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后,得让小栗将前几日的那份头版贴了照片的报纸找出来,再好好看看。」
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再开口说下去的意思,她也不问他「姓」什么,倒是朝他福了福身子,又道:
“那就……多谢「二少」上回的救命之恩。”
这个称呼总不会错,她听见他们都这么叫他。
话毕,阮静筠小心摆出些许羞怯又仰慕的神情,几次想抬眼望向梁孟徽,还未触到双眸,又悄悄颔首收回。一起一落间,眼波慌乱的荡漾,和着穿叶抚花悠然踏来的摇摆的光晕,顿生出数缕含而微展的旖旎。
也不知是对自己的此时拿姿作态的模样赧然,还是因对面之人确是一副天赐的绝佳样貌,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发顶,又扫到她的面上,阮静筠登时察觉到自己的耳根有些发烫。
如此递出话头,她料想对面之人怎么也该推一声「勿用客气」,继而关切几句「是否吓到」、「现在无事了吧」。
谁知梁孟徽半晌不出声。
她耐不住扬眸瞥去,被他抓个正着,刚要再次躲开,却见他凝着眉目,反问:
“你当时不都已经谢过了?”
因着身高的优势,他俯看着她,又一次没有了下文。偏从这个角度瞧过去,他眉眼间长年盘踞的冷与淡更甚了几分。
今日见面至今,梁孟徽开了三次口,两次皆好似有意要抵住她的示好。一时之间,阮静筠真的是弄不懂眼前这个人了。
她原本以为必是因为他的缘故,所以阮静斐才会主动来找她同去放风筝。可怎料到,那天从头到尾,这人半句话都未曾主动与她说过,甚至连眼神都只有出于礼貌的时候,才会落在她的身上。
但若说不是,他此刻怎么会再一次「碰巧」出现在她面前呢?
阮静筠想不明白,大概是想探究点什么,她便没有继续避开他垂下的眼神,而是静静地回望了过去。
还没来得及朝深处走,她又猛然记起,自己好像并不能分辨男人爱慕时的眼神。毕竟,从前傅斯乔看她时,她便常常误以为,那对眼眸里是藏着些许喜欢的。
「桂花糖」,阮静筠又想起了那些为了嫁人,要准备的桂花糖。
念头调转方向,眼前的所有忽得都淡去了,反倒是傅斯乔最后那次与她相见时说的每一句话,又一次在她的脑子里来来回回冲撞起来。
阮静筠的额角「噌」得发起了疼,又从头顶一冲而下,瞬间痛到了心窝里,她再也闲不出心思同任何人周旋了。
生出疲懒之意,为了脱身,阮静筠推说:
“既是救命之恩,总是值得一再感谢的。只可惜眼下我有旁的要紧事……”
“这世上,有什么比「救命」还要紧的事?”
话被截断,阮静筠面上虽仍是笑着,可手指却悄然在袖口内上扣紧了些许。
恰在此时,她眼角瞥见阮静斐从旁边的穿堂里探出半个脑袋,朝这边瞟过来,便立刻提高了许多声音,道:
“那不如就由我五哥一会儿在山外山做东,替我好好宴请二少。”
“这主意好啊。”
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见阮静筠屡次截断后话,眉间已然升了不耐烦的表情,饶是再畏忌梁孟徽,阮静斐也只得速速从厅里出来,随声和道。
可梁孟徽理都不理他,仍是盯着阮静筠说:
“你也去。”
他大概是惯于命令人的,对她时,自然而然也摆出这样的语气。
若是搁平时,阮静筠定是要好好揣摩这细节一二,进而再试探试探他的底细,以便验证心中的猜测。可她的心底此刻正顶着挥之不去的烦躁,一时懒得忍住,当即便撂了脾气:
“我是不便出去的,就先告辞了。”
语罢,不待梁孟徽张口,她抬步便走。可对方显然并不是个识趣的人,竟展臂拦在她面前,问:
“你没什么别的话同我说?”
“你有什么旁的话跟我说?”
是反诘,可习惯使然,依旧是柔而缓的语气。但若细看,她眸中的笑意终是尽数收敛,光穿过墙角的绿透进眼底,只存半点讥讽还在那里摇摇晃晃。
到底是娇养着长大的,除了不能自在出门,阮七小姐想要什么得不到,又哪里真会是任人揉捏的懦性子。所谓的绵软与荏弱,不过是需要时摆出来唬人用的罢了。
上次放风筝时,阮静斐瞧着阮静筠尚是有心要在梁二少面前表演娇怯易欺的,便也没揭穿她。哪料这才第三次见,她就已经忍不住要使性儿了。
怕以这两个人的脾气,真在这距离祖母后院不远的地方闹起来,阮静斐赶忙走到二人中间打岔。
趁这片刻的功夫,阮静筠甩手便走,真的半分颜面都不肯留。
仗着梁孟徽并不算了解,且她前面几次装得还算像样,阮静斐当即讪笑的糊弄道:
“静筠胆子小,本来就不爱出门,二少莫要见怪。”
“胆小?”
梁孟徽轻哼一声,哂笑着低声道:
“我倒见她一身都是胆。”
“什么?”
阮静斐没听清楚。
“山外山是什么地方?”
梁孟徽不想说,转而明知故问道。
几个同窗来临城后的第一顿正餐,阮静斐便是在这山外山做得东,可此刻听他这样问,心中分明晓得这是在有意在岔开话题,却也当做不知道,反而认认真真的介绍起这家饭店的渊源。
两人沿着夹道边走边说,看似和美欢洽,可真正的心思却都放在别处。
阮静斐在兀自琢磨着,「阿筠刚才的表现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清楚她一直想逃离三叔的管束,那傅斯乔好像是指望不上了,观她此前的表现,他还以为她是想将眼前这尊大佛当作新的机会。
阮静斐本想着,左右知秋已是不可能,若阿筠与梁二少能成,于她,于己,甚至对整个阮家皆非坏事。就是怕一方昏了头,什么都交出去了,另一方却只当作游园一梦,到头来,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好在他清楚得很,阮静筠并非容易犯迷糊的性子。
至于梁孟徽……
也不知他察没察觉自己正在被人掂量「价值」,反正,他此刻在想着的,却是那日放完风筝回程时,偶然瞥见的一幕。
实在太过意外,以至于梁二少原本已劝自己熄下了的心思,几乎立时再次燃了起来。
而此事,亦与阮静筠有关。
第16章 拾陆
放风筝那日的晚景依旧是极其好看的,阮家的七小姐亦然。
阮静斐一行刚至滨河公园时,夕阳还远未染遍天际,唯有上空的边沿处燃烧着的一层云霞。暑热开始在荡漾的湖风中逐渐散开,可贴着皮肤爬行的暖熏与潮湿使人根本说不出「凉快」二字,所有人的面上都粘着或薄或厚的汗。
「这哪里会是放风筝的天气。」
即便心中悱恻,可因提议者的身份,谁都没有说什么,甚至还都得显露出几分兴致勃勃来。
大概真的不常外出,不过才刚被残阳晒了一小会儿,阮静筠的脸上便泛起了红晕。许知秋来的路上就不高兴,见状当即嘲讽道:
“大夏天的,放什么风筝,吃饱了撑的。”
又瞧她垂着脑袋不说话,嘴角眉梢都压着半寸委屈,许知秋心中更加愤懑。
不想坐实欺负她的罪名,她一边假装照顾似的硬扯着自家「柔弱」的表姐,朝着凉亭里歇脚去,一边背过众人,压低声音斥道:
“阮静筠,你就是故意的。无论是昨天,还是此刻!”
两个姐妹看似关系融洽的相携着走远,可阮静筠的大臂内侧被人掐了一下,虽还不算太重,她却立刻「哎呦」了一声。
不想引来旁人,特别是某一个人的视线,许知秋赶忙松了手,而后才想起自己根本没用多大的力,便又气呼呼的朝着身侧的表姐瞪了一眼。
再走远些后,阮静筠不再遮掩,眸子里终是露出得逞的笑意,回道:
“只准你揭我短,却不许我惹你生气,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提起「揭短」一事,许知秋立时更加恼怒。
她明明在来临城玩耍的那几人瞧见阮静筠的第一眼,便说过她是有未婚夫的,还是即将要抛弃她的那种,可却好像什么都没能改变。
到底还是年纪轻,许知秋哪里晓得,在一个足够美丽的女人面前,男人的记性总是不好的。至于那个不会露面的未婚夫,反而更增添了他们对她的怜悯。
「哼」了一声后,许知秋不耐烦再装什么友善,当即甩开阮静筠的手臂,自己大步朝着亭子行去。
待阮静筠慢悠悠的走到坐好,许知秋见左右没有旁人,便用眼睛遥遥点向梁孟徽,道:
“你晓不晓得他是谁?!我警告你,不要去招惹他。”
“姓「孟」……”
阮静筠托腮做出思考状,想要吊出更多消息,却见许知秋面露不屑。她知晓自己想错了方向,便放软了声音请教道:
“表妹知晓,我整日待在家里,对时局是不怎么了解的。所以,即便想破脑袋,怕也难猜到他到底是哪个,终是要劳烦你来告诉我的。”
许知秋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了,可忽然想起阮静筠眼下所面临的困局,便又压住了嘴角,抬着下巴嘲讽:
“我又不傻,凭什么讲给你听?”
阮静筠原先并不能完全确定对方的身份于她有益,可此刻瞧许知秋面上的神情,她还有什么不明白。
“你一贯最是聪明了。”
嘴上似夸赞更似奚落了一句,阮静筠心中却琢磨:
「好像 ,真得从他身上想想办法了。」
然紧随其后,意想之外的犹豫,竟突然袭上了心头。
一旁,听懂了阮静筠的挖苦,许知秋立时回过神,知晓言谈举止里已经暴露了些许真相,当即「噌」得站起身,跺脚道:
“傅斯乔就是因为不想被你利用,白白做你离开家门的筏子才逃走的。你现在竟又要去赖上别人,简直……简直痴心妄想!”
闻言,阮静筠原本略显空茫的眸子,一瞬凝聚、发冷。她投到许知秋身上的目光太过寒冽,以至于此前勉强还有一分的那种同辈之间笑闹打趣的氛围,登时消散的无影无踪。
“多谢表妹勉励。到底是不是「痴心妄想」,我一定会试试看。”
虽然离得有挺远一段距离,梁孟徽却瞥见彼方的异常。
那姐妹二人入亭子后,没说几句话,许知秋便携着怒气站了起来,阮七小姐侧对着他的方向,似是说了些什么,竟将她气得甩手就走,招呼都没来打一声,便冷着脸一个人提前回了家。
他以为,没了旁人阻挠,阮静筠大概又要出来「放风筝」了,可她却只是独自抬目瞧着天光渐渐散去,直到整片天空的大半薄云被夕阳烘成了桃花色,才似终于回过了神。
视线慢慢落下些许,阮静筠好像看向了那些似自由翱翔,实则却被牵引的纸鸢。
可梁孟徽却有好几次皆清楚的察觉到,她的目光如有实质般,一寸一寸的顺着长长的风筝线,滑落到了他的身旁。
是垂目又抬起的羞,是好奇又着慌的娇,是夏日傍晚橙黄色的熏风一触即散般摩挲起的湖中微纹,亦是显而易见的……「有所图谋」。
梁孟徽怎么会瞧不出,昨日阮静筠指明让他捡风筝,到底是为了什么。毕竟,她从出现在墙头的那一瞬起,就半分没有过要认真找东西的神情。
而他之所以被她选中,不过是另一种「沾了许知秋的光」罢了。
实话说,在此种事上被利用并非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这世界绝大多数的男欢女爱,一旦赤裸的揭开,不都是如此。更何况,阮静筠又确实美得一颦一笑,皆足以拨动任何男人的心弦。
梁二少此前虽还未沉迷过什么温柔乡,但他也绝不是不近女色的圣人。否则,谁会在暑热难捱之时说出「不如去放风筝」这般荒诞的提议。
只不过,既然是她有所图谋,他便没有必要太过主动的迎上去。
可「守株待兔」对于一贯选择进攻的人来说,总是格外漫长,梁孟徽虽面色不显,可内里早已在被寸寸焦躁占据。
但,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的是,当阮静筠的视线再一次的落在他身上的这一瞬间,梁孟徽竟忽觉意兴阑珊。
只因到了此刻,他才猛然意识到,从昨日见到她的那一刻起,他已经放了太多的心思在她那里,甚至在悄然之间,竟将她的一举一动和所有反应尽数收入眼底。
梁孟徽很是清楚,如此关注,于他而言,恐怕已远远超出了「见色起意」的范畴。
她是「一时兴起」,他却妄图更多,怨偶多半如此。
父亲惯于韬光养晦,即便是露锋之际,也绝不允许两个儿子在军政两界同时展露头角。而与前一次相同,梁孟徽依旧是被舍弃的那个。
只是这回,他竟连国内也不容他留下,暑期之后,梁孟徽就要被强制送去美国读军校了。
所以,这次之所以应邀前来临城,梁孟徽的目的不过是为了从父亲的强势,母亲的安慰,以及大哥的歉疚中逃出来,散散心。
偏「散心」与「交心」之间,绝不仅仅只是的一个字的差距。
也许在旁人看来,此刻的他正逢失意,偏又有钱有权有时间。偶尔做个色欲迷眼纨绔,与一个主动迎上来的绝色佳人进行一场无关紧要的利益交换,到了分手时连藉口都不用费功夫去找,岂不惬意又轻松?
梁孟徽当然也能这样劝自己。可是,他心里太过清楚,被女人利用可以,等价交换也可以,唯独这个人是阮静筠,不可以!
如今,她才不过远远地对他笑了几次,他就已经不受控制的开始企图她的真心。如果继续下去,以梁孟徽对自己的了解,若是有一日阮七小姐得偿所愿,要挥手告别,想来劝他「善罢甘休」,简直如同做梦。
「她是那样娇脆的一个人,梦被残忍捏碎后,还能活下去吗?」
眼下两人的距离,梁孟徽尚且还能存着些理智去保留住这份「好心」,再靠近可就说不准了。所以,还是就此止步吧。
滨河公园里故意背过身,隔开阮静筠的视线的举动,梁孟徽自觉已然做了决断,不曾想从那里回阮家,不过短短几百米的路程,竟突然有了足以他改变对她想法的意外发现。
同行几人里有位姓徐的,对许知秋很是有些好感,从上海出发至今,一路在暗地里的行了不少讨好之事,却始终不敢明说。方才见她生气离开,他不好意思独自追过去劝说,此时路过颐芝斋,便想着买些许小姐爱吃的松子糖带回去,好使她高兴。
这间茶点铺子在临城十分有名,其他人便也要跟着进去逛逛,阮静斐作为东道主自然也要陪同。唯有阮静筠却嫌弃里面人来人往,太过热闹,怕透不过来气,丝毫不愿意靠近,只肯站在店门对面不远处的树荫下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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