干二净。
她知道薛淼向来口无遮拦,随意惯了,虽说的不像话,却并非是那污糟的意思,不想他就此被人认做是厚颜无耻之人,只得闭了闭眼睛,无奈开口质问了一句:“听你这语气,倒是羡慕的很。”
薛淼果真一抬手,解释道:“你先别急着骂我,我确实羡慕,不过不是羡慕他逛青楼,而是羡慕他的好精神,我若是能有这么好的精神,以后战场上杀敌,熬上几天几夜的,我也能把敌人给熬死了。”
姜洛微叹口气道:“你以为熬鹰呢,战场杀敌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你想的也太过简单了,简直辱没了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们,难怪使君不许你去从军,要你多读书。”
使君指的是灵州刺史薛致远,也就是薛淼的父亲。
薛淼一听,不愿意了,笑着道:“哎,你还是骂我。”
姜洛微眉峰微挑:“我几时骂你了?”
“你说我把事情想的过分简单,又说我爹要我多读书,可不就是骂我脑袋空空吗?”薛淼说道。
姜洛微笑了笑,说道:“你既听出来了,就说明你并非真的脑袋空空,既然不是真的脑袋空空,又何来我骂你一说呢?”
这话乍一听,说的很是有道理,可细琢磨又觉得怪的很,然而究竟哪里怪,薛淼一时之间却又绕不出来,自然也就无话可驳,自己默默的绕去了。
姜洛微也就不再理他,转过头去看沈晏。
未料到,这一转头却蓦然对上了他一双珠玉般黑白分明的眼睛,不由得愣了愣,等她回过神时,他已移开了目光,姜洛微也就不好再问什么。
静了一会儿,姜洛微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偏过头来问他道:“楚公子,我有个问题想要请教。”
沈晏垂眸望着她:“什么问题?”
姜洛微道:“蝶羽赁的那所宅子里,明明大片的血迹都在外间,显然蝶羽和叠红是在外间被杀害的,可她们的遗体为什么会在寝室的床榻之上呢?”
“自然是被杀后,又被人移尸过去的。”
沈晏的语调冷冷平平,他这回答几乎等于没有回答,很有就此结束谈论的意思。
姜洛微到底不是衙门里办案子的,这种命案也是生平第一次所见,实在不懂里面细微的关窍,而这位楚公子虽一直不露声色,可那双锐利的眼睛却给人一种强烈的感觉――他一定能看出一些常人看不出的东西来。
她心中既存了这个疑惑,只得硬着头皮打破砂锅问到底:“为什么这么做呢?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不知楚公子以为如何?”
“移尸的真正目的尚不知晓。”
沈晏答完这一句,本不打算再去细说,然而看到姜洛微一副欲言又止的沮丧神情,略顿了顿,他终又缓缓的道:“但是按照常理来说的话……”
姜洛微不由自主微微睁大了眼睛看他,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延续别人向他探究的问题。
沈晏停了下来,不解道:“为何这么看着我?”
“……没什么。”姜洛微摇了摇头,忙道,“楚公子请接着说下去。”
沈晏便接着道:“按照常理来说的话,若只是嫌尸身碍事,随便挪到哪里就好了,然而我们看到的却并不是那样随便,蝶羽二人不仅被整整齐齐的置于床榻上,移尸人还十分‘贴心’的给她们盖上了衾被,倒像是怕她们觉得冷似的。”
薛淼方才听他们谈到了案子,便暂时撇下了脑中那团乱麻,竖起耳朵听着,听到此处不由得一哆嗦:“怎么说的这么吓人呢?”
姜洛微也听的心里发寒,但她有点明白了沈晏的意思:“一般人不会在意蝶羽她们是否凄惨的躺在地上,只有亲近之人才会心怀不忍,可都把人杀了,又去心怀不忍,反倒越发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薛淼又是一哆嗦:“这么说,凶手确是与蝶羽熟识的人,难道真就是那名单中的某一个咱们书院的人?”
沈晏却不以为然:“也未见得。”
姜洛微转头问他:“楚公子何出此言呢?”
薛淼也跟着问道:“是啊,楚公子何出此言呢?”
沈晏瞥了一眼他们二人直勾勾望过来的眼睛,解释道:“是否熟识并不都是摆在明面上的,否则也不必专赁了院子,暗中相会,若是被人察觉,岂不更加可疑。”
姜洛微恍然:“确实如此。”
薛淼亦是连连点头:“如此说来,我们反倒该去查那些明面上与蝶羽毫无关联的人了?”
沈晏轻轻摇头道:“不,凡事都有万一,更何况这件事处处透着古怪。”
姜洛微正想问还有哪里古怪时,学堂那边忽然响起一阵嘈杂之声,几人探头看去,原来是下学了。
第8章
◎可疑◎
沈晏望着陆续从学堂中走出来的学子们,沉思片刻,转向姜洛微问道:“白鹤书院中设有膳堂,是吗?”
“是。”姜洛微颔首,又奇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沈晏答道:“方才我们过来时,我见书院附近是有一些食肆的,此时正是用午饭的时候,而这些学子出了学堂却并不往外走,反倒一齐往后面去了,所以做此猜想。”
“楚公子真是心细如发。”姜洛微由衷说道,同时心中越发怀疑他究竟是何身份了。
薛淼也是暗暗钦佩,与沈晏几番接触下来,已知他是一个极聪明又有见识的人,所以此时便虚心请教道:“楚公子,若是与蝶羽熟不熟的学子都要查,那我们该从何处下手呢?”
沈晏转头看向他,说道:“这就要劳烦薛公子了。”
“你说我?”薛淼先是有些讶然,见沈晏点了头,便立刻道:“楚公子请说,要我如何做?”
沈晏低声交代了一番,薛淼且听且点头,最后拍了拍胸膛道:“没问题,交给我了。”
说罢,他就走了出去,跟在众学子身后,一路追着往膳堂的方向去了。
姜洛微这边则带着沈晏走另外一条小径悄悄的绕了过去。
膳堂的窗牖外栽有一颗桂花树,此时不是开花的季节,但枝叶却长得蓬勃旺盛,很是繁茂。
姜洛微和沈晏便隐在那树旁,用手拨开一簇树枝,自缝隙中朝里望了进去,将膳堂中的情形看的清清楚楚。
薛淼端着餐食随学子们在一张长桌边坐了下来,众人都知道他是时来时不来的,一向没个定准,因此对他的乍然出现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薛淼先同他们寒暄招呼了几句,而后忽然重重叹了口气,说道:“有一件事情,不知诸位听说了没有。”
众人见他面带忧色,语调沉重,便知多半不是什么好事,相互看了几看,有人小心翼翼的接上话道:“不知汇泽兄说的是何事?”
汇泽乃是薛淼的表字。
薛淼欲言又止:“是蝶羽姑娘她……”
众人一听原来事关琼台梦的花魁娘子,虽不知下文如何,但想也翻不出什么惊涛骇浪来,至多不过是一些花边艳闻罢了,便都悄悄松了口气,不似先前那般紧张兮兮。
这些人里唯葛铮鸣与蝶羽相熟,别人松了气,他却提起了心,立刻急问道:“蝶羽姑娘怎的了?汇泽兄快快请讲。”
薛淼抬头看了他一眼,痛心道:“蝶羽姑娘她……被歹人杀害了。”
此言一出,葛铮鸣几乎是跳了起来:“汇泽兄,你这玩笑开的大了。”
薛淼郑重道:“人命关天,谁与你玩笑来着,我今早上亲眼所见,蝶羽姑娘的遗体就停在衙门里。”
葛铮鸣愣了半响,竟渐渐红了眼圈,落下泪来,喃喃的道:“昨日游花神时还好好的,怎么就会……”
其他人此时也都回过了神,纷纷叹息道:“是啊,昨日游花神时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汇泽兄,蝶羽姑娘究竟是被谁所害?”
薛淼摇了摇头:“我也不知。”
窗外,桂花树旁,姜洛微轻轻的问:“楚公子,你可看出什么了吗?”
沈晏低声道:“那葛铮鸣倒仿佛是个情种。”
这话似与案情无关,姜洛微听他声音冷漠,以为他是在讽刺葛铮鸣做作,不由得偏过头去看他,恰巧沈晏也转过头来看她。
两人相距只在咫尺之间,姜洛微心中不知怎的扑通一跳,倒有些慌了,正要转回去,沈晏却忽然伸出手掌,横在她的面前,目光沉沉的盯住她一双潋滟的桃花眼,疑惑似的缓缓说道:“只是,情深至此,竟会认不出自己情人的眼睛吗?”
姜洛微长睫微颤,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愣了片刻,方才明白他的意思:葛铮鸣方才提到了昨日游花神,显见的他昨日并未认出蒙面的花神不是蝶羽,与他此时这情深似海的反应实在相悖。
然而姜洛微知道葛铮鸣的为人,因此并不觉得奇怪,她定了一定神,轻声道:“葛铮鸣就是一个流连花丛的风流浪子,与‘情种’二字实在相差甚远,不过惯爱逢场作戏罢了,怎么,楚公子怀疑他吗?”
“即便是逢场作戏也有些怪异,总之,此人有可疑之处。”沈晏收回手,接着查看屋中情形。
姜洛微也偏过头,继续往屋里望去。
不过片刻的功夫,沈晏忽然又低声开了口:“角落里那位独自一人坐着的素衣学子是谁?”
姜洛微朝他说的方向看了一眼,答道:“是周秉言,他怎么了吗?”
沈晏道:“怪就怪在他没怎么,薛公子乍然提起蝶羽之死,其他学子或多或少,或重或轻都有些反应,唯独他,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般,从始至终,只是不疾不徐的用饭,小娘子可知他是何来历?”
姜洛微道:“周秉言的具体身世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他是两年多前到的灵州,他家境贫寒,性子沉静,一向独来独往,是整个白鹤书院最勤奋,书读的最好的学子了。”
说罢,略顿了顿,又补充道,“楚公子,周秉言向来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对旁人之事没有反应,确实符合他一贯的行为作风,倒也没什么奇怪的。”
沈晏与她的想法却是正好相反:“如此说来,这个周秉言倒是更有嫌疑了。”
“楚公子此话何解?”姜洛微讶然问道。
“周秉言是两年多前到的灵州,蝶羽那处宅院正是两年前赁的,他读书最是勤奋,可见在书院待的时间最久,与荀先生相处最为频繁,身上自然会沾染上多伽罗的香气。”
沈晏说到此处,又转过头道,“烦劳小娘子引荐,在下想见一见荀先生。”
姜洛微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周秉言沉默寡言,离群索居,别的学子亦不会留意他平时的行为举止,而做先生的,对于勤奋好学的学生总会青睐有加,时常关注。
“好,楚公子请跟我来。”
姜洛微当下便引着沈晏绕过膳堂,踏上长长的游廊,穿过一道月亮门后,到了一处僻静雅致的小院。
院子四周并未砌墙,只围了一圈三四尺高的竹木篱笆,人站在院外便可将院内的景况一览无余。
只见院中以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为界,东面种满了各色花草藤蔓,西面则是一列列刚长出来的贴地小菜苗,近篱笆处有一口水井,井边拿石头高高垒了一圈护栏。
荀砚之刚刚用过午饭,此时正躺在廊庑下的藤椅上闭目养神。
姜洛微走到同是竹木做的矮门处,曲起手指轻轻敲了几下。
荀砚之闻声,睁开眼睛看了过来,随即笑呵呵的站起身道:“哎哟,洛微来了,真是稀客,快快请进,快快请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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