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昌礼。”
面对她语速略显太快的辩驳,梁孟徽面色平静的纠正道,而后又说:
“我问得不是他。”
阮静筠的目光极快的在他面上扫过,不知他这话又是什么意思,便反问:
“那你说得是谁?”
“你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话出口后,过了几息,阮静筠又嗤笑出声,瞧着他道:
“梁孟徽,你简直莫名其妙。”
“不知道最好。”
梁孟徽牵了牵嘴角,今日第一次对着她露出了些许的笑意,语气亦随之听起来软了些许。但那话一旦入到耳内,却字字皆如同在威胁:
“阿筠,你千万不要再骗我。”
为什么要用「再」?
为什么他能毫无顾忌的将她迫上车里,逼问一个又一个问题,而且每一句都显得那么理直气壮?
阮静筠最想不通的就是,为什么梁孟徽能毫无愧疚的和她提起「从前」,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她此刻只想冷笑,亦差点便将种种疑惑问出口。
可到底,她也只是速速别过头,将目光锁在车窗之外匆匆流过的人来人往的街道上。
「早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根本没必要表现出一丝半点的在意。」
阮静筠努力咬住下唇,不让已经冲到喉间的任何一个字蹦出来。
在她强令自己不要开口的同时,不知为何,背后的梁孟徽竟然也沉默了下去。
良久,阮静筠终于再次说话,满心便仅剩下了四个字:
“我要下车。”
司机大概是得了允准,别克车缓缓的朝着路边靠去。
方一停稳,阮静筠便迫不及待的推开车门。见她已经有了要起身的动势,半晌一言不发的梁孟徽却突然扣住她的手腕,沉声问:
“你为什么不来?”
不知道是没控制住,还是故意的,他用的力气很大,阮静筠几乎怀疑,梁孟徽即便将她的手腕捏断,也不会轻易放手。
可她将手抽了回来时,却又那样轻易。
憋在心口的质问终于再也忍不住,她说:
“你难道就曾回来找过我?”
似乎是不愿再多看他一眼,阮静筠丢下了这最后一句话时,并没有回头,所以,梁孟徽未能看到她脸上的表情。
寒冽的冬风从敞开的车门争先恐后的涌进了车内,不过几息的时间,却几乎要将人冻得麻木。
待门关上后,四周仍旧是凛凛,唯有他掌心残存着一点点属于她的温度,却反倒让梁孟徽更觉冷得彻骨。
渐渐地,与外隔绝的车内终于重新捂出了少之又少的暖意,可这已足够将那些冻结在往日里的,在彻夜难眠时让他反复回想,逐帧琢磨过的曾经慢慢溶化。
侧窗上升起了一小片雾气,车水马龙的上海在梁孟徽的视线里忽而模糊成了一团光影,而那其中,十六岁的阮静筠正趴在墙头,垂眸朝他看来。
第9章 玖
正值盛夏之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摇落了园中的姹紫嫣红,却让每一片叶滴出浓郁的翠色。
这日早间,祖母遣人将阮静筠唤到自己院内,同她商量嫁妆中「绣花锻盒」的事情。
所谓「绣花锻盒」,就是将各种绣品装在一个朱红色的福建漆长盒里,待嫁到夫家满月之后,要将此作为礼物送给丈夫的长辈、平辈亲戚。
傅家虽早已不像阮家这样,几房人家世代聚族而居,但毕竟也是名门望族,亲戚还是很多的。因而,尽管才刚刚正式订了婚,距离真正要结婚少说还要有个两三年,可为了准备足够的绣件,家里还是要请绣花娘子来帮忙的。
说是要与阮静筠商量,可祖母早就托经常来家中串门的珠宝铺子的常阿奶将绣花的能手寻找妥当,如今只是让她来见见人而已。
所以,阮静筠猜到,她今日被叫过来,不过是祖母想再多说几句劝慰的话罢了。
果然「正事」说完,其他人离开后,祖母便开了口:
“我瞧着傅家少爷是个顶善心的孩子,如今连正式的定亲宴都已摆过,即便他留洋去了,也万不至于辜负你。
“再者说,他祖父虽已不在,可他父亲亦是守信之人,与你爹又是过命的交情。阿筠,你莫要想太多才好。”
阮静筠在心中颇有些自嘲的想,原来在他人眼中,娶她,是需要傅家少爷「发善心」的。可她嘴上却依旧乖巧的柔声答道:
“我知晓的。”
不过,这门亲事,真的能如想象般那样安稳吗?
阮静筠其实是十分清楚答案的。
要不然祖母又何必一次又一次的特意把她叫到近前来,反反复复亲自喂她吃下那些连她自己都不一定确信的定心丸。
甚至从一开始,如果不是因为自家的长辈起了天大的疑虑,她与傅家少爷之间,又哪里需要一场郑重其事又大张旗鼓的订婚宴。
两人的婚事是双方祖父定下的,虽不是什么指腹为婚,但也是实打实的娃娃亲,庚帖更是老早便已交换过。甚至,自打阮静筠有记忆开始,她就知晓自己长到了年龄,就要嫁给一个叫傅斯乔的人。
这事在众人看来本是板上钉钉,只可惜,谁也没料到,两家还没来得及结亲,便撞上了「自由恋爱」的倡导与蔓延。
阮静筠并不清楚,到底是傅斯乔曾经表达过想让亲事作罢的念头,还是仅仅只因为傅家居住在新思想风行的上海,而他本人亦是留洋在即。
总之,她是突然才得知,原来她与傅斯乔的亲事竟是需要一场额外的「订婚」来维系的。
阮静筠猜得到,阮家长辈此举,大概是想给傅家公子套个紧箍咒。可他们哪里想得到,从正式定下日期的那天开始,整场仪式傅斯乔从头到尾都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定了票,提前乘船去了法国,连封告别的书信都没有留给她。
从算命先生那里花高价请来的吉日,再也和「吉」沾不上一点关系。
不知内情的客人喜气洋洋的坐在花厅里,吃着名菜馆叫来的鱼翅宴,一声一声的道着「恭喜」,可清楚底细的家里人回应的笑容里便多了不少复杂难辨的情绪。
阮静筠想,自那日定亲宴结束后,恐怕这座大宅里的每一个人都已准备好了一套与祖母大差不差的说辞,想要在碰见她时一一罗列给她听。
还好,大家虽住在一个墙门里,但每一房皆有自己的小天地,因而并不算常见。而她,偏偏又是整个阮家最难见到的那个。
否则,阮静筠还不知要摆出多少次「乖巧听话」的表情,来应付那些真心与客套。
午后不久,原本时骤时疏的雨彻底停了下来。
祖母大概也说累了,终于给了话,要放阮静筠离开。
只是她才刚出屋,老太太又想起了一事,只得一边吩咐让陈妈赶紧跟出来交代:
“趁着暑假,静斐少爷从南京带了几个朋友来家里玩耍。老太太说,让小姐注意些,最好是别撞上了,免得三爷回来又是一通天大的脾气。”
阮静筠点了点头,还是刚才那副几乎粘在脸上的乖巧表情,道了句:
“我知晓了。”
将「最好」默认成「一定」,这个家里再也没有比静筠小姐更听话的人了。
陈妈本就对她很是放心的,加之刚才出屋时,还听见老太太连声叹息的那句:
「好好一个孩子,若是早些年多接触些人,见识增广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遇见一桩糟心事儿,就钻进牛角尖里难过。老三他,就是将阿筠管得太过严厉了。」
她也惯是心疼七小姐的,莫说少爷们,家里旁的女孩子,哪个不是成日里风风火火的恨不得把「自由」粘在嘴上,唯独静筠小姐……
一想到她的亲事受挫折后,整个人虽强装出平静,可又哪里真的能掩藏住伤了心,陈妈便不忍再去长篇大论的唠叨她必须将在自己锁在那一方小小院子里。
老太太说得对,左右三老爷此刻不在家里,若是真的能碰巧遇上同龄的孩子,一起玩耍几天,让七小姐分散分散注意力,也是好的。
都说无巧不成书,阮静筠刚一走进夹道,就听见影壁那边传来一阵说笑的声音。
她分辨出其中有阮静斐,立刻便猜到这就是陈妈说的那伙人,只是因这一耽搁,他们已经绕过影壁与她迎头撞上了。
阮静筠无法,只能匆忙背过身,退回到了后院里。
可还是有先一步出来的客人已经看到了她,指着方才她走过的方向,明知故问:
“那边刚刚是不是闪过去了什么?”
这个人的嗓门极高,像是天生就不会放低声音一样。
阮静斐方才落在后面,并没瞧见什么人影,听到喊话后看过去,亦没看见什么。不过,在这间老宅里,遇见了不打招呼只晓得躲的人,他不用亲眼确认也知道是谁。
晓得三叔对她管得很严,外男是一律不许见的,所以他便打算打个岔,将众人视线调走。
谁知一旁的表妹许知秋竟立刻接口道:
“一定是我静筠表姐啊,整个阮家就数她最难见到。莫说是你们,恐怕就连静斐表哥要与她说上一句话都难。”
“为什么啊?”
阮静斐有些难堪的沉声唤了句:“知秋。”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许知秋根本不理会自家表哥的神情,继续道:
“自然是因为我这个表姐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名门闺秀啊,每天从早到晚只待在她的那个小院子里,就连见自己的未婚夫都是要隔着屏风的。”
说完她特地朝着阮静斐身边站的人瞥了一眼,问说:
“孟徽哥,你是不是从来没见过这样传统的旧式女人?简直像某本陈腐透了的礼教书里编出来的一样。”
见他好似并不感兴趣,目光仍旧飘在别处,许知秋咬了咬牙,又一次打开了话匣,道:
“不过,她也是可怜人,原本一心盼望的婚事恐怕很快便要没了,我们都很忧心,怕她想不开呢。你们知不知道,她的未婚夫其实就是……”
阮静斐知晓阮静筠一定就躲在附近,必能将他们的话全部收入耳中,他不想再去触及她的伤心事,当即低声斥道:
“许知秋,别说了。”
见一向待她体贴的表哥彻底冷下了脸色,许知秋心中终于有了些许的犯怵。她瘪了一下嘴,小声「哼」了一句:
“不说就不说呗。”
阮静筠躲在月洞门后良久,直到听见他们的声音彻底消失,方才继续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其间,无论那些人说了什么,她脸上的表情倒是始终没有起过任何变化。
倒是陪在她身边的丫鬟小栗皱着双眉,鼓着腮帮子气愤道:
“知秋小姐又在到处同人编排,我看她就是妒忌小姐你一生下来就有个好夫婿。”
“她在上海过得那样自由自在,有什么好羡慕我的。”
阮静筠像是被逗乐,浅浅的笑了一下,可那笑里却藏着一闪而过的苦意。
情绪很快收敛,她举目望着那群人走开的方向,状若无奈的低声叹了句:
“反是我,又到了该好好「嫉妒嫉妒」她的时候了。”
小栗瞥见自家小姐面上的表情,便知她已经想好了如何「回报」知秋小姐方才那通揭短的方法,心中当即肯定:
「表小姐这下,恐怕是又要倒霉了。」
第10章 拾
“差不多就可以了,用不着放太高。”
阮静筠吞了一勺酸梅冻,瞧着小栗兴致勃勃的将手中风筝越放越高,张口提醒道。瞥眼又看见坐在自己身旁的阿糖正在拿着小剪刀细细在手中绣品上挑线,她便又蹙眉问:
“你拆它做什么?”
阿糖用针尖在一处小的根本看不清的地方指了指,说:
“小姐将这里绣错了颜色,得重新来。”
阮静筠想说「用不着了」,可话到嘴边,却又重新吞了回去,只是转眸将视线再次投在风筝上。
她不想理这事儿,奈何阿糖还在耳边絮叨:
“小姐,先前老太太不是说,这被面是结婚当日新房里要用的,上面的鸳鸯得您自己来绣寓意才好。春日里您不还劲头十足,怎么做了一半突然泄了气,反推给我了?回头……”
“可以了,就这个高度吧。”
阮静筠将她的话打断,朝着小栗说道。
阿糖年纪要稍大一些,见小姐自从订婚宴后便对自己的嫁妆一副完全不上心的模样,知她心里大概还是在介意未来姑爷不曾出现的事,便不再说下去。
埋头将错线的地方理好,见日头渐渐西沉,一日中最热的时候早就已经过去,可即便摇着扇子,吃了冷饮,小姐额上也渐渐开始渗出薄薄一层汗,阿糖又问道:
“小姐,这大夏天的,为什么突然想起放风筝啊?”
话音刚落,便见阮静筠拿起她手边的小剪子。
「咔嚓」一声,小栗手中扯着的线断成了两截,风筝摇摇晃晃,朝着院子外落了下去。
“就是为了这个。”
说罢,见她二人还愣着,阮静筠又催促道:
“别发呆了,你们俩快去把梯子搬过来呀。”
梁孟徽当初同意与几个同学一道前往自家在临城的老宅玩耍时,阮静斐是有些诧异的。可既然他愿意来,无论是出于对客人应邀而来的感谢,还是考虑日后,他都必是要打起精神来,拿出百分之二百的精力将人招待妥帖的。
阮宅中最不容错过的便是前朝时,阮静斐的高祖父在辞官后投入全部巧思,花费大量人财物力,精心营造了许多载的后院花园。
而那其中,又以他三叔青年那会儿,为了投即将过门的妻子所好,特意重新调理过的,位于西南角的一处应和落日余晖的小景最为出色。
只是那里与阮静筠的闺阁小院只有一墙之隔,甚至还有一个隐匿在景致里的连通内外的小偏门,知晓三叔的脾气,所以阮静斐平时是绝对不敢把外人朝那里带的。
巧的是,三叔在他们到来之前的一天,出远门访友去了,最快也要下个月中旬才会回来。
阮静斐这才动了心思。
可他万万没料到,当他们才走到曲折回环的游步道的尽头,面前景色方一豁然开朗,便听见有一个慌张的女声隔着墙正在大呼小叫:
“小姐,你千万小心。不如你先下来,我上去找好了。”
正在赏园景的几人闻见声音,通通将视线投向了墙边,恰在此时,一个梳着旧式发髻的女子,从墙那侧渐渐露出了真容。
这便是梁孟徽初见阮静筠的那天。
彼时正值夕阳西沉前的最后一小段光景,粉紫色的天空尽头,绵而透的云层倏然分开,透出金橙相间的霞光。天的另一侧,早月若隐若现的高悬,犹如投在人间的一枚小小的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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