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已然一个月没能好好地歇一歇了,总被如何处理他胞姐罪行而乱得很。
本应是处死的罪,却难以下定决心大义灭亲。
把写了一半的圣旨揉成一团丢到了地上, 捏着眉心叹气。
这时,大内侍来通传, 鸿胪寺少卿求见。
“让他进来。”
鸿胪寺少卿入内,行礼后,便把折子呈上:“突厥差遣人送了信来,不仅要赎那些孩子,还要赎牢中叫明昇的面首。”
皇帝皱眉道:“那人脑中不知有多少大启的秘密,他们想赎,简直痴人说梦。”
“可那边说, 若是同意, 便签下二十年不开战的盟约。”
皇帝闻言, 打开了手中的折子,浏览了一遍, 复而问:“可知那明昇什么身份?”
鸿胪寺少卿摇了摇头:“想来嵇大人可能比臣更了解。”
皇帝遂差人把嵇堰传进了宫中。
嵇堰听了鸿胪寺少卿的话, 倒算不得太吃惊,他道:“突厥可汗病逝, 突厥内乱,突厥太子被杀,突厥亲王坐上了可汗的位置。”
鸿胪寺少卿道:“这些, 不是前不久传回的消息,与这面首有关?”
嵇堰点了点头:“当初突厥可汗要派人来大启当细作, 让太子来办,太子挑选人,其中便挑选中了亲王庶子。”
皇帝闻言,眉头一蹙:“那明昇是亲王庶子?”
嵇堰:“臣原本只是猜测,但今日看到突厥所提,才敢肯定。”
不管是嫡子还是庶子,亦或者是不受重视的孩子,忽然被挑选细作送往异国他乡,成了人下面首,想来也是屈辱。
突厥人在马背上长大,把自尊看得极强,这也有可能是突厥太子自掘坟墓的其中一个原因。
鸿胪寺少卿闻言,道:“若真是那突厥可汗的儿子,这人还真的不能杀了。”
杀了,便是开战的理由,可若不杀,真放回去了,只怕也会带人杀回。
嵇堰道:“明昇在大气蛰伏了十年之久,不知他过往都传过什么消息,但就他唆使长公主搅乱了大启朝堂,在突厥看来也是立了大功,再者他或知道得更多大启的军事布防,所以短时间内是绝对不能放回去的。”
突厥内乱,大启如今也与突厥内乱好不了多少,面临着无人可用的境地。
而修生养息,倒是最好的办法。
鸿胪寺少卿思索了许久,提议道:“若不然这般,人大启是不可能放的,但可留他性命,当做人质扣在大启。”
皇帝思索片刻,让鸿胪寺少卿去拟好谈判事宜。
留下嵇堰:“你说那面首是因宫女和腹中孩子才供出荣华所做的恶事,且说他对那婢子是否有真情?”
嵇堰:“或有,但与他心里的道来说,不足一提。”
皇帝闻言,倒是歇了威胁的心思。
“按照鸿胪寺少卿的说法,不杀,但要用他做质子,严加看管,再把那有了身子的宫女送去让他安分。”
嵇堰颔首应声,余光瞥见角落里有几份废弃的圣旨,心下约莫知道是什么。
随之道:“圣上先前安排臣清算洛阳城内,长公主之下的势力,臣清算了一部分,可要呈上?”
又提起皇姐,皇帝感觉头又隐隐泛疼了:“说罢。”
嵇堰禀告:“臣彻查了影阁,不仅发现其买消息,押镖,内里还可买凶杀人,更甚至在大启在外邦,皆大肆拐卖年幼稚童,从而培养成死士。”
听到前者,皇帝眉头是皱着的,可听到最后,拐卖稚童培养死士时,脸色顿时冷沉如水。
从皇帝不忍斩杀突厥幼子,嵇堰便知皇帝对幼童总是多了几分心软。
嵇堰继而道:“经查明,能查得清楚的,从影阁开创十五年以来,被拐来的人数多达三千人以上,年纪皆在三岁到六岁间。”
这个年纪,既能自理,长大却也不能太记得被拐之前的事,也最为容易灌输以效忠主人为最高信念。
皇帝闭上了双目,许久后,才睁开双目,颇为疲惫的问:“荣华长公主被关的一个月,都在做什么?”
嵇堰应:“在牢中默写经书,不曾闹过。”
闻言,皇帝笑了:“她是否觉得朕一定会留她性命,所以才这般的有恃无恐?”
嵇堰低头:“臣不知。”
皇帝呼了一息,吩咐大内监:“摆驾京兆府狱。”
站了起来,皇帝看向嵇堰:“你说,是该像那面首一般,留她一命,终身监禁,还是三尺白绫?”
嵇堰依旧是一样的答案:“臣不知。”
今日他若从中选一,他日长公主犯错,会迁怒。
便是三尺白绫,等光阴渐去,岁月掩去了怪罪,帝王再思念起胞姐,心中生刺,而他便是那根刺。
皇帝笑了笑,大抵知道嵇堰的担忧。
也罢,这也是他最终自己的抉择,何必想从他人身上得到答案。
得到可以不杀皇姐的理由。
这理由,无非就是皇姐曾不顾自己的安危,救了他。
可若这今日错的嵇堰,或许他也不会因嵇堰救过他而留情。
说到底,是他有私心。
从皇宫到京兆府狱半个时辰,却好似很长的一段路,长到皇帝可以回想起年幼时姐弟相处过的往事。
也可以想起御书房中,摆在桌面上一本本记载着长公主罪行的折子,想起方才嵇堰所言。
数千孩童的大好前程却是全葬送在了她的手上。
她默写经书,是真的认为自己做错了吗?
皇帝入了大狱,缓步走到了牢房外,看向一身囚衣,披散着头发,坐在案前书写的皇姐。
似乎察觉到了牢狱外的视线,荣华转头看了过去,随之站起,朝着皇帝跪拜:“罪人荣华见过圣上。”
皇帝望了她半晌,幽幽地问:“皇姐,你可知错。”
荣华低头道:“荣华错了。”
皇帝摇了摇头,随之半蹲了下来:“不,皇姐,你并未知错,只是时势让她不得不承认错了。”
荣华闻言,抿了抿唇,又听到皇帝道:“若今日我放过皇姐,皇姐又当如何?”
荣华道:“青灯常伴,一辈子赎罪。”
皇帝再度摇了摇头:“不,皇姐应当会不惜一切代价的派人暗杀嵇堰,暗杀背叛你的面首,更是要杀了所有背叛过你的人。若是东窗事发,再行今日示弱之事,朕说得对不对,皇姐。”
荣华手心暗暗收紧,抬起了头,与皇帝对视,眼中并未忏悔之意。
她笑了笑:“皇弟果真是最了解皇姐的人?”
她缓缓坐回蒲团上,回忆道:“小的时候,父皇总说我的性子过于冷静果断,而你过于心软仁慈,连咬伤了你的狗都不忍杀,而是让人偷偷放走了,我却□□伤了你,直接砍死了。”
“那时起,父皇看着你叹气,又看着我叹气,似乎在可惜我不是皇子,但我也未曾怨过自己身为女子,我总想着只要皇弟你做了皇帝,你还是我皇帝,我还是你皇姐。”
说到最后,长公主笑了笑:“从小,我便总护着你,哪怕会丢了性命,我也护着你,如今皇弟在皇位上坐久了,便因这点小错,就想要了皇姐的性命?”
“皇弟,你怎如此狠心?”
皇帝听着长公主的话,便觉得有一块石头压在自己的身上,喘不过气。
他扶着牢门站了起来,望着杀了不知多少人,不知害了多少,却只言犯了“小错”的皇姐,他就不该为她而费尽心思想着让她活着的理由。
“皇姐,我是你tຊ弟弟,可同时也是天下人的帝王,你是我皇姐,他们也是我的子民,皇姐的命是命,他们的命也是命啊。”
“一个人就是建定大启的一块小基石,一块小基石或不起眼,但若累积起来,却是千千万万块基石稳固起了整个大启朝。若没有这些基石,我这个皇帝也将不堪一击,可皇姐竟说他们的性命只是小事?”
第八十五章
长公主听了皇帝的一席话, 心中没有半点触动,而是定定地望着他:“可没有我当初拼死护你,那些基石再牢固也与皇弟你没有半点关系。他们是可以巩固你皇权的基石, 可我却是开拓的那把斧,没有我那些基石又有何用!?”
皇帝见她似乎没有丝毫悔改,悔恨, 眼里尽剩下失望。
“皇姐变成今日这般,也有朕的错, ,一开始就不该纵容的,更不该给予皇姐这般大的权力。”
长公主听出了别的意思,原本很坚定皇帝不会杀她的想法,却在这个时候动摇了。
她脸上的神色不再从容,唇角抽动了几下,不可置信道:“所以你要为了这些不起眼的基石, 杀了你的皇姐, 杀了我吗?”
皇帝望着她, 静默了半晌,才幽幽的道:“若朕再徇私, 只怕愧对那些死去, 那些家破人亡的百姓,那些勤勉清风的臣子。”
得了答案, 长公主蓦然走到牢房栅栏前,抓住了栅栏,瞪着双目:“你不能这么对我, 我是你的亲姐姐,当年更几乎是废了半条命救下你, 又为你付出了半生,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皇帝后退了两步,随之一摆袖,朝着牢中的荣华长公主一揖:“皇姐,在此别过了。”
说罢,直起身,一眼也不敢再瞧身后的人,红着眼却步履坚定地离开了牢房。
“李洸,你不能这么对我,你若真要杀我,你会遭天谴的!”
嵇堰在不远处,听到了长公主的话,心下对皇帝如何处置长公主也有了数。
皇帝从牢中出来,问京兆尹:“影阁的人何在?”
京兆尹应:“都关在了刑部。”
他点了点头:“按照刑部而言,如何处置?”
京兆尹:“回禀圣上,那些人忠主至上已然根深蒂固,无法拔除,留下只会后患无穷。”
皇帝闻言,疲惫地摆了摆手:“罢了,回宫吧。”
晚间,牢中满地皆是撕碎的佛经,荣华长公主便坐在这佛经的中间,长发披散在腰后,白色素裙裙摆随意堆叠在不算干净的地上。
她的腰身是挺直着的,下颚也依旧是抬着的,没有半分阶下囚的姿态。
忽有轻微的脚步声从牢廊传来,不似狱卒的走路的声音,更像宫里头内侍走路声响。
轻而快。
不稍一会,栅门外停了十来个内侍,领头的赫然是今日随皇帝来的大内监。
长公主转头看去,目光在大内监身后内侍捧着的东西暼了一眼。
大内监打开圣旨,念:“门下,天下之本。今荣华长公主,贵为金枝玉叶,得天下供养,不念民生,敛财贪墨,骄奢淫逸,更涉人命数百,拐卖数千,作恶甚多,朕闻之震,深恶其罪朕,今依律当严惩。然念其有救驾之功,留其体面,赐毒酒一壶,自行了断。”
长公主听了圣旨后,闭上眼勾唇笑了起来,双肩随之抖动:“要我死,却说得这般的冠冕堂皇。”
笑到最后,再睁眼,眼底通红,她看向大内监,笑中挟着讥讽:“与你们的主子说,他要我死,无非就是怕了。怕我抢他的位置,怕我要做女帝!可他自己怎就不想想,他登基为帝时,若非我帮他拉拢朝臣,若非我嫁给镇国公家的病秧子,求得同盟,他如何能这般快坐稳那个位置?!”
大内侍应:“公主的话,奴才会转述给圣上,还请公主上路吧。”
他转头看向了身后的内侍。
内侍会意,数人进了牢中,钳制住了长公主,灌下了毒酒。
只见长公主被迫饮下毒酒,大内侍才言:“殿下确实付出了许多,但同时,圣上不惜背负上耳聋目盲的骂名,也要为公主遮掩下那些荒诞事。”
“圣上不是今日才决定赐死殿下,而是殿下日以既往的消磨了圣上对殿下的愧疚,让圣上失望透顶。”
“殿下早先确实为了圣上才笼络的朝臣,可后来大局已定,大启日益安定后,殿下所做的还是圣上,可还是大启吗?”
长公主被灌了毒酒,还未到发作的时候,眼底迸发出浓浓的恨意。
她笑了,笑得极疯:“这整个大启有一半是我的!有一半是我的!他凭什么什么都没做,就坐上了那个位置,享受着我对他的朝拜!?父皇说过,若我是男子,说不准太子之位都是我的,我从未怨过,也从未肖想过那个位置,可他为什么还要我死?!”
大内侍听着长公主的疯眼,无奈摇了摇头。
直至这一刻,还是执迷不悟,甚至还不知道自己做错的是什么。
一刻后,长公主嘴角渗出黑血,倒在地上抽搐不止。
直至没了动静后,大内侍才进了牢中查看。
真没了动静,才叹息一声才把一方帕子盖在了长公主的脸上,说:“圣上旨意,以县主丧仪下葬。”
圣上到底还是在果决时,却还是留了一分心软。
长公主不配以公主丧仪下葬,可也留了县主的丧仪,不奢华也不寒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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