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敏站在一地绝望的日光里,恨不得掐死自己。
愕然回首,他才惊觉自己这段日子有多蠢,蠢成了一个只会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
厉婕之前很多举动都透着怪异,他不是没看到,却没有继续深究下去。
起初只以为她是性格极端,后来在岩壁上救下那只小岩羊时,终于从厉婕嘴里听到了她一星半点的过去。
寥寥几句,却让傅敏看到了她偏执癫狂背后的原因。
他那时竟以为自己看懂她了,甚至还找到一丝和她同病相怜的感觉。
再后来,他发现了她真正的名字,猝不及防地撞破了她所有的过往。
那不堪回首的过往,哪怕只是学校门口一个片段,都让人触目惊心。
傅敏恨不能回到过去,七年前就寸步不离地守护她,帮她挡开所有的风刀霜剑。
这几天,他无时无刻不在遗憾追悔,他只知道纠结过往,却不知道细思当下。
傅敏此刻恨极了自己,竟然没看出厉婕这趟旅程,疯狂而放纵,分明就是一场最后的狂欢。
她脸上波澜不惊的笑容,并不是她与这个世界和解了。
哪怕是一秒钟的时间,她从来都没有跟这个世界和解。
她要和这个世界一起毁灭。
傅敏猛然转过身,顾不得周围有没有警察,抓狂地寻找起厉婕来。
忽然,他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里看到三个熟悉的身影。
何峋和许辉行色匆匆,正大步朝着会场的方向跑去,他们身后跟着雍浩,也是一脸焦灼。
傅敏心头又是猛然一沉,远远地跟上了他们。
会议中心高高的穹顶灯火璀璨,花团锦簇的舞台上。
若尔盖草原文化节开幕式结束后,紧接着开始了省十大杰出青年的颁奖仪式。
一对风度翩翩的主持人正在逐一介绍,本次十大杰出青年的获奖者。
主持人身后的巨幅 LED 屏幕上,播放着一位获奖青年的 VCR。
厉婕怀里抱着一盆绿萝,站在一排亭亭玉立的礼仪小姐队尾。
她脱掉了外套,身上的红色长裙和礼仪小姐身上的红色旗袍颜色相近,打眼一看,还以为她是礼仪小姐其中的一位。
只是怀里的绿萝显得有些怪异。
站在她身旁的一个礼仪小姐看了她一眼,有点茫然地问:“你是干嘛的啊?”
厉婕指指舞台下面,坐在第一排观众席上,等待领奖的一个杰出青年,对身边的礼仪小姐说:“我来找他。”
礼仪小姐伸长脖子,顺着厉婕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好奇地问:“哪个啊?”
厉婕:“戴黑框眼镜的那个。”
礼仪小姐看了那个文质彬彬的男人一眼,笑着朝厉婕眨眨眼,“男朋友?”
厉婕笑着摇摇头。
礼仪小姐笑嘻嘻地问:“喜欢他?”
厉婕想了想,脸上浮起一抹古怪的笑容,“刻骨铭心。”
身边的女孩听到了厉婕的低喃,一脸羡慕地说:“哇塞,好浪漫。”
厉婕但笑不语,目光始终落在男人容光焕发的侧颜上。
女孩指指厉婕怀里的绿萝,好奇地问:“你抱着这个干吗啊?”
厉唇角牵起一抹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礼物。”
女孩笑着说:“送绿萝,还挺别致的。”
厉婕低头看了眼怀里的绿萝,没有接话。
昨晚她转身离开宋涛的尸体,一步步走远,随手摘下了一片沾血的叶子,扔在了花丛间。
这是她留给许辉的礼物,希望他顺着这片叶子,找到她的森林,一个黑暗的,鲜血滋养的森林,她的故事就写在穿林而过的风声里。
她不奢望他能听懂,只希望他能听到。
不一会儿,就到了身边这个礼仪小姐出场的时间。
她笑着朝厉婕摆摆手,然后端着托盘里的花束和奖杯,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主持人富有磁性的声音在会场回荡,“最后一位杰出青年,是来自甘肃电视台的龚亮。”
主持人在慷慨激昂的音乐旋律里,声情并茂地介绍:“他是一名法制节目的记者,更是一名法制建设的斗士。”
“多年来,他奋战在普法宣传的第一线,制作出无数发人深省的法制专题,直视人间的罪恶,目光永远清澈。”
“愿做铺路石,愿做灯塔光,将法治理念融入社会,让法治之光照亮生活。”
厉婕默默凝望着等待上台领奖的龚亮。
七年过去了,他胖了很多,头发也稀疏了,整个人褪去了一身的书生气,变得沉稳干练,气宇轩昂。
这个人,曾经在雪夜里和她一起站在便利店门口喝奶茶,在雪花纷飞的路灯下,嘱咐她要好好活。
眼前的这个人,和记忆中的那个人几乎没有相似的地方了,可奇怪的是,厉婕却一眼就认出了他。
就像宋涛,多年后,也是在人群里一眼认出了她。
不管她变化有多大,即使化成灰,他大概也是认得的。
所谓的刻骨铭心,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厉婕看着龚亮,脑海里不知不觉思考起抽象的人生。
人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很小的时候,还在景泰县那个有院子里生活时,厉婕每天睁开眼睛,都是开心的。
那时候,活着的意义多得数不过来。
夏天冰镇的西瓜,冬天的糖炒栗子,看不够的动画片,吃不够的雪糕,攒不完的卡片。
人生有太多太多喜欢的,想做的。
就算偶尔和邻居家小孩打一架,都无暇怨恨久一点,隔天又忙着一起上房揭瓦了。
长大些以后,活着依然是件有滋有味的事。
爸妈每天起早贪黑地忙碌,让一家人搬到了大城市,日子越过越好了。
新买的房子虽然旧,爸妈却精心装修了一遍,每天都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
厉婕床头贴着周杰伦的海报,幻想自己有一天会和言承旭在街角的咖啡馆相遇。
书桌的抽屉里藏着收到的第一封情书。
就算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做,对着窗外郁郁葱葱的树叶发一天呆,都一样有滋有味。
在那一方狭小却温暖的天地里,她的思绪常常飘到遥远的地方,所到之处,都充满了无限的可能,美好得让人流连忘返。
再后来,那件事悄然发生了。
一样的晨昏,一样的家人,一样的邻居,一样的同学和朋友。
可一夜之间,什么都不一样了,过往的人生,仿佛只是一个脆弱的泡沫。
美好却短暂,漂浮在虚无的回忆里,想要伸手去抓,轻轻一碰便破了。
真正的人生,在她面前缓缓打开血迹斑斑的大门。
黑云压顶,她赤脚站在天地间,仿佛初次面对生命的婴儿,手足无措,只想放声大哭。
可她还没来得及哭,雨点般的刀斧便从头顶翻涌的乌云里劈砍而下,将她剁得七零八碎。
她惊愕的表情还停留在脸上,头颅坠地,茫然地凝视着苍天。
如果生命在这一刻结束了,也算上天对她的仁慈。
可天上却伸出一双大手,把她的断肢残躯粗暴地拼凑在一起。
她被迫重新站在了那扇大门前,满身血淋淋的伤痕,被命运强大的力量驱赶着,一步步迈向真实的人生。
从此以后,活着的意义仿佛就只是活着了。
或许这世上有很多坚韧的灵魂,有许多历尽黑暗依然熠熠发光的人生。
可厉婕发现自己并不拥有这种美好的特质。
她也努力过,拼了命地努力过。
她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努力忘却,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
她不停地在奔跑,跑得疲惫不堪,却依然跑不赢梦魇的步伐,跑不出怨憎的画地为牢。
厉婕闭上眼睛,噩梦如影随行,睁开眼睛,世界面目可憎。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老天给了她那么美的一副躯壳,她却感觉不到幸福。
她每天坚持夜跑,只有在身体的负荷达到临界值时,灵魂才能感觉到片刻的放松。
可只要停下来,空虚便好似团团浓雾,再次将她吞噬。
她迷上了飙车,迷恋肾上腺素给她带来的短暂快感。
她每天像个永动机一样拼命地工作,把公司当成了家,成了员工眼中的变态工作狂。
可实际上,她是因为不想回家,不想面对那个比她还支离破碎的妈妈。
她唯一的亲人,变成了她所有的折磨。
她的公司上市了,年纪轻轻便实现了经济自由,可她依然感觉不到快乐。
即使站在了人生的巅峰,她也好似一具行尸走肉。
直到有一天,她在一个小巷子里遇到一只凶恶的野狗。
野狗堵住了她的去路,朝她咆哮着,龇出满口獠牙。
厉婕抓起地上的一块砖头,朝野狗的脑袋狠狠砸去,一下,两下,三下。
野狗鲜血四溅,挣扎惨叫,她却越砸越兴奋。
直到她眼前的野狗渐渐变成一张张人的面孔,刘文全的,龚亮的。
那些曾经让她痛苦不堪的面孔,在她眼前变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那一刻,她奇迹般地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快感,全身死寂的血液在一瞬间沸腾翻滚,直抵颅脑深处。
那种感觉,比她成年后所有上床的经历加起来还要刺激。
那一刻,她幡然醒悟,她活着的意义就是结束。
结束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结束永远也做不完的噩梦,结束永远也无法释然的怨憎。
她不知道人死后有没有天堂,但她确定,活着也有一条通往天堂的路。
那就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复仇……
第九十二章 野火燎原
会场纷乱的后台,主持人的声音忽然闯进耳朵里。
厉婕寻声望去,看到龚亮微笑着站起身,走上舞台。
厉婕静静听着龚亮的获奖感言。
“今天站在这里,手握这份沉甸甸的荣誉,我无比激动和感谢,同时也感觉到自己肩头更加沉重的责任。”
“作为一名媒体人,我深知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我们不仅是信息的传播者,更是真相的挖掘着,价值观的引领者。”
“我们人微,但言不轻,说出来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可能毁灭或是再塑一个灵魂,一种风尚,一种信仰……”
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厉婕也听得心潮澎湃。
她想,讲得多好啊,毁灭或是再塑一个灵魂。
这个会场里,或许再没有人比她对这句话有更深的共情了。
厉婕抱着自己的绿萝,款款走出后台,走进了舞台璀璨的灯光下。
没有人发现异常,摄影师甚至还给她让了路。
那个满心八卦的礼仪小姐,在身后朝厉婕小声喊了句:“加油啊。”
厉婕停下脚步,回头朝那女孩笑了笑,灯光定格在她苍白的面孔上,女孩心头陡然一惊。
她直到此刻,才看到厉婕受伤的那半边脸,白皙的皮肤上,赫然印着一块烧焦的,狰狞的血肉。
而厉婕已经转回头,一步步走向舞台中央。
龚亮发言结束,正要下台,看到一个怀抱绿萝的女人,婷婷袅袅地站到了自己面前。
女人脸上有一块新鲜的伤痕,却不影响她直入眼帘的美貌。
他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下意识地挂上一脸和煦的微笑。
主持人面对厉婕的突然出现,并未慌乱,笑着问:“请问,你是龚亮记者的粉丝吗?”
厉婕从记者手里接过话筒,说道:“我认识龚记者,已经七年了。”
龚亮脸上诧异了一瞬,努力在记忆里寻找眼前这张面孔,但却一无所获。
主持人笑着说:“是吗?你今天是专程来祝贺龚记者的吗?”
厉婕看向龚亮,朝他绽开一个恍如隔世的笑容,“龚记者,你刚才的获奖感言,写的很好。”
龚亮谦虚地朝厉婕笑,脸上带着一丝茫然,脑海里仍在努力回忆着眼前的面孔。
厉婕继续平静地说:“我今天来,是想给你讲一个小女孩的故事。”
大概是出于媒体人的职业习惯,龚亮闻言眼睛倏然亮了一瞬,期待这个故事会有什么样的新闻价值。
会场也渐渐安静下来,一束束好奇的目光投向舞台,期待着女人口中小女孩的故事。
厉婕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淡淡开了口,“那个小姑娘出生在一个平凡又幸福的家庭,有个大她三岁的哥哥。”
“小女孩的爸爸妈妈是典型的中国式父母,勤劳隐忍,活着的意义就是家庭和孩子,他们虽然忙,但却从来没有忽视过他们的孩子,给了两个孩子完整幸福的年少时光。”
台上,龚亮和主持人入神地听着厉婕的讲述。
龚亮莫名觉得这个故事的开始有些似曾相似,但,就是想不起来再哪听过。
厉婕看着龚亮的眼睛,继续娓娓道来,“小女孩的父母经营着一家饭馆,靠着起早贪黑的辛苦,在省会兰州安了家。”
“这原本该是一个平凡得不值一提的故事,小女孩也会像无数同龄女孩一样,度过她幸福又普通得不值一提的人生。”
她顿了顿,声音不知不觉掺了一丝苦涩,“可忽然有一天,警察敲开了小女孩的家门,带走了她的哥哥。”
“后来小女孩才知道,她的哥哥奸杀肢解了三个学龄前的小姑娘,让三个家庭陷入万劫不复的地狱,是个彻头彻尾的变态杀人狂。”
龚亮的目光陡然变了,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呆呆看着眼前的女人。
很久以后,他终于从她锋利的眉宇间,看到了一丝隐隐约约熟悉的轮廓。
可眼前的女人好平静,仿佛从她嘴里娓娓道来的,是别人的故事。
“小女孩和她的爸妈,从警察敲门的那一天起,堕入了无极地狱。”
“受害者家属的控诉,社会的讨伐,邻居和路人的威胁、谩骂,劈头盖脸地朝他们砸来,他们一家人,每天战战兢兢,把自己活成了阴沟里的老鼠,即便如此,依然躲不来自整个世界的愤怒。”
“每天上学,对小女孩来说是一种酷刑的折磨,她在学校好像一个携带病毒的老鼠,同学们不敢靠近她,却又不肯放过她。”
“冷漠的凝视来自四面八方,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剑刺向她,让她每天都鲜血淋漓,体无完肤。”
“一个受害者的哥哥也不肯放过她,隔三差五来学校堵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扇她耳光,把她的脸踩进烂泥里。”
厉婕深深看着龚亮,片刻后,轻轻开了口,“有一天,一个记者找到她,用锲而不舍的温暖感化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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