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一人见她出现在楼梯末端,眼中立时浮上几缕惊艳。他抿了下嘴角,速速回神,却挡不住因这小动作而旋起笑涡一闪而过:
“早啊,阮小姐。我是中央巡捕房林照文。”
他望着她,正色道:
“现在我们有证据怀疑你涉嫌谋杀,请随我走一趟。”
第7章 柒
阮静筠坐在审讯室的椅子上,好奇的扫视着周遭的石墙与高大的窗格。
光透过白色的窗纸射入屋内,铺散开来,周遭便好像蒙上了一层雾气,瞬间就失去了温暖的魔力。
方才那个心肠不错又仪表堂堂的探长,不过才询问了她姓名、年龄等几个基本问题,便因为一通电话被手下叫走,只留下了一个没有表情的巡捕隔着一扇铁窗栏看着她。
而阮静筠面前的桌上,竟还摆着一碗皮薄汤鲜的小馄饨。
想及这份「早餐」的来历,她的眼中情不自禁的浮起了一层无奈的笑意。
“阮小姐。我是中央巡捕房林照文。现在我们有证据怀疑你涉嫌谋杀,请随我们走一趟。”
早先在家中,林照文话音刚落,阮静筠还没来得及表露出吃惊的神色,吴妈一听「杀人」这么大的罪名,当即挡在她的面前,高声嚷道:
“你胡说什么!你知不知道这里是谁的公馆?你知不知道我家先生是谁?”
面对如此咄咄逼人的语气和连珠炮似的问题,林照文倒是淡定的很,显然是根本不吃这一套,依旧朝着阮静筠比了个「请」的手势。
吴妈也瞧出了这个巡捕强硬的态度,见阮静筠沉默着竟好似真的要提步跟着他走,她大概想着能拖一时是一时,便又高声强调道:
“我家少奶奶肠胃不好,不吃早饭万一疼得昏倒过去,入了医院,你担负得了责任吗?”
“少奶奶?”
林照文听了这个称呼,瞧向阮静筠的视线中立刻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
这便是她昨夜同傅斯乔说,坚决不要他家里请来的娘姨的原因之一。
阮静筠抚了抚头疼的额角,无奈道:
“吴妈,你不要在巡捕面前胡说,这里哪有什么少奶奶。小心人家回头告你妨碍公务,将你抓起来。你年纪大了,哪里能吃得消牢狱之灾。”
见她还要再说,阮静筠又安慰说:
“好啦。他们应是对我有什么误会,解释清楚就是啦,你用不着担心的。”
目光与林照文对视,她笑着问:
“毕竟,这里又不是什么法外之地,总要讲证据的。而且我相信,林探长是绝对不会冤枉一个无辜的人,对不对?”
“自然。”
林照文点头应道。
大概是因为阮静筠此前表现的十分配合,或许也是怕她真的因胃痛昏了过去带来什么后果,他竟心慈到真的让吴妈将早餐打包,一同带回了巡捕房。
这便导致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之下,阮静筠瞧着仍冒着热气的小馄饨,竟犹豫起了自己应该是要吃,还是不要吃得好?
她突然盼起了林探长可以速速接完电话,赶紧回来,如此便可以打住她因这意外的「早餐」生出的无限纠结。
林照文倚坐在办公桌上,应了句「知道」后,垂手将电话挂断。
光从背后洒进屋内,他的影子像是投刻入了木质地板似的,半晌没见任何挪动。
忽而,警靴在身旁的椅子腿上磕了一下,不轻不重的,看不出具体的情绪。
舌尖在后牙槽顶了一下,林照文哼笑了一声,低喃道:
“这阮小姐,还真是好大的派头……”
她这才刚迈进巡捕房多久,话都没来得及问上几句,就已经有两路人来电交待,让他赶紧把人放了。
“怪不得能那样淡定。”
可是,她也实在太过淡定了。
从面对巡捕的突然闯入,到此刻被按在审讯室里,阮静筠的几乎每一个反应,都完全不像一个正常的普通人。
除了她早有预料,林照文一时想不到别的理由。
想及此,他摇头叹了口气,饶是心中仍有许多疑虑存在,可惜他手中并没有足够强有力的证据,能支撑他顶住所有压力,将人扣下来。
既然没办法,也没必要再磨磨蹭蹭了。林照文直起身,朝着门外走去。
谁知刚到办公室门口,电话再次响起。
“中央巡捕房,林照文。哪位?”
“梁孟徽。”
两人从前虽身份大不同,可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如今虽嘴上从不明说,但心中也算勉强将对方划为了半个「好友」。
“哟,稀客啊。”
林照文一听话筒中的声音,顿时乐了。他撑着办公桌,用散漫极了的语气打趣道:
“怎么着,二少?您这通电话,总不至于也是为了「阮小姐」吧。”
梁孟徽是在抵沪的同时,从彻夜找寻阮静筠的手下那边,知晓了她不久前被巡捕房带走的消息。他没有任何耽误,当即给林照文挂了电话,倒没料到竟有旁人比他更快。
“还有谁?”
林照文本只是因为此前的两通电话,随口一问,不想竟然真的猜中了。他心中不由的更加好奇,这「阮静筠」到底是什么身份。
显然,话筒对面的人是知情的。
“我的顶头上司,还有我们家老爷子。”
为了能从梁孟徽那里套上几句话,林照文如实回答,而后又道:
“你放心,我这就去将人放了。不过,也请老兄给我透个底,这位「阮小姐」,是什么来头?”
其实,从第一次看见阮静筠的名字开始,林照文便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过,见了她的人后,这种感觉便又强烈了些许。可是他在脑海中找了半天,还是一点没想起来。
“恰恰相反。”
梁孟徽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只是道:
“麻烦你尽力将人扣下,我这就过去。”
“扣下?”
林照文虽不知梁二少此行来沪的差事到底是什么,可却直觉事情好像变得越发有意思了。他知以梁孟徽的身份,问也问不出什么,便只道:
“那你可得快点,我真拖不了多久。
“大概也就只有……食半餐早饭的时间了。”
林照文想起了此前怕那公馆的女仆继续纠缠,而让她打包速速带回巡捕房的一碗小馄饨,忽而在心中自嘲道:
「这该不会是今日我做的最英明的决定吧。」
阮静筠猜到自己大概很快就会被放,毕竟她被探长「请走」的事情就发生在吴妈面前,她没有任何理由不立刻通知郑怀。
可她却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巡捕房的审讯室内,在林照文含着笑涡的注视下,吃完整碗小馄饨后,才被告知可以离开。
他将她一路送到巡捕房的大门旁,比了个「请」的手势,再十分真心的送上了一句:
“今日真是不好意思。”
“没事的。”
阮静筠笑着答道,接过他递来的食盒时,忽然瞥眼看见内里的碗碟竟已经完全洗干净,心中登时升起了诧异。
早先在公馆时,见林照文的表现,她直觉他并非阿谀奉承之人,所以面对眼下这番殷勤,阮静筠立刻察觉到了古怪。
她细细的瞧他脸上的表情,他察觉到后,便又将那对好看的笑涡摆给她看。
阮静筠猜不出什么,出于礼貌,道了句:
“多谢林探长。”
“应该的。”
林照文回道。
毕竟,要将这样漂亮的小姐,交去梁孟徽那种成日与枪炮打交道,完全不懂得怜香惜玉的疯子手中,他总是有些许心亏的。
眼角瞥见一辆黑色的别克车已经停在了正门外,林照文顿下脚步,说:
“我就送到这里了,阮小姐慢走。”
阮静筠点了点头,刚迈了一步,突然回过头来,问道:
“林探长,你好像还没有告诉过我,被杀的到底是谁?”
仿佛怕他为难,她停了一下,才又说:
“不知道……方不方便透露。”
因为被电话打断,讯问几乎没有开始便已结束,林照文确实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
“当然可以。”
此前他到凶案发生的现场时,便已瞧见了数名记者,料想这事用不了多久就要见报,因而并没什么好隐瞒,再者,也正好可以趁机试试阮静筠的反应。
“周昌礼,阮小姐还记得此人吗?”
茫然与不解顷刻间漫过阮静筠的双眸,她看着他,哑然道:
“探长,不知道你是因为什么证据怀疑到我身上。不过,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这个人我从未见过,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
这种自证清白的辩解,在林照文眼中实在低级到可笑,哪怕仅靠他如今手中的线索便可让她闭口无言。只是今日时机不对,上头还有人阻挠,他必须找到更切实的证据。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林照文没再透露与案情相关的任何内容,只是揶揄道:
“阮小姐平日,难道从来不看报的吗?”
见阮静筠仍是一副莫名其妙,不懂他所云为何的样子,林照文当即闭口不言,又一次摆出了请人离开的手势。
他既然摆明不信,阮静筠也不再多言,扭头朝着台阶下走去。
只是还未走几步,一辆轿车突然停在了面前,挡住了她的路。
阮静筠初时尚以为是郑怀今日开了别的汽车,可车上下来的人她却完全不认识。
“小姐,请上车一叙。”
到底是在巡捕房门口,她认为对方不至于强行掳人,但阮静筠仍是警觉的后退一步,才问道:
“你是谁?”
那人丝毫没有要答话的意思,只是依旧挡住她的路,又说了一遍:
“我们长官有请。”
“你们长官又是谁?”
阮静筠一边问,一边将视线扫向后座。
可还不待她看清窗子那侧的人到底是什么相貌,面前的车门突然打开。
随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扣在她的腕上,不由分说便将她扯进了车里。
第8章 捌
梁孟徽与七年前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即便阮静筠并未来得及细细打量,也能清楚的感觉出来。
因这陌生的体会,她垂头理了理方才跌入车厢时弄乱的裙摆,没有先开口说话。
似乎有人说过,深闺里教养长大的女孩子从来极适宜低头。那是一种独属于中国传统女子的韵致,似犹抱琵琶半遮的面,若藏于雾气中的山水,美的朦胧,却也不近情理。
阮静筠竟好像也以为,多年前的梁孟徽亦是倾心于她含羞而娇脆的垂头,所以时至今日,她的身体仍下意识记得,要以这样的姿态来蛊惑他。
可惜,她错了。
彼时,让梁孟徽着迷到几乎失了心智的,并不是这样的阮静筠。
不过,他并不打算告诉她,由着她继续错下去。
目光好像自发的沾上了贪念,从她周身一寸寸的打量而过,梁孟徽本以为过了这么多年,阮静筠应会有许多变化。
很早以前,便有人故意在他面前提起过,她已经嫁了人。而昨日,他亦在冯夷抢镏晓了她留洋的事情。
所以,从车子停在巡捕房楼下,到她出现在他视线前的短暂时间里,梁孟徽思考过她如今会是什么样子。不过,想法才刚刚冒了个苗头,他便因为长久以来的惯性,立刻将它们从脑海里扫除干净了。
倒不是不敢想起她,只是梁孟徽很清楚,她身上出现的那些属于旁人的变化,他一样都不会喜欢。
可如今,阮静筠安静的坐在他右侧。瓷白的脸,光洁的额,饱满的唇,以及绝不会轻易落在他身上的双眸。
恍惚之间,梁孟徽竟觉得,她仍旧是记忆中初见时的样子。
除了……
梁孟徽望着她,眉间锁了一瞬,道:
“怎么把头发剪了?”
她的那支在船上「丢失」的发钗此刻就在他的怀中。
他原本想得是,她既然说过这东西对于她「很重要」,他便再重新帮她簪回发髻上,像当初送她时那样。却不知,她才刚到上海不过第二日,便已经把头发绞短了。
梁孟徽脸上的神色是显而易见的不快,阮静筠这才骤然记起,他从前好似便对她的长发有着某种执念。
她抬手推了推发尾,用昨夜答过阿竹的法子,笑着反问他:
“不好看?”
阮静筠当然是有几分自信才这会这样做答,谁知梁孟徽竟直接把当她的话当做了陈述,继而用毫无波澜的语调答道: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
仿佛在他眼中,她是被人哄骗了,误剪成了丑模样,却还洋洋得意一般。
阮静筠正被哽得无言以对,梁孟徽却像故意似的,又问了句:
“得要多久才能长回从前的样子?”
阮静筠正愁没理由将他的挖苦怼回去,不料他自己倒送上门来。
“「从前」?”
她当即板下面孔,冷言道:
“阁下是哪位,我与你能有什么「从前」?!”
梁孟徽彻底扭过头来,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以为他要说什么,阮静筠略微抬高下巴,毫不示弱的与其对视。
不料,他却突然伸手朝着她右边耳后的方向探去。
那里藏着一颗小小的痣,从前,他很喜欢。
阮静筠也在瞬间忆起了此事。她立刻抬臂阻挡,身子也朝着车座的方向躲去。
惊愕方一散去,怒意便涌满了双眸,她瞪着他,斥道:
“你做什么!”
偏偏没过脑子的话蹦出来时自动切成了家乡话,吴语的软糯模糊了指责,没有太多的力度,反倒为她添了几分娇气。
“不是不认识吗?”
将她方才的那句不打自招的谎言戳破后,梁孟徽心间突然蔓延出无限的意兴索然。
原因无他。
阮静筠刚刚似乎完美的演出了太过出乎意料之下应有的表现,只可惜在那抹惊愕和怒意出现之前,梁孟徽清晰的捕捉到了她眸中一闪而过,又被强行压下的戒备。
顺着她推开的力道将手臂收回,他不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
“昨日的凶案,与你有没有关系?”
话题转的太快,阮静筠辩解的话在嗓子眼卡住一瞬,转而不客气的嘲讽道:
“请问梁先生如今在哪里高就,竟然连法租界巡捕房的案子,也需要劳烦您来过问?”
不待他开口,她不停顿的继续道:
“不过也没关系,我可以将方才同林探长说过的话再告诉你一遍,我根本就不认识什么张昌隆,李昌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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