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妈,你若是真心为静筠好,就该同意我的做法。”
他的脸上明明白白的写着「再无转圜余地」,陆文漪从傅斯乔小时就看出这孩子有多固执,认准的理儿,必是油盐不进的,只好咬牙瞪着他的发顶半晌,终是万般无奈。
片刻后,她抬手将他已经见底的粥碗重新添满。
傅斯乔还以为母亲是想拖延时间,想着随她去吧,谁知她却柔声自问:
“我怎么会生出这么蠢的儿子呢?”
而后,更是抚了抚他的头发,格外「怜惜」地叮嘱:
“快多吃点,好好补补脑子。”
“姆妈,你幼不幼稚?”
傅斯乔失笑道。
陆文漪却没理会他,而是瞥向乐得「隔岸观火」的傅明钧,微扬下巴道:
“瞧出什么没?且等着看吧。”
言罢,这才优雅地转身离了席。
退婚一事异常顺利,仅是几句话的功夫,只待走完「交还庚帖」的形式,傅斯乔与阮静筠便再也没有什么关系。
可……一切未免也太过简单了些。
到底是大张旗鼓办过定亲宴的,偏此刻除了阮三爷,阮家的其他长辈竟一个都未现身,这实在有些不对劲。
眼见着父亲已经将装着庚帖的盒子拉开,原本一直寡言不语的傅斯乔突然伸手将之按住,道:
“伯父,我想见见静筠,亲口同她说声「对不住」。”
“事情是我提出的,贤侄何错之有?还是不必了。”
说着,阮三爷将傅斯乔的庚帖率先递还了过来。
傅斯乔侧身挡在父亲面前,自己也并不伸手接过,只说:
“来前母亲千叮万嘱,说许久不见,要我务求静筠去上海家中住上一段时间。”
“阿筠身体不适,不好舟车劳顿。”
这是阮三爷推却时一贯的说辞,从前皆是如此,傅斯乔早有预料,当即接口道:
“她哪里不舒服?”
阮三爷闻言,面色一时有些发冷,他却视而不见,继续说:
“听说祖母近日不大爽利,父亲此行特别邀了沪上甚有名望的西医同行,不如让他也去给静筠瞧瞧?”
“不用。”阮三爷一口回绝,继而有些不耐烦的催促道:“阿筠的庚帖。”
「一刻前分明还是满面的无可动摇之色,怎得刚觉出一星半点的不对,便立刻换了说辞?」
傅明钧瞥了眼儿子,想起临行前妻子的那句「走着瞧」,心思一转,对着老友打岔道:
“这事儿不着急。身体才最要紧,还是先请张医生去给老太太瞧瞧吧。”
阮静筠的住处后面临着阮宅花园中的一片小湖,视野开阔,墙又特意垫高过,想从那里翻进院子,除非身手绝佳,否则根本不可能。
可傅斯乔却知晓一条隐在山石之后,埋在藤蔓深处,可通向她后院窄门的小径。这个门虽然早已被堵死,可从此处翻墙进去,难度也算降低了些许。
心头萦绕着的那种莫名的不安迟迟不肯退去,反倒有了铺天盖地漫过理智的趋势。傅斯乔终是寻着机会避开众人,沿着这条他少时亲手辟出来的路,走到了阮静筠的面前。
“静筠。”
还未翻过墙,他已瞧见她安然坐在院中晒太阳的背影,悬着的心头总算落了下来。
阿糖闻声看去。
这是何其熟悉又如此陌生的一幕,她站在原地失神好久,半天才想起来得叫人。「姑」字出口,又咽了下去,阿糖道了句:
“傅少爷好。”
傅斯乔落地,笑着应了句「你好」,又左右瞧了瞧,随口问说:
“小栗没在?”
阿糖闻言,双手攥在衣摆下方,拧出成团的褶皱,嘴上有些磕绊地回道:
“是。她……她出去了。”
傅斯乔并未注意到阿糖异常的局促与僵硬,他的注意力全落在了到了此刻,还没生出半分想要回头瞧他的意思的阮静筠身上。
三年前不辞而别,她是应该生气的,而他当然也是活该被冷待。这份认知,从阮静筠始终连一封都不肯回他寄来的信时,傅斯乔就已经清楚。
应是……「风雨欲来」。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步径直走至了她身前。
谁知,一句「静筠,我回来了」才刚起了头,傅斯乔便已彻底愣在原地。
第21章 廿壹
傅斯乔从未在阮静筠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空洞的表情,连展示柜里摆放的没有灵魂的瓷娃娃都不足以形容。她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好像世界万物都已烟销灰灭,不见踪影,又仿佛只是她自己不存在了一样。
见阮静筠的双眸落在不知名的虚处,空无一物,傅斯乔下意识地在她面前摇了摇手,语调亦不由自主的放到极轻处:
“静筠?”
“傅少爷,小姐能听见,也能看见。”
阿糖见状,慌忙上前几步,解释道:
“她只是不想搭理而已。”
不知是否因想要逃避什么,傅斯乔此刻宁愿骗自己去相信阿糖的话,信她只是因为生气不愿理他,而不是根本「搭理不了」。偏这不合时宜的心开目明耀威扬威,使他「蠢」到只肯相信自己看到的。
风扫过树梢,连起细微的「沙沙」响动。
傅斯乔心头突兀一紧,脑子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然抬掌握住了阮静筠交叠着放在膝上的手。事后,他才发现,自己刚才竟是在怕她被一阵轻风卷走,再也消失不见。
“怎么回事?”
他离开的三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糖依旧嘴硬着答:
“小姐没有生病,也不是被恶鬼夺走了魂魄,她就是变得不爱说话了而已。”
下意识的辩解,陡然拔高的声音,以及其中根本藏不住的哽咽。
「果然出事了。」
像是为了应和她似的,阮静筠的视线忽然转动到了蹲在自己眼前的这个人身上。
傅斯乔辨不清楚时间过去了多久,只觉得与她对视的每一秒心脏都紧缩到发麻发疼。从陌生到想起,阮静筠的唇角终于突然有了个小而浅的梨涡绽开。
“傅斯乔。”
是许久不曾开口的哑。
“是我。”
傅斯乔望着她,轻声答:
“静筠,我回来了。”
小心翼翼,如同怕打碎什么。
而她,却只是专注地盯着他的嘴唇,确认他不再开口了,才又说:
“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
目光温柔,他陪她再三重复。
阮静筠又说:
“你是来退婚的吗?”
答案原本为「是」,傅斯乔却说了「否」。
可阮静筠统统无视,只是自问自答道:
“我知道的,你是回来退婚的。”
她的目光明明已经落在他身上,可仔细一想,却又好像并没有听见他刚刚讲的话,傅斯乔浸在了错愕里,一时之间,忘记了要说什么。
阮静筠偏头看着他的嘴型,等了好一会儿,见他没说话,便再次开了口,却同他讲了句:
“对不起。”
傅斯乔根本不知这声道歉从何而起,可他的眼眶却骤然发了红,攥紧了她的手,他用极慢的语速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她:
“小筠,我是回来带你离开这里的。你听见了吗?”
他从来都知道,这是她最想从他这里听到的一句话,也是这么多年,他能许给她的最好的承诺。
阮静筠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的变化,仍是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也许是太过专注,又似乎他说得话实在难以理解,她的眉间渐渐锁起了小小的「川」字。
过了好一阵儿,褶皱被风抚平,阮静筠才终于回答说:
“我同意的。”
傅斯乔想她这次是听见了。可紧随其后,她立刻接了一句:
“盼你幸福,再见。”
这句话,她是笑着说的,用极其平静,甚至到了与己无关的表情。
傅斯乔想:
「原来,她还是在讲自己要说的话。」
而这,也是这一天,阮静筠同他说得最后一句话。
原因是,她突然瞧见一只蝴蝶从傅斯乔身后飞了过去,视线便追着走远了。
一直走,一直走,最终又走回了虚无里。
阮静筠虽不再开口,但傅斯乔却突然有了大把的事要做。他必须查清楚,究竟是什么,害她成了眼下的模样。
傅斯乔赴欧的那年夏末,阮静筠与人约好趁夜私奔。
她成功逃出了阮宅,码头几乎近在眼前,也许只差一点,她便可登上离开临城的船。可在那之前,在她刚从黄包车上下来,还没走两步路的时候,忽然前方传来了一个熟悉非常的声音。
“阿筠,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提前回了临城的阮三爷。
结果可想而知,仅那一步之遥,阮静筠被迫踏上了「回家」的路。可她偏不死心,趁着汽车停下又将启动的短暂瞬间,竟在父亲猝不及防之时,拉开车门跳了出去。
司机停车去追,逃跑的阮静筠原本也一直是在视线内的,只是夜晚的码头刚刚卸下了大量的货物,拥挤的堆压在一起。也就只是一个错眼,前后加在一起还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阮三爷再次瞧见自己女儿的时候,便已是她被人从河里救起后奄奄一息的模样。
码头人员复杂,消息走露得飞快,「阮家七小姐同人私奔不成,走投无路,投河自尽」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临城。
“静筠不可能选择「自杀」,无论发生任何事,为了任何人。”
傅斯乔说得斩钉截铁。
“她那个姨娘当时也这样讲,可证据就摆在眼前啊。傅大少,你也清楚的,我表姐是会游泳的。如果不是一心寻死,怎么可能忍到只差一点就会被淹死的地步?”
「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
傅斯乔心中存疑,却明白电话那头的许知秋无法给他答案,便问:
“她是怎么被救的?”
“抵不过求生的本能吧,最后关头她自己浮上来,凑巧被岸上的一个搬运工瞧见了。”
不待傅斯乔询问,许知秋继续道:
“表姐被送到了医院后,昏迷了整整三日。可一睁开眼,人还摇摇晃晃着站不稳当,就有一次想方设法从病房里逃了出去。”
说到这里,许知秋的手指下意识的将电话线一圈一圈慢慢绞紧,半晌没有说话。
傅斯乔自然注意到了这个与许小姐那「知无不言」且「滔滔不绝」的本性截然不符的微妙停顿,稍等了一会儿证实它的确存在,方才问:
“然后呢?”
“能有什么「然后」!”
驳斥太快,且含着惊慌的怒气,傅斯乔想,「她一定是在隐瞒什么」。
许知秋也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度,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回道:
“当然是又被带回医院去了。”
没忍住,她再一次刻薄了起来:
“都过了这么多天,船早就开走了,她不顾一切的跑到码头去,难不成还盼着有人能一直等她?”
阮静筠确实是盼着那人能等一等她的。
除了因对他有那么一点点的期许,更切实的原因是,她在病房中醒来后,并不清楚此时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我真的同人约好了,请您通融一下。”
“小姐,没有船票,我实在无法放您过去。”检票员挡在阮静筠面前,继续道:“况且,旅客名单里也并没有您说的这位姓孟的先生。”
“他也可能不姓孟。他姓……”
后脑被包扎起的那一处疼得越发剧烈,使得阮静筠很难集中注意力去思考。
她想了好半天,才终于忆起了早前一张报纸的头版里那个和「孟徽」长得有几分相似的政坛新星的名字,「梁益楚」。
“他姓梁,梁孟徽。”
可惜,检票员却还是摇头,又见她苍白的面上写满失望,有些不忍地劝说:
“小姐指不定记错了时间,也许相约的并不是今天呢?”
在医院睁开眼睛时,阮静筠想当然的以为自己只是晕了一夜,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想起来去问:
“今天是哪一天?”
“八月二十五日。”
竟然过了这么久!
他定要以为,她是又一次骗了他。
虽明知是自己「爽约」在前,可阮静筠心中还是不免失落,她总以为,那个人是会多等等她的。甚至以他的性格,总该来找她问清楚,「为何不出现」才对。
可谁知,他竟真的完全不管自己,就那样彻底走掉了。
倏忽晃神,但听见后面排队旅客催促的声音,阮静筠便立刻清醒了过来。
可即便没有他带领,她也不能就这样回家去,于是,阮七小姐继续央求说:
“请问,我可以现在补一张去南京的票吗?我真的很着急,拜托您了。”
“如今……恐怕最早也只能订到三日后的船票了。不过,”
检票员面色有些为难,但见她眉宇间凝着的恳求,终是指着外面道:
“小姐如果不嫌弃,可以一直朝外走,稍远一些的地方有个不显眼的岔路口,那里兴许有可以载人去南京的私船。”
阮静筠眸光一亮,想起了什么,当即莞尔道:
“谢谢您,我这就去。”
瞧她衣着和长相,检票员叫了句「稍等」,又压低声音温和地多提醒了一句:
“小姐最好能找到人陪同,方才安全。”
阮静筠应了句「好」,可她心知,不会有这个人,但眼下机会实在难得,且日后家里人只会对她有无限防备,所以,她必须得尽快逃走。
然后呢?
阮静筠本人其实是并不清楚的。甚至关于这一日发生的一切,她都只能模模糊糊回想起一个大概。
而这个「大概」里,除了梁孟徽未如约在码头等她之外,唯一清晰的画面就是,自己站在路上茫然四顾,却被人从身后突然重重撞了一下。
她朝前扑倒在地,接着又有好多人围了上来,密不透风的。
阮静筠几乎喘不过气来,而就在那时,透过他们腿间的缝隙,她突然瞧见路边,有一个扣着鸡的笼子。它们互相踩来踩去,用力扑动着翅膀,周围尘土翻飞。
直到很后来,阮静筠都已经到了上海,有一次不知为何和傅斯乔提起此事时,才从他口中知晓,自己彼时是因病未好全,体力不支,所以才会在街上被人撞到后直接晕了过去。
“小姐根本没有晕倒过,反倒是太清醒了……”
傅斯乔寻到小栗时,她正在做着给人洗衣服的粗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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