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姑姑在屋里嚷嚷道：“滚！欠债的都给我滚！谁他妈也别在我身边膈应我！一帮老赖，你俩交流经验去吧！你俩唠！”
姑父“嘿嘿”一笑，安慰王多多说：“没事儿，大侄女，这都不是事儿，不就是欠钱了嘛，欠多了，你就习惯了。”
突然又是一道光，紧接着飞出一块像板砖一样的东西，砸到对面门上，又直挺挺地摔在地上，王多多低头一看，是他姑父的手包。
他姑父边捡包边埋怨：“这虎逼老娘们儿，摔坏了可怎么整！”
又拉开拉链自言自语道：“给没给我装充电器啊……”
看了一眼，面露放心，拉好手包，夹在腋下，又对王多多笑道：“坐一宿火车啊？还没吃饭吧？走，姑父带你吃口面去。”
王多多以为姑父会带她去早市，结果直接给她拉到了棋牌室。
“这里吃方便面可以赊账”他姑父轻车熟路地来到一间小屋，里面跟超市似的摆满了各种牌子的食品，但主要经营的项目只有五种：方便面，火腿肠，面包，卤蛋和瓜子。
姑父来到方便面区域，问王多多想吃什么口味，是红烧牛肉还是鲜虾鱼板。
王多多说：“我想吃香辣牛肉。”
姑父说：“小姑娘别吃垃圾食品，你吃鲜虾鱼板吧，清淡。”
房间的门口就有热水箱，姑父端着塑料碗，仔仔细细地接过水位线，他告诉王多多，面就那么点儿，但汤可以多喝。
“多喝汤养生。”她姑父告诉她。
泡好了面，两人就蹲在角落里吃，王多多边吃边打量这个地方，这地方不小，一排排的全是麻将桌，几乎有一半的麻将桌都有人用着，都是大爷大妈，看不着年轻人，大厅左侧有两部电梯，上上下下的，也都是岁数大的人，王多多没想到，这么早就有人过来打麻将，但她姑父告诉他这都是打了一宿的人，一楼是24小时营业的。
“其实这是一家养老院，二楼三楼四楼都是老人。”姑父说。
“啊！”王多多惊呆“养老院里开棋牌社？！”
“那有啥！”姑父觉得王多多实在少见多怪“天坛街那家养老院一楼还是个舞厅呢！这都是经营亮点！生意老好了！”
“这……老人们能休息好吗？”
“你以为就咱们这儿小地方，花钱来养老院的都是为了休息好的？你年轻人你不懂，老年人觉少，哪有那么多休息，来这儿的，要不就是因为没人管，要不就是因为没意思，主要就是孤独寂寞，有个内部麻将社，下楼就能玩儿，人儿不全还有专业牌搭子，这好日子上哪儿找去，我要是死这儿了魂儿我都不走！”
姑父一脸羡慕。
“还对外开放，子女也可以进来一起玩儿，有的老头老太太，子女想接走都不好使！那必须续费！”
姑父说完，接着低头吃面，王多多咬着塑料叉子非常感慨，原来毕业后最开始给她震撼的，不是外面的世界，而是久违的家乡。
面吃了一半儿，他姑父又说：“多多，你也别憋屈，你爸妈不可能不管你，就像你姑不可能不管我一样，你说啥是爱啊？爱就是相互亏钱，你欠我钱，我欠你钱，知道不？”
又说：“你姑姑为啥不让你进门，那就是逼你爸呢，你爸之所以敢不管你，那是因为他知道你姑能管你，你姑这招，就是要把你爸逼出来，尽尽做父亲的责任，知道不，你姑可不是那个铁石心肠的人，你别看她不让你进门，但她把我推出来了呀！她还是不放心你，知道不多多啊！”
王多多吸着面，突然有点儿吃不动了，他姑父问，咋的，没吃饱啊，没事儿，姑父再给你赊根火腿肠去。
说完他姑父就走了，王多多也紧跟着站了起来，刚想说她不是因为没吃饱，而是有点儿吃不下了，就被站在收银台旁边的人吸引住了。
他看起来很青春，穿着却很老气，黑西裤白衬衫，腰间的皮带上，有一个明显的菲拉格慕标志，正低着头，拿着一把很精致的小刷子，认真地刷他手里的珠串。
他是什么时候站在那的，她没注意，但肯定不是一直站在那儿，如果是，她怎么可能没注意到他。
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抬头跟人家礼貌地笑笑，说上几句话，然后继续刷手串，在一群大爷大妈，老头老太太中间，他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耀眼。
但他又很违和。
他的脸跟他的穿着打扮很违和，他的人又跟他身处的环境很违和，这种违和却又浑然天成，好像山顶上清冷的积雪，融化后流入山脚下热闹的集市，给风尘仆仆的卖货人缓解最及时的渴。
她忍不住去猜测，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在这个地方，是做什么的，她没有来得及立刻收回目光。
直到他也看向她，很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的目光，就好像早就知道她在看他，一直没跟她计较，但她不懂什么叫差不多得了，他要小小地警告她。
点到为止，他又低头去刷他手里的手串，他拿着珠子的手非常漂亮，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珠子被这样的手托着，倒好像更名贵了几分，他左手腕上一串一串带的都是什么呀，花里胡哨的，王多多想。
后来他姑父问她想住哪儿，王多多很自然地还是想到了克俭小区，她小时候的家，他们搬走后，那个房子就一直没人动过，只是她有顾虑，姑父问他是什么顾虑，王多多说，我没钥匙，他姑父就笑她想得太多了，就那个破房子，还要什么钥匙啊，用脚一踹就开了，于是她姑父就抬脚去踹，“咣”的一声巨响，攒了十几年的老灰同时扬了起来，瞬间遮天蔽日，如同千军万马，王多多和他姑父都快被埋在那儿了，好不容易等到尘埃落定，王多多转身去看，才发现之前只是没有钥匙，现在连门都没有了。
门正板板正正的躺在地上，像一块破败的红毯，欢迎它当年的小主人回家。
第三章 如虎添翼大酒店
他姑父咒骂道：“咋这么埋汰呢！把我衣服都整埋汰了。”
说完又去跺了跺他的豆豆鞋。
见王多多看着他，才有些惭愧地说道：“哎呀不好意思啊，把你家门踹坏了，我知道它不禁踹，但我也不知道它这么不禁踹啊！”
王多多说：“没事儿，反正我也住不了，太脏了。”
姑父就问她：“那你想住哪儿？”
王多多想了想问：“这儿有招待所吗？可以包月的那种。”
姑父转头就带着她去了如虎添翼大酒店，名字叫大酒店，其实就是小旅馆，老板的年纪跟姑父差不多，个子不高，身材微胖，顶着地中海发型，还烫了个皮卡路，头发躺在光亮亮的脑壳上，好像大海上的几条浪。
老板看到姑父带人来，惊讶的说：”老郑你要犯罪啊，带这么年轻的姑娘来我这儿开房?”
姑父说：“我可去你妈的吧！怎么说话呢？这是我侄女！我媳妇儿弟弟家那小姑娘，多多！王多多！”
老板瞪大了眼睛打量王多多：“多多呀！长这么大啦！我也是老厂子的人，跟你爸他们都熟，你忘了？你满月我还去喝过满月酒呢！”
这事儿她确实记不得了，但还是冲他点点头，笑了笑。
“你不挺早就跟你爹妈去南方了吗，咋又回来了？”旅馆老板好信儿打听着。
“啊，她刚大学毕业，回来找工作。”怕她尴尬，她姑父帮她抢答。
“妈呀！”
旅店老板惊讶得烫发都要直回去了“你搁这儿找工作？！这破地方？！你学的啥呀？老旧小区改造专业啊？”
“她学的是清洗小广告专业，行了吧？！”她姑父嫌弃道“咋怎么磨叽呢！赶紧给找个好房间！别太吵啊！小姑娘睡眠不好！”
“然后咱们谈谈，那个，先赊一个月账行不，她找到工作开工资了就还你。”姑父补充道。
“赊账的话，我就只能给你安排个没有厕所的房间了。”旅馆老板说。
“能不能给我安排一个有厕所的房间，我还有点钱，可以不赊账。”一听没厕所，王多多着急了。
“你有钱啊？”他姑父有点儿意外，转身看向她。
“有一点儿……”王多多说，兜里仅剩的是她退裙子的钱，一共5000块，她平时花钱一直是大手大脚，花完就要，要了就给，所以她没有攒钱的习惯。
“有多钱啊？”他姑父问。
王多多没再说话，而是看向旅店老板，他姑父立刻会意，跟老板说：“她一个小姑娘能有多少钱，你给安排个有厕所的房间，包月的，你给便宜点儿。”
姑父和老板又商量了几句，最后确定下来是600块钱，20一天。
王多多拿的都是现金，就怕躲债取钱转账会不方便，掏钱的时候，姑父忍不住斜眼睨着王多多，等交了钱，拿了钥匙，进了屋，姑父背着手打量这间房，像一位老父亲，嘴里还评价道：
“还行，还行，挺干净。”
王多多站在门口，在想中午了，要不要也回请一下姑父，毕竟他跟着她忙了一上午。
正考虑着，就听见姑父说道：“那个，多啊，我看你还有点儿钱，这样儿，你先借你姑父点儿呗，等你姑给我开钱，我马上还给你。”
王多多没想到姑父会来这么一手，本能地拒绝道：“姑父，你也知道，我没有多少……”
“哎呀你这孩子，那我能坑你吗，你都被你爹妈坑这么惨了你姑父还坑你？！那我还是人吗！”姑父说得义愤填膺。
“你姑说了，这两天肯定能给我钱！你姑父啥样人你还看不出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能找你借钱吗！主要是我在养老院赊账太多了，不还回去点儿怕是不行了，哎！以后你要是想吃方便面火腿肠啥的，你就去养老院赊！都记我账上！你不方便留名留姓留身份证，我方便啊！”
说到记他账上的时候，姑父简直豪情万丈，呼出来的气都是粗的。
长辈都这么说了，她再不借就不好了，毕竟她在老家的亲人不多，愿意搭理她的还就这么一个。
“那，你要借多少啊？”
姑父眼珠子一转，给王多多比了个“耶”。
“2000，行吗？”
她一共就5000块钱，又刚付了1000块的房租和押金，如果再借出去2000块，那她就只剩2000块了，关键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能结束，这2000块钱，她要用到什么时候，或者，还有什么其他的急用。
她说：“姑父……您看……1500行吗？”
“行！”姑父非常爽快，舒展着双臂又跺了跺脚，好像自己又是一只可以展翅飞翔的雄鹰了。
王多多数了钱给姑父，姑父又乐呵呵地数了一遍，边数还边强调：“这可不是姑父不信任你啊，实在是姑父好久没闻到钱是什么味儿了，你年纪小你不懂，这玩意可比酒香多了，现在还搞什么电子支付，那电子支付能有这实在钱摸着舒服吗？年轻人啥也不懂，竟整没用的！”
数完钱，姑父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像揣进一颗刚刚移植给他的心脏，紧接着他就急切地跟王多多说：
“那个多呀，姑父就先走了啊，你有啥事儿你就给姑父打电话，完了我这边有钱肯定就还给你，你放心啊，你这住的有啥不好的，或者缺啥少啥了，你就跟前台那老板说，他姓周，你管他叫周大爷就行，走了啊!”
说完就转过身，边开门边打电话，王多多跟在姑父后面，准备锁门的时候，还能听见走廊里她姑父打电话的声音：
“喂，小赵呀，你家四爷在家没……”
王多多锁好了门，走回房间躺在床上，她想给爸妈打电话，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安顿下来了，但爸妈之前跟她说过，不让她给他们打，要等他们给她打，她又想起来白晓，想他现在在干什么，如果她没有离校跑到这儿来，现在又该在干什么。
下午3点，王多多起身收拾了一下，准备下楼吃饭。
前台的周大爷正对着旁边摆放的穿衣镜试他的新帽子，看见王多多下来，赶紧摘了帽子热情地跟她答话：
“出去啊？”
“嗯，饿了。”
周大爷一听她说饿了，马上伸手指了指右边，说：“往右走个10来分钟，有个萍姐羊汤，好喝还实在。”
王多多笑着道谢，她转头刚要走，却又被周大爷叫住。
他说：“姑娘你过来。”
王多多就走过去，周大爷一副复杂的表情，跟王多多说：
“姑娘，你年轻，有句话大爷得嘱咐你。”
王多多点点头。
“千万别借给赌鬼钱，赌鬼都是六亲不认。”
说完，周大爷又转身去矫正帽子的帽檐了，只留不知所措的王多多。
羊汤配馅饼，是他们家乡的特色，王多多小时候也经常吃，后来离开就再也没吃过了，还有好多童年美食，在久违的羊汤入口时，她都一一回忆了起来，铁板鸡架、土豆泥饭包、茄酱拌面、八王寺汽水、还有她从前最爱的礼拜六冰糕，她觉得很神奇，最先和家乡热络起来的，竟然是味觉。
半个月后，他姑父失踪了。
债主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萍姐家喝羊汤呢，她一开始还以为是她爸妈的债主，一沟通才知道，这是她姑父的债主。
王多多很意外，问道：“我姑父欠钱，你们找我来要干嘛？”
追债的是个瘦高的大哥，坐下来喝着王多多没喝两口的羊汤，吃着王多多没来得及入口的馅饼，说：
“你们不是亲戚吗？我不找你找谁？”
“那你管我姑姑要去啊！”
“要了”瘦高的大哥撇了撇漂在羊汤表面上的香菜，又喝了一口，说“没好使。”
“那你就管我要？！他还欠着我钱呢！”王多多强硬着一张脸，用它来对抗这烂遭的境遇。
“那你也去找他要啊，顺便把我们那一份也要出来。”瘦高的大哥说得非常平静。
“凭什么呀！你们到底是哪儿的呀？！”
“我们就是养老院棋牌社的，你姑父欠了我们1万多块钱的台费和方便面钱，老板说了，欠太多了，得催了。”
“欺软怕硬是吧？看我好欺负你们就来找我？你们真让人瞧不起！”
“欺负谁无所谓，钱能要来就行，要不你去找你姑父，要不你去找你姑姑，要不你就替他们还钱。”
瘦高的大哥伸出三根细长的手指，给她指了三条明路，可对王多多来说，条条都是死路。
“我姑姑不搭理我，她要是搭理我，我也不至于住外面。”王多多说。
“没事儿”大哥两三口吞掉了王多多的馅饼，抽出一张满是纸屑的劣质纸巾擦了擦手“搭理不搭理你的，跟哥哥们走一趟就是了。”
说完，瘦高的大哥示意了他手下的两个小弟，小弟立刻领会，一左一右的控制住王多多的两条胳膊，就准备强行带她走，王多多不肯，跟他们拼命，但她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反抗得了两个青壮年男性。
下午的时间，店里很安静，只有老板娘萍姐在后厨剁肉馅儿的声音，王多多想喊，却被按住嘴巴，所以她使劲儿去扯桌子拽凳子，希望摩擦碰撞的声音能引起后厨的注意，果然，剁肉馅儿的声音停了，紧接着萍姐手握着两把菜刀冲了出来，她用菜刀锋利的刃指着他们大喊：
2/57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