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用手去点那涌起的水泡时,他还是乏力得有些抬不起臂膀,不过也只当这是重伤未愈,并未放在心上。待身上不见外伤便从池子里站起身,换了身衣服推门走了出去。
既然没人叫他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那他就只能当这地方是随意行走的了。
甫一出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花园,园子里种着的花草无需细看,也定有延年益寿之效,只是这地方着实是静得出奇,他四处张望了一阵,也没瞧见半个身影,最后忍不住抿唇一乐。
虚虚实实,障眼法,又是障眼法。
想着,已不由伸出手想要破开眼前幻境,可将要翻转手腕时,那股乏力感却又攀上了四肢百骸,让他空是动了动手指,竟没有半点作用。
目瞪口呆地将手伸了回来,奚夷简伸展了下五指,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昏睡着没醒,而这时,“咻!咻!咻!”的几声,利箭又划破长空穿云而来。他只闻声响不见箭声,只能闭着眼堪堪避过,再睁开双眸的时候,那射在耳畔的三支羽箭果然刺破了眼前虚假的鸟语花香,露出了真实的场景。
只见宫殿之下,正是足有百丈宽的一片演武场,白衣的少年人们三三两两站在场上,正在修习仙术。而有那法术还不娴熟的小辈,好不容易使地上的剑腾空飞起了,下一瞬那剑便失了控,直直朝着石阶之上的年轻人飞了来。
奚夷简心中暗道一句这怕不是故意的,一面本能地挥手去挡,只是那长剑却不为所动,几乎是擦着他发丝钉进了墙上,幸好他闪避得及时,不然定是要戳瞎眼睛不可。
而这意外的动静也吸引了场上众人的目光,他们有不认识他的,也有认识的。就算是不认识,只要听到“奚夷简”这三个字,也就认识了。
很快下面便传来一阵哄笑声,“奚夷简你也有今天。”
多么俗套的话啊,奚夷简听都听腻了,仍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这双手,一时有些想不通自己为何连飞剑都挡不住了。
“你一身修为都被和和封住了,这蓬丘门下任何一个道行不足的弟子伤你都是易如反掌,还是不要到处走动为妙。”回答他心中困惑的是一个突然传来的声音。
奚夷简抬眼望去,看到的是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男子,看样貌,还是个俊朗的年轻人,但那些不出世的大前辈们,个个看上去都不过而立。对方一身修为看不出深浅,年纪也不得而知,只看那穿着打扮不比寻常弟子,似乎地位极高。
很快,下面便有弟子对其拜下身去,“师伯祖。”
能被这代蓬丘弟子唤作“师伯祖”的,往上数两代,那可是蓬丘上仙的师兄啊。奚夷简还未开口,便听对方很是和善地主动报上了姓名,“嵇和煦。”
果然是“和”字辈的。
有人说蓬丘“和”字辈的弟子,都不是好惹的人物,这人才自报了家门,就不知从哪里冒出几个年轻的男女,个个都不落后地报上了名。
什么和韵、和邑、和润……都是那蓬丘上仙的师姐弟。这些人在海内十洲也是有些声名的,这时也不知是怎么得了闲,一个个都凑到这演武场来,看似无意地将这外人困在了石阶上。
名为符和韵的那个女人眉眼飞扬,性子最烈,狠狠一拍栏杆就开门见山,“娘娘腔,我蓬丘素来与海内十洲无恩无怨,也不想扯上什么瓜葛,可偏偏今日就破了戒,将那玄洲太玄仙都的人拦了回去,你猜猜,我们这是为了什么呀?”
娘娘腔?奚夷简左右看看,目光扫了一圈又转回来,最后低头打量了一眼自己,露出个困惑的神情,拿手指了指自己的脸,很是不解。
“看什么看?这地方除了你还有谁生了一副不男不女的小白脸模样?”符和韵倒不顾师兄的眼神告诫,不吐不快,“早听说那十洲妖师奚夷简长得好像狐狸精似的,果然传言都是有道理的,真不知道师妹瞧上你什么了。”
“指不定就是瞧上这副好像狐狸精的样貌了。”有人捂着嘴呵呵笑了两声。
但出乎意料的是,那传说中性子暴躁的奚夷简面对如此奚落竟然半点反应都没有,反而抱着臂膀倚在了一旁的栏杆上,好奇地打量起他们,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见众人望过来,还摊了摊手,“继续说,我听着呢。”
几人不由对视了一眼,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
到最后还是那符和韵咬了咬牙,把话说了下去,“你给我听着,我蓬丘今日与玄洲为敌护你性命,一不图你那几棵反魂树,二不求亲手杀你,现在上上下下的弟子都聚在这儿了,就等着听你亲口讲一个故事。”
说到“故事”这二字的时候,姑娘咬重了读音,好似带着杀意。
奚夷简面色如常,心却猛地一沉,已预料到她下一句话是什么。
“奚夷简,你若是敢作敢当,就当着这蓬丘众人的面,讲一讲你当年是怎么杀妻夺宝的,你若是说不出,我蓬丘上下,便打到你开口。”
第三章 自作多情
蓬丘的容和和与沧海岛的欢喜是同一人,这在海内十洲或许是个秘密,但在蓬丘师门之内并不是。
在场的大多是蓬丘上仙的师姐师兄,多年之前亲眼目睹了那姑娘在众叛亲离之后,是带着怎样的一身伤倒在蓬丘溟海的。蓬丘的人多护短,甭管前缘如何,既入了我蓬丘门下,便是我蓬丘之人。旁人欺我蓬丘子弟一分,定当报还百倍。
“奚夷简,久闻大名啊。”人群中,不乏这样阴阳怪气的声音。
再看符和韵他们摩拳擦掌的架势,显然是真的准备兑现自己的诺言,只要他不说话,便动手打到他开口为止。
一群蓬丘仙家子弟打一个已经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怕不是要下死手。
奚夷简终于勉强站直了身子,唇边的笑渐渐敛了下去,却不是因为畏惧他们所说的话,而是当真不愿去回想他们所说的那件事,哪怕只是模糊的一个画面在脑子里闪过,脸上的笑便再也挂不住了,取而代之的是眉眼间散不去的戾气。
嵇和煦是第一个留意到他的神情的,正待开口,不远处已经传来了一个声音。
“师姐、师兄,你们在做什么。”容和和的质问比身影先一步飘进了演武场,她性子淡,说话时总是没有什么起伏,不熟悉的人听了总有种冷冰冰的感觉,但相熟的人都听得出那声音里的喜怒。
就好比现在,她这句话说得还是那样淡然,熟悉的人却都听得出语气中的焦急。
焦急?师妹上一次焦急恐怕还是师父仙逝的时候。演武场上,小辈的弟子纷纷拜下身去唤着“师祖”,石阶上的众人却都对视了一眼,心思各异。
唯独嵇和煦面不改色地迎了上去,“没事,和韵她们不过是好奇。”
对对对,好奇。符和韵几个都连连点头,顺便在心底暗暗接了一句,真是好奇能做出杀妻上位这种事的男人是多么下作。
而容和和甫一抬眼,便与奚夷简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两人四目相对,须臾之后竟没有人先挪开目光,奚夷简静静看着面前的姑娘,却再也看不到她挡住玄洲弟子时回身看向他的波澜万丈。
她的目光出奇得平静,一如当年在沧海岛时那般淡然出世。
“蓬丘上仙?”他忽然便想起了现在世人对她的称呼。
可这带着笑意唤出的称呼却换来符和韵等人的怒气,他们都叫他小心些说话,又告诫他这蓬丘不比海内十洲,不是他能对掌门祖师不敬的地方。
哪怕是师姐妹的关系,她们也很敬重关爱这个小妹妹。奚夷简听着听着,又忍不住一笑。
是了,她现在是蓬丘上仙,是这海内十洲修为最高之人,就连常年不允许外人进出的聚窟洲都知道这个传说。而这并不令人感到意外,无论在沧海岛还是蓬丘,这个安安静静的姑娘总是天分最高又最拼命的那一个,她是所有人的宠儿,一直都是……
而这天之骄子,命里唯一的一道劫便是险些丧命在自己的丈夫手中。
这道劫,是他带给她的。
“看什么看,别看她,看我。”最终,是忍无可忍的符和韵挡在了他眼前,手里拎着的长鞭几乎指到了他的鼻尖。
不知情的,还以为这是要抢男人呢。
嵇和煦就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对着强撑平静的容和和说了声,“这里有我。”
衣袖之下已经暗暗攥紧了拳的姑娘默默点了下头,就在身后不远处那道目光的注视下转身向着偏殿走去。
奚夷简一直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眼际才慢慢收回目光看向面前众人。嵇和煦留意到了他又变得明朗的眉眼,很显然,刚刚那姑娘的出现驱散了这人心底的那份抑郁难平。
“你猜是你先打累了收手,还是我先听你的话开口?”奚夷简笑着说起这句话的时候,连语气都恨不得是扬起来的。
符和韵性子急,哪经得住这样的寻衅,倒是嵇和煦将她拦了一拦,默默摇了摇头。
已经几百年过去了,海内十洲还没听谁说奚夷简服过软。这人在逃命的时候倒是不含糊,好像没什么骨气似的,但若是较起真来,骨头却比谁都硬。符和韵这些年都没吃过什么亏,性子又急,哪是对方的对手。
难道就这么算了?咱们还什么都没问呢!被劝阻的时候,符和韵拼命地在给自己师兄使着眼色,其他师兄妹们也是同样的心思。
而嵇和煦的下一句话便打消了众人所有的疑虑,“奚公子不如先与在下谈谈,有些事,实在是想向您求证。”
这态度着实算是和善了,许多人都暗自愤愤不平,但更多的是幸灾乐祸,从前嵇师兄越是客气,那人便越是倒霉,他们还没见师兄对付不了的人呢。
“师兄多少年没亲自出马了?”
“废话,这可是事关小师妹。”
“你若是小师妹,师兄也待你这样好。”
“果然小师妹就是不一样……”
那些年轻人的窃窃私语一字不漏地灌进了奚夷简的耳朵,清晰得好像故意说给他听似的,连那挤眉弄眼的神情都看得一清二楚。
奚夷简倒真想听他们继续说下去,只可惜那嵇和煦抬抬手,两人眼前的景色便是天翻地覆,眨眼间竟到了一个书房模样的房间里。
而那蓬丘的嵇师兄指了指桌边的位置,“坐。”
桌上摆着的是煮好的茶,烟雾袅袅,奚夷简刚拿起滚烫的杯子,便听对方开了口 ,“其实……”
“其实你与我没什么好说的。”喝了一口茶,被烫得龇牙咧嘴的年轻人吸着气把后半句话说了,“刚刚欢喜对你使了个眼色,我看到了,是她想与我单独谈谈,不是吗?”
嵇和煦倒也没否认,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面前的人。
海内十洲有关奚夷简的传言实在是太多了,饶是蓬丘之人不理世事也听来了许多。但奚夷简横行十洲之时,嵇和煦还在为另一件事黯然神伤闭门不出,而等到他愿意去听听外界的消息时,奚夷简已经避居聚窟洲,始终无缘见上一面。
如今一瞧,眼前人这副模样做派倒真与传言中相差无几。
只是……
稳了稳心神,嵇和煦也未与对方多言,说了声“和和一会儿便会过来”便起身离开,只留了这偌大的房间给对方。
喝完杯中最后一口茶,奚夷简才慢慢放下杯子,仍半倚半靠地坐在椅子上,搭在腿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握了握,还是有些难以习惯这一身修为都被人封住的感觉。可若说恼,对着这样做的那个人,他还真是有些恼不起来,也没那个权力。
不知过了多久,房外才传来了长裙曳地的摩挲声。他闭着眼听得清楚,紧接着,也听到那声响停在了门外再未前进一步。
半天没有听到动静,奚夷简终于睁开眼将目光投向了那扇房门。他看不到门后的情形,却能猜想到那个姑娘垂着眼眸静静站在那里的模样。
从前他与她尚且没有那般亲密的时候,也曾见过她露出过落寞的神情,只是那时的他反倒可以肆无忌惮地凑到她身边,温言软语安慰开解,如今行至门前却踌躇不敢上前。
“许久未见。”
“你可还好?”
门内门外,两句话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竟分不清谁是谁了。半晌,门外的姑娘似乎是轻叹了一声气,好似自问自答地说了句“你过得并没有他们说得那样好。”
传闻中,聚窟洲的奚夷简是十洲妖师,闻名海内,仗势凌人。可是她见到他的时候,他却已经走到了绝境。
提起此事,奚夷简觉得自己也该有些难为情的,但他摸了摸鼻子,说出的话却不像是真心在反思什么,“你听说了是不是,宁不还那小子,我本还嫌他太听话了些。谁承想,真的不听话时竟然这么胆大。”
好像全然不在意徒弟的背叛,只将那一场命悬一线的遭遇当成一场玩笑。
从很多很多年前开始,这个人便是这样的性子,走到何处便要闹得何处鸡飞狗跳,但又不甚在意一些在他眼中“无关紧要的小事”,他甚至都不在意自身的生死,唯独在意过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她。
容和和忽然想起了自己还被唤作“欢喜”的时候,这曾经是让自己最快乐安心的事情。哪怕旁人都视她为天之骄子,百般赞赏,却敌不过他一句“笑一笑。”
只三个字,便让自小几乎不知喜怒为何物的姑娘露出笑颜。
那些年,也曾是真心的恋慕啊。
隐约听到了几声极轻的抽泣,奚夷简倏地瞪大了眼睛,抬手便要拉开面前的房门。可是下一瞬,却有人先一步从外面开了门。
“早料到你会如此。”符和韵得意洋洋地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笑着看了一眼一脸淡漠的容和和,又斜着眼睃了下面前的男人,“你的事以后再说吧,我们师妹也是将要成婚的人了,最近事务繁多,实在是没空理会你……”
说着,扭头看向那满目无奈的嵇和煦,“师兄你快来骂骂他,叫他别自作多情纠缠师妹了,耽误你和师妹成婚怎么办?”
第四章 十年的欢喜换来了百年的痛苦
听蓬丘门人说,容和和与嵇和煦定下婚事,是百年之前的事了。
百年之前奚夷简在干什么?仔细回想一下,那正是他打遍海内十洲无敌手的时候。什么玄洲、元洲、凤麟洲……通通不在话下。他明明只有宁不还一个徒弟,却被海内十洲都奉为妖师。
万妖之师啊,听着多威风。
然而呢?在那些恃强凌弱、好勇斗狠的岁月里,沧海岛的欢喜已经变为了蓬丘的容和和,弟子敬仰,世人尊崇,有师姐弟们不吝关心亲近,又与那温柔体贴的师兄订下婚约,将成好事。
奚夷简过得好不好,他自己都不知道。但世上的人都知道如今的蓬丘上仙过得很好。
她过得太好了,好到不需要再看他一眼。
符和韵的刁难还未结束,哪怕有嵇和煦的好心劝告在先,她和一众师兄弟仍未放弃在“仇人”口中挖出真相的念头。
奚夷简满脑子仍想着那婚约一事,被堵在墙角的时候,也只是贴着墙壁坐了下来,两眼无神地顺口问了句,“你这么逼我,是不是因为你们自己就不信那传言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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