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哥。”
“于思野。”
“你在吗？”
她边敲边转头看向高墙上的钟表，已经连续敲了五分钟了，她有点儿怀疑于思野是否真的在里面，不然这是什么定力，能抵得过她这般的狂轰滥炸。
终于，有个慵懒又幽怨的声音回应道：“别敲了……门要坏了……”
紧接着是塑料拖鞋拍打地面的声音，啪啪啪啪，门向里面被打开，睡眼惺忪的于思野暴露在王多多面前。
但于思野的睡眼很快就无影无踪了，因为王多多令他眼前一亮，她今天有精心打扮过，穿白衬衫和百褶裙，画淡淡的妆，长发被抓成了马尾，露出光洁又饱满的额头，和左侧的头发被压成滔天巨浪又裹着史迪奇冲浪睡衣的自己形成鲜明的对比，于思野想伸手压一压头发，又怕这样会太刻意。
于是已经伸出去的手改路去揉起了眼睛，他笑得有些无奈，问道：“你们家是不是有这方面的遗传？”
“什么方面？”
“破门方面。”
王多多马上就想到了她姑父，可于思野是怎么知道她姑父曾经把她家的门踹坏的呢？再说，她和她姑父也没有血缘关系……
“哎？我家的门是不是在你那儿？”王多多问。
于思野笑着说：“你还挺聪明，你姑父抵押给我的，在养老院后院放着呢，想扛走再交100块钱。”
“你连那个破门都收？”王多多看向于思野。
于思野却看向王多多，问道：“我什么不收？”
王多多审视着这个破烂王者，觉得自己初来乍到，还是客气一点为好，她没计较他的话里有话，而是郑重其事地说道：
“于老板，我来报道了。“
于思野抬头看了看门外墙上挂着的时间。
“不是说七点？”
“我六点二十就到了。”
“那么早？”
“嗯，我想表示我对你的诚意。”
“这么有诚意干嘛不让我多睡一会儿。”
“那样你就感受不到我的诚意了。”
于思野审视着这颗赤子之心，用刚才她审视他的目光审视回去。
他说：“我谢谢你。”
王多多说：“别客气。”
他边关门边说：“好的，算你今天签到成功，我要收拾一下，你先去门口等小赵吧，小赵会和你介绍情况的。”
小赵是养老院的前台，是个灵活又利落的小胖姑娘，长得白，皮肤好，眼睛总是笑眯眯的，她躲在厚重的羽绒服里匆匆蹦达进来，看见王多多的那一刻，她把帽子一摘，笑着说：
“你就是多多吧！四爷跟我说了，你等一下啊，我收拾收拾跟你聊！”
王多多点点头。
“你真好看呀！”小赵边脱羽绒服边夸赞她。
“谢谢，我喜欢你的毛衣。”王多多也是真心的。
“谢谢！我新买的，今天第一次穿！”
“在哪儿买的？”
“就在前面那条街，那条街有家店专卖外贸原单的，以后我带你去，你瘦高白，穿上肯定更漂亮！”
“好！”王多多很感谢小赵自然而然的善意。
刚巧于思野拿着保温杯去打水，但路过他俩的时候，就在旁边插话：“更漂亮也没有用，养老院不养闲人。”
他的史迪奇早就换下来了，又穿上了那种死气又土气的行头，白衬衫黑西裤，皮带上的大LOGO金灿灿发亮，手串上的大珠子暗戳戳发光。
小赵吐了吐舌头，小声嘟囔道：“是，养老院靠闲人养着。”
确实是靠闲人养着，也确实是不养闲人，这一点，王多多还没到中午就体会到了。
这里的工作，忙碌又细碎，打扫被吐在麻将桌地下的瓜子皮，整理零食区的火腿肠和碗面，帮后厨搬运大葱和大头菜，挪桌子挪椅子挪床，还要在这期间，不断的应付老年人的搭讪，以及各种各样的问题，应付不好不行，回答不满意也不行，回答满意了声音小更不行，可这些都还可以，都还挺得住，直到下午，她去收老人们换下来的衣服时，她是真的挺不住了，跑去卫生间吐，吐完了，做了半天的心里调整才又走出来，没想到于思野正站在门口等她。
“你没事儿吧？”于思野问。
“没事儿。”王多多嘴硬。
“没事儿你去帮忙收拾一下3011房间2号床的于奶奶去吧，她又失禁了。”于思野转动着手上的珠串。
听到这事儿，王多多的脸都白了。
“不想去？那你就说啊。”
王多多看着他，她知道他的那句让她说，指的并不是让她说不想去，而是让她说他想听到的。
王多多摇摇头，指了指后面问：“3011是从这里上去吧？”
于思野看着他没动，王多多也没等他动还是不动，直接往那个方向走了。
都走几步了，又被于思野拉住了，她转过头，看见于思野跟她说：“算了，别去了。”
王多多没听，甩开于思野的手，继续往前走。
等从3011房间走出来，王多多都来不及跑到厕所，蹲下就开始吐，但已经没什么可吐的了，她擦擦嘴站起来，看见几个男人从她身边走过，他们没注意她，但是她一眼就看了出来，那几个，正是萍姐羊汤馆里找她催债的那几个。
奇怪的是，领头的那位大哥脸上，此刻正挂着跟她当时一样的伤口，看样子，还是新鲜的。她听见走到右边小弟嘟囔道，姓于的小逼崽子是不是过分了，哪能这么对你啊大哥，大哥让他赶紧闭嘴，想想他姥姥还在这儿卧床呢，拿钱办事儿养姥姥，你没给人家的事儿办好，小心钱和姥姥都不保。
王多多想，他们出现在这里，是来看老人的吗？
不对，他们是为楼下麻将社催债的，他们应该也算这里的员工，可是……
王多多皱了皱眉，她总觉得有什么事儿不对劲儿，可一时又想不清楚理不明白。
一整天下来，王多多不仅身体动不了了，脑袋也动不了了，她眼神空洞的坐在一楼大厅没人用的麻将桌前，望着出出入入的大门，什么难过，委屈，恶心，屈辱，她怎么可能还顾得了这些，此刻能吊住她还没倒下的，只有一件事。
定岗。
定岗就是定工资，定待遇，定她要多久，能自由离开他。
她现在急于离开这里，她一刻都待不下去。
小赵叫她去吃晚饭，她没吃，自从帮忙照顾了于奶奶，她觉得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用吃饭了，因为住在顶楼的，到处都是于奶奶那种情况。
直到于思野走过来，王多多才终于抬了抬眼睛。
她站起来的时候，又闻到了他身上那股中草药的香气，那味道也说不上有多香多甜，但就是让她感觉到了一丝丝的舒缓。
于思野问她：“怎么不去吃晚饭？”
王多多说：“不饿。”
于思野就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王多多说：“咱们可以谈谈吗，老板。”
于思野就点点头，跟她说：“那去地下室吧。”
王多多跟着于思野下了楼，呗于思野带到第一个房间，里面有个大茶台，于思野坐在里面，示意王多多坐在对面，他开始沏茶。
沏的是花茶，金银花和玫瑰。
王多多心里有事儿，没注意这些，她坐下后就直奔主题：
“你想给我定什么岗位？”
于思野一听她这么问，就知道在还钱和说出实情这两者之间，王多多选择了还钱，但没关系，他有他的办法。
于思野慢慢靠在椅背上，说：“助理吧。”
助理，就还是得什么都做。
王多多虽然不愿意，但还是忍了下来，因为她还惦记着一个更关键的问题：“那你打算付我多少工资。”
于思野说：“一天30块。”
显然，他早就想好了，但王多多没想到。
“这么少？！”
她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他。
“你现在，还什么都不会，属于实习期，而且在我们这儿，收入肯定要比大城市少。”
少，但也不能这么少，这得什么时候是个头。
王多多低头思考，她想要提出一个更高效的还债方式，早日与他撇清关系，虽然希望渺茫，但她总要试试看。
再次抬起头，王多多给了于思野最灿烂的笑容，她说：“于总，您看，我在您这儿，一天只能赚30块钱，但是，如果我去大城市，以我的学历和能力，肯定会赚得更多，会还得更快！”
水在慢慢沸腾，水中的金银花和玫瑰在沸腾中缓缓绽放，于思野将手腕上那条长长的珠串脱了下来，随便缠在掌心，一粒一粒的拨动。
他不慌不忙地问：“你跑了怎么办？我去哪儿找你？”
王多多马上说：“我不会的！我今早把您从床上叫醒，就说明我已经决定要还钱了，我决定的事情，我就一定会做到！请您相信我！”
她的眼睛非常明亮，亮出了自己的一片真心，她想让他明白，她跟他父母是完全不同的。
水烧好了，水面渐渐恢复了平静，于思野却把这一壶全部都倒在一只小蟾蜍上，自己又烧了一壶。
他轻笑着说：“你又不是没跑过。”
她确实是跑过，不然怎么会遇见他。
“但我不会再跑了！”
“我凭什么相信你？”
水面又再次沸腾了起来，煎熬着玫瑰也煎熬着王多多的心，这件事，她确实无法证明。
“那，你得给我涨工资。”
她马上换一条思路。
但于思野却问：“我凭什么给你涨工资？”
第八章 时代的橘子
“我是优秀的应届毕业生！”王多多觉得自己说这话的时候多少有点儿卑微，但她又必须理直气壮，因为这是她目前最直观的优势了。
但于思野却只是沉默地看着她，沉默得让王多多心里发凉。
接着他轻声说：“对，你是大学生，但是在我这里，没什么价值。”
没有八面玲珑能让老人续费的小赵有价值，没有会包饺子烙馅饼擀面条的张大厨有价值，也没有会帮老人翻身喂饭吸痰吃药的护工们有价值，总是，在小城市的养老院里，学历毫无用武之地。
他没把她放在眼里的语气，瞬间点燃了王多多的愤怒，她想在这里赚钱，他不给，她想出去赚钱，他又不同意，他简直就是在变着法儿的作践她，她可以面对命运的不公，但她不能被人这样作践。
她说：“我没有价值？要不是我被迫留在这个破地方，被迫欠着巨额债务，被迫给别人当牛做马，我早实现我的价值了！”
王多多因为疲惫而被麻痹的难过，委屈，恶心成倍的返回到她的身体，而她疲惫的身体，此刻却感到更加疲惫，她僵直着后背，瞪着因为愤怒有些微微涨红的眼睛，向他讨要着说法。
但于思野却一点儿也没恼，他好像早就预判到了她的反应，他的手，依然在轻轻拨弄那串珠子，他的身上，依然飘来若有若无的草药香，而他的脸，正在换上一副想要看穿她的表情，稍稍凑近了跟她讲：
“或者你也可以，直接告诉我那个救下你的人是谁？这样，我们什么都好商量。”
王多多终于明白过来了，看似是两条路，其实只有一条，而他就是在故意逼迫她，逼迫她承认自己当年做了伪证。她觉得自己落入了一张网，一张还了钱都逃不出的网，她辛苦了一天，精神就快要崩溃，此刻又得知了于思烨真正的意图，她多少有些气急败坏。
“就是你哥，行了吧，可以不用还钱了吗！”
“你不是说你没看清吗？”
“你不是说只要说了就可以商量吗！”
“撒谎。”
“对，我撒谎了！”
王多多说完这句话，自己也愣了一下，这才发现于思野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又迅速补充道：
“我说我没看清你又不相信我！”
于思野看着她慢慢平息的怨气，才低垂着双眼给王多多和自己倒茶，掌心的串珠轻轻磕碰瓷白的茶壶，发出零零碎碎的声响，于思野伸手示意王多多：
“茶好了，尝尝。”
他说完，自己先抿了一口，才说：“以后，不许跟我撒谎。”
于思野的语气不重，但却非常严厉，她又想起今天在走廊看见的那些催债的人，越发觉得这个人，并不是看上去的那么简单，更何况，他看上去也并不简单，在弄清楚这件事情之前，王多多在脑海中迅速权衡，最后决定还是要收敛些气焰。
她问：“我的实习期是多久？”
“那要看你表现得怎么样。”
她又问：“你会给我交五险吗？”
于思野笑了，他说：“那还是要看你表现。”
反正就是，没有合同，没有承诺，什么都没有，还不让辞职，好，很好，干的漂亮。
此刻王多多面前仿佛出现了八个大字：欢迎来到，真实世界。
王多多低头看着这杯茶，看他冒出的热气细细的划过她的脸，此刻她细算着自己在这里的来路和归途，还有什么选择，退路或救星？好像都没有了，但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她还有她自己。
不能坐以待毙，不能任人摆布。
王多多暗暗发誓，她不能在这里浪费青春，听之任之，关于于思野想知道的真相，当年到底是怎样的，那个救了她的人，和于思野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她必须要有自己的判断。
想到这儿，王多多又重新抬起头来，对着于思野笑起来，她说：
“于总。”
然后巡视了一圈茶台，想挑选一个容量最大的显示诚意，最后，王多多双手举起茶壶，对于思野说：
“为了表达我一定努力工作的决心，我先干为敬！”
说完，对着壶嘴，仰头就是喝，给于思野都看愣了，王多多倒是觉得酣畅淋漓，她今天忙到没空喝水，又恶心的不想吃饭，这一壶花茶可谓魔法药水。
喝完了茶水，王多多“砰”的放下茶壶，对着于思野咀嚼刚刚顺进嘴里的花瓣，带着一股快意的恨劲儿。
珠串停在于思野的手指间，他看着眼前这个明面顺从暗里呲牙的倔强女孩儿，低头看了看正被自己捏在手中的珠子，刚好是一颗珍珠，配在这一串青金石中间，是点睛之笔，他忍不住轻轻转了转，欣赏它夺目的色泽，等他把手串又重新缠回到左手腕上，问王多多：
“喝完了吗？”
“喝完了。”
于思野点点头，又问：
“喝好了吗？”
“喝好了。”
于思野又点点头，然后站起来说：“那都刷了吧。”
“好！”
王多多立刻进入角色，她得先融入进去，融入进去才能找到突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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