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刻没被关在家中反省,而是毫发无损的站在这里,便是多亏了今夜梁公馆里有恭贺此人再度升迁的舞会。
更何况,冯以谟筛酃槔词贝沉嘶鍪拢在醉酒之后无意间将一份军方重要的情报随口露给了同船的几人,导致行动彻底失败。而他自己,今晨抵沪后还没逍遥多久,便被父亲遣人捉回了南京。
现如今,此事的所有后续亦全攥在这位的手里。
不过父亲也讲,这样的安排对自己兴许有些益处。毕竟比起旁的什么人,他算是最不需要仰仗,恐怕也根本不屑用这份「功劳」去傍身的。如此,便无需担心被有心者利用,再生枝节。
想及此,冯一赝肥保声音里难免添了几分讨好意味:
“二少。”
梁孟徽略微颔首,算是应答。
曲意恭维被如此敷衍,冯易匀徊豢臁
论起来,从前两人之间还算平起平坐,只可惜这几年他家老头的位置半分不挪,而梁孟徽,不仅有父亲作为依仗,连兄长在政界都混得愈发显赫。至于他本人,自打留洋归来受了实职后,亦是颇受重用,位置自然也是节节攀升。
可两人到底算得上是自幼便认识的交情,他像旁人一般尊他一声「二少」,那不过是客气罢了,他又何必将他的颜面踩在地上。
想及此,冯彝耆忘了来前父亲的交代,恼意登时漫出了眼眶。
刚要继续冲上眉头,还尚未来得及凝成傲慢的话语吐出,不料,他那点因丢了面子而升起的斗志,却因梁孟徽的冷眸袭来刹那间被扫了个一干二净。
他这才猛然记起,自己其实打小就怕他。
可,哪个能不怕疯子呢?
十岁那会儿,冯摇覆恍⌒摹褂玫弓弹死了在梁家后院某棵树上搭窝的小雀,梁孟徽不听任何解释,二话没说便朝他开了枪。枪子擦着耳廓飞走,血滴慢慢渗出时,他就是用这种无甚波澜的冷眸盯住他的。
后来被梁父的鞭子抽到背上血肉模糊也不肯道半句歉时,他也是这样看他的。
忆起此事,冯彝榷亲佣加行┐虿,梁孟徽却好似丝毫没有留意到身旁之人心绪的起落变化。他兀自从冯宜媸种涝谘筇ㄐ∽郎系难毯欣锍槌鲆恢а蹋夹在指尖,却并不点燃,反是撑着栏杆朝虚空看了会儿,方又沉声问了一遍:
“谁的?”
冯一亓松瘢猜到梁孟徽是在问他手中的簪子,可他想不到他对此感兴趣的缘由,更无法从那平淡里的语气里,分辨出话中是否藏着与泄密之事相关的陷阱,便模棱两可的答道:
“船上遇到的女人。”
大概是禀性难移,话毕冯揖谷滩蛔÷冻鲂┬砘匚兜谋砬椋继续念道:
“漂亮极了,真可惜你没见过。唉,本来此刻我应正与她……”
“她给你的?”
梁孟徽打断他的懊恼,还是不见喜怒的声音,可冯胰茨名察觉到了几分古怪。
「他对这支钗子的兴趣,真的全部起于公事?」
大概是整日泡在风月之事里,冯揖雇蝗欢源瞬生了疑惑,随之探究的眼神便偷偷瞄向身旁之人。
迟迟未得到答案,梁孟徽偏过头来,恰好触到冯已壑械暮闷妗
他没有丝毫避让的意思,反而双眸微眯,语调里陡然填满了调侃的意味:
“怎么,不是「漂亮极了」,冯少这么快便忘了?”
其实,梁孟徽并非天生偏冷的长相,甚至就在几年前还曾有人把下巴垫在他的肩头,咬着耳朵说他「眉梢唇角只要稍微软一软,面上便会有暖春之意」。
只可惜,这些年值得他高兴的事儿,依旧不多,甚至比从前更少了。
冯疑弦幻牖乖谶泼梁二少难得一笑还挺好看,下一秒便因他再次收敛了表情而重新浸在了冷汗里。
从梁孟徽略微收紧的下颚里,冯夷D:糊感觉他像是在隐忍情绪,又仿佛在故意将不快表露。两者之间界限难明,却反而让他的「隐忍」和「表露」搅在一起,固结成一团足以让人坐卧难安的威吓。
原本已经溜到嘴边的谎话忽然哽住,冯矣行┶ㄚǖ乃担
“我抢来的。”
话音刚落,他将视线扫向暗夜,双手压住栏杆,清了清嗓子,又立刻补充道:
“不过,她兴许是愿意的,毕竟也没立刻要回去,反倒和我约好下船之后……”
“她今夜也会去你在巨籁达路的那个公馆?”
话又一次被打断,堆积的不快短暂的驱赶走了胆怯,冯掖笱圆徊训溃
“那是自然,毕竟我们相处愉快,约好再聚。
“况且,这发钗对她而言极其重要,她是一定要取回去的。”
闻言,梁孟徽明显愣了一瞬,而后眉间几不可查的拢了下,似自喃般低念道:
“极其重要?”
「嚓」。
火柴头燃起了小小的火焰,夹在梁孟徽指尖的烟顷刻间被点燃,暗夜中升起一缕黏糊糊的白雾,渐渐融掉了心头忽然翻起的多余情绪。
烟头按灭,梁孟徽皱眉冷嗤道:
“她说的?”
冯壹他不屑,还在心虚是那发钗明显粗糙极了的做工惹了他怀疑,在底气全部泄光前,他赶紧将东西递至梁孟徽眼前,道:
“乍看虽不起眼,可玉是极好的,就是不知哪家工匠手拙,竟给雕成这副样子,简直暴殄天物。”
从灯火通明的室内溢出亮光就这样将发钗的全貌完整的呈现在梁孟徽的面前。仿佛被刺了目,他一眼没有多看,只是兀自垂首,慢条斯理的解开了袖口,挽起。
冯腋本没瞧见怎么回事,直到腹部剧痛,方才晓得自己挨了梁孟徽一拳。接着,右边腕子仿佛被人扭断了似的,五指控制不住一松,手中的东西便移到了他人那里。
屋里欢快的音乐和喧哗的人声都未能压过洋台的惨叫,许多听见动静的宾客侧目朝着那方看去,却在瞧见梁家二少满面冷色的走出时,不约而同的纷纷慌忙收回了视线,心中却免不得猜测:
「唉,不知今夜,又将会是谁不得安眠呢?」
第3章 叁
宴会喧闹的乐声被陆续打开又关闭的几扇门彻底隔断开,梁孟徽一手持着电话筒,另一只手无意识地在那支不久前落入掌中的玉钗上摩挲。
有一瞬间,他竟恨起了周遭太过寂静,使他忽而辨不清分针到底已经走过了几圈,还是只刚刚过了数秒。
可真当电话那头响起声音时,梁孟徽却只是例行公事般问了一句:
“审得怎么样了?”
语调未见任何波澜。
听完下属将巨籁达路冯公馆此刻的大致状况禀报完毕,就在话筒将将要扣回机座前的一瞬,梁孟徽的手却猛然顿住了。
如水的月光穿过窗子流入昏暗的屋内后,似乎凝成了一层薄而亮的轻纱,他侧身将一直握在左手掌中的玉钗放置在了这净白而寒凛的纱里。
随着钗身缓慢旋转一圈,他终于确定了方才死死纠缠着自己不放的异样感从何而起。
七年前的月夜,梁孟徽将这只玉钗簪在阮静筠发上的时候,钗身上尚有一行他亲手刻下的字。
而如今,同样的地方除了刮刀反复刻划削平留下的条条痕迹外,什么也没剩下。
心脏忽然被无形的大掌狠狠捏紧,梁孟徽的指腹死死抵住钗身刻痕边缘的棱,另一只手重新将话筒贴在耳边,沉声道:
“所有被审者的姓名,告诉我。”
下属知晓长官明日便将抵沪,只以为他欲提前部署,便立刻将今夜被扣在巨籁达路的几个人的名字一一报上,话至末尾,又补充道:
“据他们供述,当日出现在甲板之上的还有一位姓阮的女人。只是此人对冯蚁蚶床惶热络,所以今夜也没有出现在公馆。
“但她所持的是一张头等舱船票,因此必不会太过难找。属下定会尽快将此人的下落查个一清二楚。”
老周的视线还徘徊在脑后,阮静筠只得微微摇摆着腰肢,朝着刘公馆的方向走去。
直到听到身后的门扉合上,直到整个人彻底隐在了路灯之间照不到的黑暗处,她方才收起了故意流露在外的全部娇媚。
“回了南京,怎么会这么巧?”
阮静筠轻轻喃道。
还有,刚才那番情景。
那个所谓的「管家」分明是要将今夜要来此聚会的人一网打尽,而屋内也许已经发生了不妙的事情。
幸好不久前偶然瞧见了陆绍仁来刘公馆赴宴,更幸运的是,他更换女友的速度闻名沪上,所以她才敢随意冒充,否则今夜恐怕难以如此轻易蒙混过去。
可是,为什么呢?
阮静筠一时摸不着头绪。
不过,眼下并非担心别事的时候,她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轮入自顾不暇之境的那个。
一瞬间的心乱如麻,贝齿磕在下唇上,压出一道泛着白气的深红。
到此刻,阮静筠从早间听见冯姨崞鹨在巨籁达路小聚时开始谋划的所有,终是全部化为了泡影。
彼时在船上,她存心立刻当着众人,分毫不留情面的冷言拒绝了冯业难请,却又在转头后,故意向旁人透露头上所簪的发钗于她而言如何如何重要。
这一切,本就是因为她十分清楚冯壹爱面子,所以才会放出饵料,引他借此钗威逼自己赴约。
毕竟,船上相对的那三天,阮静筠向来对冯业氖⑶槟然不理,若是一口答应参加在他宅中舞会,岂非太过奇怪,更会平白落人口实。
后来,事情果然按照她料想的发展,直到今日下午的宝利咖啡馆……
「现在要怎么办呢?」
阮静筠蹙眉沉默着,她好像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了,除非……
她抬目朝着前方望去。
「难道真的要去刘公馆?」
阮静筠几乎立刻否认了这个想法,因她马上想到,一旦踏入那里,她今夜必定会彻底失去自由。
可是,已经没有时间再犹豫了。
「看来只能还是按照最初的谋划去做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掉头朝着巨籁达路更西侧的某处公馆快步走去。
“小姐!”
开门之人一见到阮静筠,明显愣住了,半天才想起问上一句:
“您什么时候从国外回来的?”
“阿竹,好久不见呀。”
阮静筠打完招呼,等了片刻,发现对方仍是呆呆的立在门边盯着自己看,便笑着朝前凑了些许,问道:
“好看吗?”
因她突然靠近,阿竹脸颊忽得有些泛红,又小鸡啄米般点着头道:
“好看的。”
从前小姐穿着女校的校服,梳着一双长长的麻花辫时就已是极好看,如今绞短了头发烫卷后在额前推出时下最流行的波浪纹,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好看。
阿竹不知该用什么词语夸赞,想了半天才憋出了一句:
“法国人的手真是巧的,烫发烫得这样漂亮。”
阮静筠「噗嗤」笑了出来,道:
“法国人手巧是不巧我可不清楚,倒是今日早些时候,在大马路上华新理发所领略了报纸上的那位赵师傅烫发的手艺,确实是讲究的。”
阿竹脑子转了转,终于明白过来小姐的头发是回国之后才剪的,登时臊红了脸。
阮静筠见状,又说:
“听说他从前在巴黎美容专门学校学过技艺,也是因为有此渊源,才能被华新看中,不惜花大价钱从北平挖到上海来。
“阿竹,你的眼光蛮刁钻的。”
话毕也不待对方邀请,她便径直走进了门内。
环视一周,阮静筠确认到了晚上,公馆里仍旧像从前一样只有阿竹一个仆人后,方才挤出两分跋扈,问道:
“胡明玉呢?”
此话一出,阿竹刚刚因「瞎猫碰上死耗子」而升起的那点的不好意思登时一扫而空。她赶忙合上门,跟在阮静筠身后,略显拘束地回道:
“太太在杭州拍摄呢。”
“太太?”
阮静筠故意将这两字重咬着重复了一遍,转头瞧向阿竹,直盯的她手脚都紧张的不知道摆在何处,方才笑了笑,继续道:
“那你家「先生」呢?”
阿竹当然知道她问的人是哪个,慌忙摆手吐出一连串的「不」字否认,而后又急急解释道:
“小姐,自您离开后,少爷从来没有单独来过的,我可以发誓。”
“哦?所以,是都不在啊,”
阮静筠仿若没有听到她的解释,左右看了看,而后不慌不忙的走到沙发坐下,眉眼弯弯的「通知」道:
“没关系的,我可以在这里等他们回来。”
三年前,阿竹曾经站在近乎一模一样的位置听过与此分毫不差的话,然后便亲眼见识了从来不耐烦忍让旁人肆意任性的少爷是如何宠着这位小姐,由着她取闹的。
印象实在太过深刻,以至于明明过了这样长的时间,可一听阮静筠说要「等」,她竟半句劝话没有,在给她倒了杯热茶,便急忙跑去电话旁,匆匆拨了那个已经许久没有联系过的号码。
阮静筠偏头见阿竹在走廊抹角处抱着电话摇个不停,面上却愈发失落,心知她拨出的这些电话必然是要全部落了空的。
同她预料的一模一样。
方才在宝利咖啡馆时,她已从新阅报的号外上瞧见了今日有狂热影迷闯入胡明玉在杭暂居的房间内,致使她受惊入院的消息。
至于阮静筠嘴上说着要「等」的另外一个人……
早上在码头,被安排来做司机的郑怀在接到她的那一刻,便已同她解释过:
“少爷五日前去了汉口,最快恐怕也得明日清晨才能赶到。”
所以,傅斯乔当然也绝不可能在此时到来。
换而言之,今夜的这间公馆里,只会有她和阿竹两个人。
阮静筠的眼睛落到正在摇摆的座钟上,秒针滴答滴答前进,终于将时间推向了八点整。
她将视线再次瞧向了走廊,深吸了一口气,又缓慢的吐出,而后将显而易见的不耐烦裹进声音里,略微抬高语调,问道:
“阿竹,你电话摇好了没?”
听见阮静筠唤人,阿竹赶紧放下听筒,一边快步走回她身边,一边应说:
“小姐有什么吩咐吗?”
“我饿了,要吃大中楼的砂锅馄饨。”
此种吃食乃是以鸡鸭肉双拼而成的元宝式大馄饨,再以砂锅盛放,因前不久上了报纸,最近在沪上颇受追捧,生意好的不得了。
发明它的菜馆大中楼在爱多亚路,从此处前去,一来一回需要不少时间,去晚了怕是要买不到。
虽说电话还未打通,可小姐都说了「饿」,阿竹不好再耽搁下去,只得解了围裙,出门去了。
饶是她紧赶慢赶,但到底是有些路程的,待砂锅摆上餐桌,揭开盖子时,品相已不太好看,味道自然也受不小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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