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瞎扯啊,就是那女人和我老板虽然在一开始见面那会儿好像互相完全不认识,可很奇怪,有时候在家里,她又表现得好像对我老板的喜恶了如指掌一样。
“总之,就是奇奇怪怪的。”
陈青如此总结,见刘贵生满脸的不信任,他立刻又改了一套说辞,吹嘘自己最是「火眼金睛」,其实一早就瞧出老板与此人关系很是不一般。特别是最近见面的两回,那两人的一举一动都透露出了格外的亲密,而最后这一次尤甚。
当夜见面后,还没说几句话,周昌礼便着急忙慌的将这位客人带到了楼上去了。此后,两人更是再也没有下来过。
其间,阿青似乎闻见楼上传来家具推动,刮擦地板的响动,似乎还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但一切发生的很快,他没太听清,不好判断是在做了什么。话虽是这样讲的,可阿青却朝着刘贵生使了个「你懂得」的眼神。
贵生当即觉得脏了自己的眼,所以没理他,而是冷着面孔反问道:
“所以,你就是这么给周昌礼当保镖的?眼下这状况,难道他就完全不怕被人暗杀了?”
“我老板的身份谁还不知道,他如果在法租界被中国人杀了,日国人追究起来,倒霉可是你们这些巡捕!”
“哟,你还挺骄傲的。”
贵生面上浮出一层怒火,威胁道:
“他不是中国人,你总该是吧。如果不小心出了意外,有没有谁会为你来找我的麻烦?”
“怎么,巡捕要杀人啊。还有没有王法啦!”
陈青当即大呼小叫起来,本以为能震慑住对面的人,却见刘贵生猛地站起身来,他赶忙蜷缩在椅子上,抱住了头。透过缝隙瞄了瞄,才发现「巡捕大人」在提了提裤子,整了整腰带后,又坐了回去。
自知丢了脸,阿青刚要再逞强几句,却听刘贵生压低声音,说:
“你是不是不知道我在做巡捕前,是做什么?”
阿青是真的没听说过这人的名号,可他却非常清楚林探长的来历。清了清嗓子,他回答道:
“巡捕大人实在是冤枉我了。
“昨晚是周老板他特意吩咐我的,说「今夜有要事要与人商量,你无论听见什么,都不许上楼打扰」。所以,我才没上去查看,只是顺着楼梯朝上瞄了几眼。”
刘贵生以为他刻意提起这事,是有什么发现,便追问:
“你看到了什么?”
阿青立刻恢复了此前那副嘻皮笑脸的模样,晃了晃腿,道:
“老板的房间离楼梯口远着呢,我当然是什么也没瞧见了。”
刘贵生暗自咬了咬牙,心里想着,「这周昌礼什么眼神,竟然找了这么个保镖,怪不得还是死了」。他忍下怒火,继续问道:
“既然这么听老板吩咐,你又是怎么在第二天天都还没亮的时候,就发现周昌礼死在了自己的卧室里?”
阿青油嘴滑舌,回说:
“巡捕大人,您不是刚刚自己都说了,我去瞧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呀。”
「嘭」,是杯子重磕在桌面上的声音。
“不好意思,没拿稳。”
林照文从审讯室门口缓步走到了桌前,径直坐在刘贵生旁边,双目盯着阿青一会儿,忽而脸颊上的笑涡深了几分。
他指了指茶杯,很是和气地说:
“先润润嗓子,再好好说话。”
阿青一见林照文出现,当即不敢再放肆,不仅马上将大喇喇敞着的腿脚收好,人也下意识的坐直了许多。不待探长大人开口询问,他便立刻交代道:
“我老板惹上了麻烦,上海肯定是待不下去了,只能回他的那个外国老家去避避风头。订的是今朝第一班船的票,时间实在早得很。
“这个事情老板邪气看重,所以我见他到了点还没下来,怕一旦错过了这班船,他要骂死我,所以才上楼去叫的人。哪个能想到……”
「周昌礼要走?」
林照文心中闪过诧异,提声反问:
“船票?”
阿青讪讪笑着躲避探长的眼神,半晌终是有些磕巴的答道:
“就是搭、搭、搭老板一个「同乡」的便利嘛。”
果然,这所谓的「订」下的船,根本不是正经的客轮。
林照文能想到是谁在保周昌礼这个人渣的命。
他们既然愿意在法庭上为他出具一份无需受中国法律约束的日国国民身份,便意味着周昌礼的手里仍握着足够有价值的东西。那么为他安排船只,彻底离开危险处境,自然也是顺理成章。
不过,也正因为这份一定存在的,且最大可能危及整个国家安全的情报,沪上不想他活着离开中国的各方势力,必然也皆隐在暗中百般阻挠着这场「逃跑」。这便是他始终没能一走了之的原因。
只是万万没料到,还是让这宵小找到了可钻的空子。
周昌礼会在今早乘船离开的事儿,自觉在沪上所有码头消息皆算灵通的林照文此前竟连一丝半缕的风声都没听闻。现在想来,若不是他已在昨夜被人杀死,早已蠢蠢欲动的日国,此刻是否已经得到了他们想要的情报?那又会是怎样的后果?
好在尘埃落定。
但……眼前的凶案还是必须查下去,这是林照文作为法租界巡捕房探长的「本分」。
他盯着陈青看了一会儿,却没再追问那个所谓的「同乡」,只重新将问题转回了案子上,说:
“还有没有什么其他能想起来的异常事?”
「没」字刚要吐出口,一触到林照文望过来的明显含着不善的眼神,阿青又立刻改口道:
“哦对了,那个女的。就是和老板一起上楼的那个「女朋友」。我整夜都在楼下守着,却没见着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确定?”
“确定,确定。”
阿青头点的像鸡见着了小米,马上言之凿凿的补充:
“探长大人,如果真的有人杀了老板,那一定是这个女的。我早就瞧出她肯定是心怀不轨,否则那样容貌、身段的一个女人,在上海滩什么大佬拿不下,为什么非要赶在这种光景里黏上我老板?”
而后,他又低声嘀咕了一句:
“再说了,我看她也不像是缺钱的。”
“怎么看出来的?”
林照文追问。
提起这事儿,阿青一双密缝眼中当即放出了精光,用手比划着说:
“旁的不讲,就昨天晚上她戴的那对耳坠子。这么大颗的祖母绿边上还镶了一圈的钻石,我的眼睛都要被闪瞎了。这件东西值得多少铜钿,探长您见多识广,不可能不晓得吧。”
阿青口中的这个颇有嫌疑的,莫名消失了的客人,名字就叫「阮静筠」。
一个在杜美路拥有公馆,且年轻貌美的银行女职员。
周昌礼此刻正是名誉扫地,众矢之的之时,林照文也觉得其中有些古怪。
于是,他便依照阿青提供的线索,准确无误找到这位阮小姐,且十分迅速将她带回了巡捕房。后来,虽没能好好审讯一番,可他始终相信,这桩凶杀案的突破口一定就在此人身上。
哪里想得到,他见到的这个「阮静筠」竟然说,自己并没有上过班,且是在凶杀案发生的那夜的早晨,乘坐从法国来的轮船才刚刚抵达上海。
这轮船一开至少也要三十来日不能靠岸,可周公馆的保镖却在月初便已经见过所谓的「阮小姐」。
「所以,到底是阿青所说的一个月,还是阮静筠自称的一天?」
「难道真的是自己抓错了人?还是个同名同姓,同一个地址的?」
林照文当然觉得此种可能微乎其微,可他也清楚,阮静筠完全没必要撒这样一个轻易便能戳破的谎。
「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
此前的两通催他尽快放人的电话,已让林照文认识到,这位阮小姐恐怕不是能随意请来巡捕房「做客」的人,而梁孟徽的突然出现,以及那场不明缘由的「截胡」,更让林照文不好轻举妄动。
昨日,从阮静筠家门口返回到中央巡捕房后,他左思右想,只能吩咐刘贵生悄悄带上阿青,前去杜美路亲眼辨认。
谁知得到的结果竟然真的只是「误会一场」。
“一开始,他盯着阮小姐背影时,还十分肯定地说「就是她」。
“可看到正脸后,立刻一副猥琐模样的讲,「只见过几回,且她次次都是化着浪气的妆,男人瞧见都把持不住的。我从前没见过这样素净的」。
“我狠瞪了他两眼,他才又说,「不过,仔细瞧瞧,应该是的」。
“老大,你不是说,让他一定看清楚嘛。所以,我就没立刻放他走。哪里晓得他看的越久,越是支支吾吾,后来还问起我阮小姐是什么来头。
“等我跟他讲,阮小姐是前几日才从法国回来后。阿青那赤佬竟然直接改口说,「那肯定误会啦,我不认识这个阮小姐的」。”
“等等!”
林照文闻言,眉头皱紧,斥道:
“谁让你告诉他这些的。”
“你也没说不让啊。”
刘贵生撇嘴嘀咕了一句,立刻辩解道:
“老大,这阿青压根就不是什么靠得住的人。您是没见到,他想逃跑被我按住,竟直接就地躺倒,嚷嚷自己被巡警打到头昏眼花,必须携他去医院看病。
“可结果呢,明明是自己染了感冒,就这样,他还非要我给出医药费!也不知道周昌礼从哪里找来这么个货色当保镖。
见林照文不应声,刘贵生又说:
“再说,周昌礼是个什么东西,全上海现在谁还不知道,阮小姐能看得上他,还倒贴?!简直笑死人。”
“人家阮小姐文文静静的,恐怕见到杀鸡仔都是要闭眼躲开的。我反正是瞧不出,她哪里像敢夺人性命的凶手。
“老大,说不定那个姓周的畜生就是一时想不开,上吊自杀呢。”
“自杀?”
林照文笑了,说:
“他如果不想活了,当初在庭上干脆认罪,还能死得爽快一点,何必担惊受怕地多活这四十来天?”
更何况,林照文从前在道上混,自小到大不知见过多少杀人放火的事儿,哪怕许多人后来洗了手,整日皆是儒雅商人的模样,可眼神这种东西终究是藏不住的。
而他瞧见,阮静筠眼底写着的,偏还真不是「文静」这两个字。
这人一定在隐瞒着什么,只是,他还需要更多的证据。
揉了揉额头,林照文又问:
“轮船公司那边,查的怎么样了?”
“那边的负责人说,高级船舱的客人信息要保密。老大要是想查下去,咱们恐怕得走走「别的」路子。”
林照文朝后靠在椅子上,看着贵生问:
“那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
刘贵生有些为难的支吾道:
“可是,老爷子不是说,阮小姐有不在场的证人,让您不要再揪着她查下去了吗?”
“证人呢?我怎么到现在还没见着?”
林照文眯着眼睛,打量了贵生脸上的神色,含笑反问:
“倒是你,盯了趟人,回来就开始句句离不开「阮小姐」。她给了你什么好处?说来我听听。”
“六爷,我从前随您出生入死,旁人不清楚,你还不明白,我刘贵生是这样的人吗?”
贵生人高马大,此刻却委屈的像个小姑娘。抬眼瞧出林照文不过是开玩笑,方才恢复平静。一放松,他便又止不住低声碎碎念道:
“再说,人家阮小姐眼下正病着,哪有功夫来收买我。”
“她病了?”林照文问。
“对的啊,昨天下午她的脸色就有些不对了。”
刘贵生大力点了点头,顿了几息,才继续将自己的推测说出口:
“再者说,那公馆里现今一共就住了两个人。我昨晚守在阮家门外时,亲眼看到有洋医生急急忙忙的进去,后来是她家那个佣人送出门的。唯独阮小姐,都到了这个点钟还没出现过,那不就是她生病了吗。”
「这样巧?」
林照文的舌头在后槽牙顶了顶,低声喃道:
“怎么突然就病了呢?”
「怎么突然就病了呢?」
阮静筠记得,自己已经许久不曾生过病了,像眼下这样难受到连动弹都费劲的,更是没有。
此刻,她埋在床里,昏昏沉沉,只感觉浑身上下的每一个关节都像燃着烈火,灼得发疼发痒,又像是浸在水中,冰得又酸又胀。
心事重重,阮静筠想要赶紧起身去处理那些她必须得做的事,可分不清是好是恶的梦境牢牢裹缠着她,慌忙逃出一重,顷刻间又狠狠跌入另一个重,反反复复,没完没了。
忽然间,那些模糊的,甚至早已消失了记忆,再次变得清晰了起来。
第19章 拾玖
旧历六月十八,临城家家户户都兴致勃勃赶着去参与夏末的最后一场活动,「落夜湖」。
这是观音菩萨诞生的前夜,城中大小寺庙、庵堂齐齐出动,僧人、比丘皆要乘船去南湖上念佛,祈求世间太平,百姓和美。
本就是难得一回的热闹,更何况此时正是全年中最热的时候,家中被暑气炕得像个焖炉,湖边反而凉快些许,大家自然而然的便都围聚在了一处。心思灵巧的商人瞧见了商机,卖起了荷花灯,助人「结缘」。
于是,这一夜的南湖,悠远的钟磬揉进响鸣的铙钹,喃喃的梵音和着清越的木鱼,喧嚷又沉静。满湖的荷盏,伴着飘荡的船只摇摇摆摆的映在水底,恍惚了世界的正反,模糊了时间的秩序,自是一番盛景。
每年这时,阮宅各房俱要提前吃了晚饭,携上西瓜、菱角和各式炒果,再买上几十盏荷花灯,包上几艘大船,一同去落夜湖的。
除了……阮静筠。
她被隔绝在沸扬熙攘的人世外,深锁在寂然无声的大宅里,如同每一个昨天、今天、明天。
“静筠,静筠。”
闻声,长久晃神的阮静筠「腾」得从廊下弹起,朝着院子的后墙直奔而去,果然瞧见了傅斯乔趴在墙头。
“接着。”
见她跑过来,他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是一盏还未点燃的荷花灯,样式要比南湖边成批卖的那些精致太多。阮静筠心思一动,含笑问:
“你做的啊?”
说话间,傅斯乔已经从墙上翻了下来,点了点头,道:
“上月呆在宁城时特地找老师傅学的,喜欢吗?”
她的一双眸子几乎都黏在了那荷灯上,却没有答他的话,只是情不自禁的叹了句:“傅斯乔,你的手可真巧。”
不止是「手巧」的问题,制作一盏这样的荷花灯,满打满算需要整整六十二道工序,他可半分没有偷懒。
不过傅斯乔并没打算告诉阮静筠,扫了一眼院内,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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