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和韵他们的脸色一下子便僵住了,无法否认对方所说的这个事实。
容和和拜入蓬丘足有三百年了,三百年之间无论众人如何打探她与奚夷简的仇怨,都只能换来久久的沉默。饶是他们想帮她报仇雪恨,其实也不知道这事到底有没有内情。足有三百年了,容和和闭口不谈,众人知道的事也与海内十洲流传的那个传说没什么不同。
传闻中,沧海岛的继承人欢喜姑娘本是百年难遇的奇才,道行极高,掌门人也对她极是喜爱,甚至有意提前让位,提出了“若是你能在十洲会武上赢了凤麟洲的奚夷简,从此便是沧海岛的主人”这样的条件。而那时,仙妖结合生下的“孽种”奚夷简还是凤麟洲有名的大麻烦,天生的叛逆。沧海岛上下都盼着欢喜在十洲会武大放异彩,狠狠压过那个出尽了风头的奚夷简。谁料到,平生从未败过的欢喜竟在演武场连输奚夷简八场,七天七夜几乎是打红了眼。众人原以为这下子梁子算是结大了,却没料到在打到第九场的时候,那胆大包天的奚夷简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求娶欢喜。
这一场终究是欢喜赢了,大家也本以为那荒唐的求婚会就此揭过,谁承想,十洲会武结束的那一日,奚夷简与欢喜成婚的消息震惊了海内十洲。但这段姻缘只维系了十年有余,再后来,众人听到有关他们的传闻时,已是奚夷简狠心杀妻,夺了沧海岛镇岛宝物,在这海内十洲肆意妄为的时候了。
至于其中细节,除了那两人之外,无人得知。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奚夷简最初那有如闹剧的求娶,便是为了沧海岛宝物的蓄意而为。而那十年的姻缘,也不过是为了寻找欢喜的破绽。蓬丘众人都见过曾叫欢喜的那个姑娘一身血痕倒在溟海的场景,那也是她第一次真切地对外人展露出了眼底的悲伤。
十年的欢喜换来了百年的痛苦,符和韵他们想帮她报仇,也很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既然从师妹那里问不出什么,他们便只能逮住这送上门的奚夷简逼问。
万万想不到,奚夷简先一步看破了他们的心思,说完之后还添了一句,“别人不愿提起的事,就不该问,你们师父未教导过你们这个道理吗?”
“我们师父只教过我们有仇必报。”符和韵也不是轻易认输的性子,冷哼了两声,一脚踹上他耳旁的墙壁,“娘娘腔,聚窟洲与蓬丘,一个在最西一个在最东,你被人追着跑的时候,不捡相邻的流洲、凤麟洲逃,偏偏要来这最远的地方,你安得什么心,以为我们看不出来吗?”
聚窟洲封印被破的时候,蓬丘也得到了消息,可是还未等师门上下研究出一个对策来,就听说那奚夷简逃出重围之后疯了似的向着东面跑。太玄仙都那些人不知道内情,恐怕想不出什么究竟来,但是蓬丘上下可将对方那点心思看得真切。
“你耀武扬威的时候只想着从女人身上得到你想要的东西,落魄了,被人追着跑了,终于想起那个险些丧命你手的女人了?”
想当初第一次听闻此事的符和韵气得差点提刀去杀了那个负心汉,而这仇恨并不会随着岁月而消散,每当海内十洲又传出有关奚夷简的传言时,蓬丘上下对那男人的厌恶便会增加一分,攒到今日,已轻易不能解。
“幸好幸好,师妹还没昏了头,救你归救你,封你一身修为的事也是她提的。”符和韵真是忍不住想给自己的小妹妹拍拍巴掌,说罢,低声笑道,“你以为,她真的不恨你吗?”
每日拿这些话来“折磨”他似乎是蓬丘上下的一大乐趣,而且每一次都是点到为止,想说的话说完,符和韵便满意地拂了拂手,招呼着师兄弟们一起走,“今日就这样吧,还要忙师兄师妹的婚事呢。”
很快有人帮腔,拿眼睛斜着地上坐着的人,“若不是要准备师妹的婚事,哪凑得齐这么多人专程回来,你也别自作多情,以为我们成日只围着你转。”
“就是。有那个工夫对付你,还不如尽快准备婚事,叫师妹早日成亲嫁人最好。”
若不是现在形势不对,奚夷简还真是想笑上两声,感慨一下他们蓬丘的人还真是率真好猜,连嘲讽他让他不痛快这种事,都是想一出做一出。
可是他现在着实笑不出来。
无论对方用什么手段,多么直白好猜,欢喜将要成亲这件事确实梗在了他的心口,每提一次,都会叫他不舒服得说不出话来。
她要嫁给嵇和煦,婚事是师父提的,却也是她亲口应下之后才定下的。
嵇和煦本该是这蓬丘的掌门人,得道多年却不接位不离蓬丘,为的是什么?为的正是那被他放在心尖上的小师妹。容和和确实被誉为当世第一没错,但掌门人也不是谁修为高谁便当的,执掌蓬丘这事,有几分是被嵇和煦相让了?
符和韵也说了,那师兄妹二人感情甚笃,相敬如宾,是天赐的姻缘。
“除了曾嫁给你这事,师妹这辈子还没做过什么错的决定。捡了一条命,你就庆幸去吧,别多想了。”在那间书房之外,那性子急躁的姑娘当着另外两人的面说出了这句话。
而当奚夷简看向容和和的时候,却只见到后者正在与嵇和煦说着什么,两个人都在笑着。
除了面对他,她终于也会对着别人笑了。
这两日的所见所闻顷刻间涌上心头,奚夷简倏地站起身,只因着心里那说不清的恼怒,也不想再这样不清不楚地听旁人置喙曾经的往事,还有这桩婚事……他总要问个清楚。
罔顾了路上遇到的小辈弟子们的阻拦,年轻人凭着那模糊的记忆一路寻到了嵇和煦曾带他去过的那间书房,还在半路顺手摸走了一个小仙童身上的太和丹,这东西能帮他隐匿气息,虽然只有一时半刻,可也足够了。
眼下蓬丘好事将近,除了他被带回来的那一日,剩下的日子里,各处都洋溢着喜气。瞧着好事将近,各个宫殿书阁也都挂上了大红的装饰。他找过去的时候,容和和便站在那红绸挽成的同心结下仰头看着檐下细雨,她仍穿着那身艳红的衣裙,重逢时的第一眼,奚夷简就被那抹红夺去了目光,原以为原本喜素的她突然换上了这样的颜色,是因为曾经的他便是成日穿着一身红衣。
如今想来,恐怕是他自以为是。
他站得很远,将那太和丹丢进嘴里,让自己的身影隐在栏杆之后,只是遥遥望着那个方向。而那屋檐下的姑娘过了很久才慢慢垂下眸子,没有转身离开,也没有再盯着那红绸。雨滴打在地上的水泡上,泛起一丝几不可见的涟漪,她却看得出神。
没多时,还未等他站出来,嵇和煦便出现了。余光一瞥那个身影,奚夷简就止住了脚步,然后眼睁睁看着那两人凑在一起说了一会儿话,声音不高不低,脸上的神色也看不出什么来,只是略有些凝重。
他忍不住走近了一些,背靠着一根墙柱,终于将他们所说的话听了个清楚。
“和和,你确信奚夷简身上还有那反魂树的种子?”嵇和煦的声音有些急切。
相较之下,容和和就平静许多,“我了解他。”
淡淡的一句话,也未解释太多,却带着几分坚定。
嵇和煦却难以安心,“这两日和韵也没少去招惹他,可惜他软硬不吃,若是不想说什么,被打死都不会说。”
奚夷简是什么性子,早在三百年前,容和和便见识过了,她怎么会不明白嵇和煦的担忧,但还是淡淡道,“上一次是和韵师姐突然过来坏了事,成婚之前,我会让他交出反魂树的。”
第五章 给我吧,反魂树
话音在蓬丘弟子前来请师祖去演武场议事时戛然而止。
听着那脚步声渐渐远去,抱着臂膀站在墙柱之后的奚夷简半天才露出一个笑来,笑着笑着又不由垂下了头,将脸上的神情尽皆敛去。
他顺手摸走那太和丹的时候,不过是想着,她若不想见他,他便远远看她一眼,暂且不问那婚事。
谁能料到,最后竟有这样的“收获”。
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又站了一阵子,他终是抬起脚步准备离开。可是甫一转身,便见那一袭红衣的身影正站在自己身后。
容和和去而复返不知已有多久,就这样静静站在他身后看着他黯然的背影,四目相对时,猝不及防的他还未露出一个惊讶的神情,她已经开了口,“听到了?”
奚夷简看过相似的场景,依照惯例,接下来这姑娘一定会说上一句“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样”或是干脆说“你误会了”。
但容和和偏偏就没有这样说。她平静地迎向他的目光,然后伸出了手,“给我吧,反魂树。”
奚夷简一怔,紧接着几乎是笑得直不起腰来,“哈哈哈哈哈……怎么办啊,欢喜,我发现你这么说,我根本没办法拒绝你啊。”
不熟悉的人,总会觉得这个人的性子疯疯癫癫的,没个正经。但容和和却是看惯了的,任他如何说,她只是异常平静地看着他,原本还会因为他的一颦一笑而动摇的目光经过了三百年的岁月,已经变为了有些决绝的坚定。
“给我。”她又重复了一遍。
或许是她的声音里已经真的带了些冷意,奚夷简终是收敛了笑容,正视着已经三百年未见的这副面孔。
他在她的注视下将手伸向了她散落在耳畔的发丝,却在将要触碰到的时候,停下了这个动作,转而扶住了一旁的柱子,倾身上前,在她不为所动的目光下,笑道,“欢喜,你了解我的,我会留后路,所以那反魂树的种子我一定有。而且,只要你要,我便一定会给……”
这话未完,他顿了一顿,又接着说道,“给你可以,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可是给别人不成。你要那东西根本没用,是嵇和煦要吧?你要的话我给你,他想要,就算我死在这蓬丘,也休想。”
说罢,便收回手,越过面前的姑娘径自离开。
头也不回向前走去的时候,奚夷简隐约能感觉到有一道视线一直在注视着自己的背影,他知道那是容和和仍在原地注视着他,但他也不过是笑了笑,优哉游哉地继续走自己的路。
这蓬丘虽大,却有大半都是门人的演武场。身为半个俘虏,奚夷简虽未被囚禁在什么监牢里,但也不是什么可以在此乱逛的身份。一连走过三个演武场,身后终于传来了符和韵气急败坏的喊声,“娘娘腔你给我站住。”
称呼他不想认,可看着前面演武场上到处乱飞的利剑,奚夷简还是选择停下了脚步,扭头迎着对方走了过去,“什么事啊,妻妹。”
“你叫谁妻妹呢?”符和韵气得差点当场晕过去。
“哦,忘了,你是师姐,应该是妻姐。”他改口改得倒是顺。
符和韵拿手指上下指着他,“你……你……”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好不要脸。这蓬丘是什么地方,你当自己是来做客的吗?能不能拎清自己的身份?”
“拎清了啊。”奚夷简倒觉得自己有些无辜,“我也觉得自己没名没分地住在这儿实在是不妥,所以已经给自己摆清位置了。满天下的人都等着杀我呢,我当然要给自己找个身份继续住在这儿,不然会被赶出去的,你说是不是,妻姐。”
符和韵倒是想反驳他,可是盯着这人的一脸坦然,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竟然半句都说不出了。她瞪着眼睛上下打量对方一番,实在是想不通怎么一个时辰不见,这人就忽然变得更加厚颜无耻了。
“师妹,省省吧,跟他磨嘴皮子,还不如干脆揍他一顿。”正在吩咐着徒孙们布置宫殿的师兄弟们从此处路过,见他们又呛上了,都挽上了袖子给她使眼色。
若是换作往常,符和韵当然也觉得直接动手要简单痛快,可她刚刚才听他胡说八道了一通,总觉得要是不说点什么还击的话,就是输了。
总是想要争个意气,就是会吃亏啊。
再看那奚夷简,倒是一脸坦然地在与他们打着招呼,“哟,这不是小舅子吗。”
被他这样唤着的人差点将手里捧着的东西砸在他脸上。
“他这是怎么了?”有人挤眉弄眼地偷偷问着。
众人皆不知那短短的时间里,在书阁之外到底发生了什么,大多都是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也不想直接去问,和一个疯子磨嘴皮子。
正是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嵇和煦久不见人影,终于寻到了这里,“你们都在这儿做什么?”
回答他的却是奚夷简,“师兄来蓬丘多久了?”
嵇和煦甚至还来不及仔细琢磨一下“师兄”这个称呼是从哪里论的,便已经顺口说道,“七百年。”
“七百年了这么久?比我岁数都大。”奚夷简故作惊讶地感叹了一声,眨眼间又换上一副笑脸,“那这海内的规矩戒律一定很清楚了?”
嵇和煦没说话,平静地望着他,等他下一句话。
“你们蓬丘什么习俗我不知道,但这天地间似乎没有女子未和离未守寡便另嫁他人的道理。”顶着所有人不善的目光,奚夷简淡定地将这话说出了口。
“你什么意思?”符和韵几乎是立刻反问了一句。
“意思就是,”他摊了摊手,“我还没死呢,你们办这婚事算什么啊?”
这话一出口,奚夷简便能感觉到那几道锋利的目光已经变为凛冽的杀意。符和韵正要动手,却在下一瞬被嵇和煦拦住。
“我听和和说,你们早在三百年前便写下了和离书,那东西她已经带到了蓬丘,你要看一看吗?”这么多年见过多少大风大浪,嵇和煦还不至于将这点没头没脑的挑衅放在心上,连说话的态度都客气有礼。
“这就不必了,那东西我也有。”说着话,这人竟从怀里扯出了一张绢布抖了抖,“倒不如你们大家都看看。”
他这身衣服都是蓬丘的,天知道这东西被他一直藏在哪里。几人面面相觑,符和韵看不下去,抽出佩剑,剑尖一挑,便将那东西从他手里挑了下去。可那绢布轻飘飘地落到地上,布面上却是一片雪白,不见半个字。
“外面的人都说蓬丘弟子博览群书极是渊博,怎么,连苦蔓草写下的字第十年会消失都不知道吗?”他故作惊讶,失笑道。
这种小事,蓬丘门下弟子怎会不知,可是任是他们如何去猜,都猜不出传说中的那个奚夷简已经无耻到了这个地步。那可是和离书啊,他竟然也敢动这种小手脚?
和离书上若是没有字,饶是大罗金仙都断不情家务事。这样一想,师妹手里那份岂不是也……
“你还要不要脸!”符和韵气得手都在抖,抬剑便想给眼前人一个痛快。
想他们师妹是多么端正的一个人,文雅又大方,生平没做过半点恶事没动过歪脑筋,还做过不少惊天动地的大好事,怎么当年就瞎了眼瞧上眼前这个混账东西了呢?
莫说聚窟洲有反魂树了,就算没有,单凭奚夷简这个人的行事作风,在封印破了之后,也照样会有数不清的人涌向那里将他剁了喂狗。
就连嵇和煦这一向稳重的人,都难免有些失态,“这事和和知道吗?”
“我知道。”回答他的是容和和那毫无波澜的声音,眼下雨势渐大,她又撑起了那把素白的纸伞,然后走到嵇和煦身边,两人交换了一个旁人都看不懂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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