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许辉的身影,她面上的表情凝滞一瞬,旋即绽开一个温婉的笑容。
“许警官,你来了。”
李兰宁把手里的书扣在柜台上,笑盈盈地站起身来。
许辉怔了怔,发现李兰宁的一头长发不见了,换做了利落的短发。
他点点头,目光落在柜台摆着的一盆绿萝上。
绿萝养得很好,叶子又绿又亮,顺着藤蔓疯长,欣欣向荣。
许辉伸手摸了摸绿萝的叶子,说了句:“绿萝长得不错。”
李兰宁的目光在绿萝茂茂实实的叶子上流连了一会儿,轻轻笑了笑。
她看向许辉,问道:“许警官,吃饭了吗?我店里新上了关东煮,要不要尝尝?”
许辉点点头。
李兰宁走到关东煮的档口,拿起纸碗和夹子,笑着问他:“牛肉丸和脆骨丸来点吧,很好吃。”
许辉嗯了一声。
李兰宁:“蟹排和鱼丸也尝尝吧。”
许辉说好。
李兰宁选了满满一碗关东煮,笑着递给许辉。
许辉拿出手机问道:“多少钱。”
李兰宁摇摇头,“我怎么可能收你的钱。”
许辉便不再多说什么,走到窗边的长条餐台前坐了下来。
他用竹签插起一颗牛肉丸吃进嘴里,慢慢地咀嚼。
李兰宁从冷柜里拿出一瓶冰红茶,走到窗边递给许辉,在他一旁坐了下来。
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下得紧了,和着提前到来的夜色,在明净的玻璃窗上氤出一片朦胧。
路旁悄然亮起的街灯,看上去多了一丝雨夜特有的暖调。
许辉埋头吃着关东煮,李兰宁安静看着窗外被雨模糊的街景。
许辉吃完关东煮,喝了一口李兰宁给他的冰红茶。
李兰宁看向许辉,终于等到他开口。
许辉:“我今天来,是想问你一件事。”
李兰宁一脸平静,好像已经猜出许辉要问什么了,“哦,你说。”
许辉看着李兰宁的眼睛,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厉婕就是余天然的?”
李兰宁不假思索地说:“是在这趟甘南旅行的路上,宋涛认出了厉婕,我们那时候才知道了厉婕就是余天意的妹妹。”
许辉喝了一口冰红茶,慢慢转过头,看向李兰宁,沉默不语。
李兰宁被许辉盯得有些局促,轻声问了句:“怎么了,许警官?”
许辉盯着李兰宁那双清透的眼睛,极力想从她坦然的目光深处,发掘到一丝隐晦的黑暗。
可他什么也发掘不到。
她的目光干净清透,坦然得像个孩子。
许辉坐在温暖的超市里,身上却漫过一层幽幽的凉意。
他不再盯着她的眼睛,转头看向了雨蒙蒙的窗外。
他说:“你从一开始,就认出她了,对吗?”
李兰宁一脸茫然看着许辉,“没有啊。”
许辉似乎没听到李兰宁的否认,自顾自说:“我不知道你是在哪一刻认出她的,可你就是认出她了。”
“你并不害怕跟她相处,因为你知道她并不滥杀无辜,她的过去人尽皆知,你随便一打听就知道刘文全当年对她一家人的伤害有多大。”
“你知道刘文全的死,是厉婕的报复。”
李兰宁没有说话,她似乎觉得许辉的话太过荒谬,连反驳的话都懒得开口说了。
许辉:“你和她相处的这一年多,每天都在观察她,琢磨她,你把她当成了一本书,一字不落地细细品读,研究。”
“你知道了她的一切过往,也清楚的掌握了她未来人生的走向,你知道她的痛苦怨恨,也知道她的古道热肠。”
“你知道了她最恨的人不是刘文全,而是一个叫龚亮的记者。”
“我让技术科的同事帮忙查了一下,你微博上关注了名叫破晓的博主,那个人就是龚亮。”
“你每天都在留意着龚亮的动态,因为你知道,他迟早会是下一个因为意外事故死亡的人。”
“龚亮在他的微博里,提到自己 7 月 30 日会去若尔盖花湖,参加杰出青年的表彰。”
“然后,你发现了厉婕也要去若尔盖花湖。”
“你立刻意识到,龚亮的死期大概要到了。”
“接着,你发现了厉婕退掉了租住的房子,像是在处理后事。”
“你意识到,厉婕这次要干一票大的,她要轰轰烈烈地去杀死龚亮,她要让所有人看到她疯狂的报复,她要以最壮烈的方式发泄自己多年来的愤懑,没给自己留任何一条后路。”
“你知道,厉婕这趟甘南行,是一趟有去无回的旅行。”
李兰宁忽然笑了笑,轻声说:“许警官,你编故事的能力还挺强的,考不考虑当个悬疑小说作家。”
许辉脸上闪过一丝自嘲的表情,坦然说:“我没什么想象力,之所以能有这些推断,完全是因为陷得太深了。”
他再次攫住了李兰宁的目光,认真说:“这些日子,我醒着,睡着,脑子里都是杨洪亮的案子,我不相信是厉婕杀了他。”
“我琢磨你,研究你,就像你研究厉婕一样。”
“或许,此刻的我,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
李兰宁的表情依旧平静,搁在膝盖上的手却不知不觉把围裙抓得皱皱巴巴。
“有多了解?”她笑得云淡风轻。
许辉:“杨洪亮是你捂死的。”
李兰宁:“许警官,杨洪亮的案子是你办结的,你知道我无罪的理由,为什么还要这么说?”
许辉:“杨洪亮的案子是我办结的,所以我才会寝食难安,因为我知道,答案是错的。”
李兰宁轻轻笑笑,不无挖苦地说:“知道是错的,为什么不判我的刑?”
许辉苦笑,“因为你太聪明了,你给自己上了四重保险。”
“第一重,你伪造了杨洪亮的死亡时间,还把入户门把手上的指纹擦掉了,造成了外人入户行凶的假象,误导了警方的侦查方向,差一点就轻轻松松蒙混过关了。”
“第二重,就算警方查明了杨洪亮真正的死亡时间,你也不怕,因为还有厉婕。”
李兰宁:“许警官,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许辉:“不,你知道。”
“你太了解厉婕了,你知道她会帮你脱罪,你知道她不在乎自己再多背一条杀人的罪名。”
李兰宁:“许警官,我就算杀了人,也不会把自己脱罪的可能性,寄托在另一个人一念之间的慈悲上。”
许辉:“对,你没有,所以你给自己上了第三重保险。”
“你制造了厉婕和杨洪亮独处的时间,你用厉婕的手机远程控制空调,你手上还攥着厉婕谋杀刘文全的证据。”
“就算厉婕不帮你,就算你们两个都声称自己无罪,就算你们对簿公堂,你也有办法把警方的怀疑都引到厉婕身上。”
李兰宁忽然笑了起来,“许警官,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厉害。”
许辉:“还想听听你给自己上的第四重保险吗?”
李兰宁看向许辉,洗耳恭听。
许辉:“你只要跟定厉婕就好,帮她走到这趟旅程的终点,只要她到了终点,你就能脱罪了。”
李兰宁:“为什么?”
许辉眸色沉沉看着李兰宁,一字一句说:“你知道她会死,死人是不会反驳的。”
许辉说完,喝了一大口冰红茶,重新陷入沉默。
他坐在窗前的高脚椅上,肩膀松垮下来,好像一股脑倒出压在心底的这一通话,他整个人也失去了支点,肉眼可见的颓然。
李兰宁究竟是什么时候认出厉婕的?
许辉知道,这个疑问,和杨洪亮的死一样,在他有生之年,是得不到答案了。
真相,深埋在李兰宁心底,只有她自己知道。
李兰宁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望着窗外雨做的黄昏。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校服的女孩走进店里,要买关东煮。
李兰宁起身,笑着迎了上去,她走进柜台,问女孩:“想吃什么?”
女孩高高的马尾散落肩头,一身蓬勃幸福的气息,她看着沸腾的格子,认真地挑选。
“我要一串鸡肉丸,两串魔芋,一个鸡蛋,两个笋尖。”
李兰宁帮她装好关东煮,笑着问了句:“节食啊。”
女孩捏了捏自己有些婴儿肥的鹅蛋脸,郁闷地点了点头。
李兰宁看着女孩青春靓丽的面孔,羡慕她的烦恼如此浅薄。
她把关东煮递给女孩,笑着说:“你这样很好看的。”
女孩腼腆地朝李兰宁笑了笑,付了钱,吃着鱼丸走出了超市。
许辉走到收银台跟前,从钱包里抽出一百元现金,放在了李兰宁倒扣在柜台的那本书旁。
“双城记。”他念出这本书的名字。
李兰宁寻声望过来,微笑着点了点头。
许辉:“你喜欢这个故事?”
李兰宁点点头,目光忽然卸去了所有防备,露出一丝温暖的底色。
头顶传来许辉淡淡的声音,“悲壮的求死,卑鄙的求生,你觉得哪一个更好?”
李兰宁轻轻笑了笑,抬头看向许辉。
她目光平静,声音坦然,“活着就是件悲壮的事,谈何卑鄙?”
许辉走后,李兰宁拿起水壶,给搁在柜台上的绿萝仔仔细细地喷了一遍水。
她抚摸着绿萝亮晶晶的叶子,想起厉婕的助理把这盆绿萝交给她时,绿萝半死不活的叶子上,还沾着斑斑点点的血迹。
厉婕在遗嘱里,把这盆绿萝留给了她。
除此之外,再无一句话。
她想对李兰宁说的话,在她们分别的那一刻,已经说了。
李兰宁看向门外烟雨蒙蒙的夜色,思绪又回到了那个大雨里水势凶猛的河边。
厉婕忽然抱住她,在她耳边云淡风轻地说:“你那么想活,就好好活下去吧。”
然后她忽然用尽全身力气,一把将李兰宁推进了河里。
厉婕的动作瞬间暴起,快得让人毫无防备,李兰宁却顷刻就明白了厉婕的意图。
她没有恼火,也没有要伤害她。
她只是需要用她拖住许辉,好让自己义无反顾地奔向那个血色的结局。
李兰宁挣扎着,朝厉婕歇斯底里地喊着:“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她的声音淹没在滚滚的河水里,“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啊?”
她看到厉婕站在冷雨里,唇边带着一丝破碎的笑,一瞬间,她好像明白了为什么。
因为她羡慕百折不挠的生命,所以选择了成全。
就像她捡走那盆不肯死掉的绿萝。
成全,是她留给这个冰冷的人间,最后的一丝温柔。
第九七章 番外一 我的秘密
2023 年 3 月 23 日,刘文全家的阳台和他的日子一样,逼仄而混乱。
李兰宁缩在一堆废纸壳里,看向厨房和阳台相隔的那扇玻璃门。
油污斑斑的门半敞着,映射出客厅里诡异的一幕。
一个身材高挑纤细的女人,身上穿着一件灰绿色的冲锋衣,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带着一副黑手套和蓝色的脚套,正站在椅子上,摆弄着客厅的电灯的线路。
房子里的线路被拉了闸,没有一处光亮,只有绯红的夕阳透过卧室敞开的门,落了一片进幽暗的客厅。
李兰宁连大气不敢出,紧紧盯着玻璃门上映照出来的那个不速之客的轮廓。
那是个很年轻的姑娘,侧颜的线条流畅干净,衣服鞋帽一看就不便宜,全身上下透出生活优裕的气质。
李兰宁不明白这样一个姑娘,怎么会出现在刘文全破烂不堪的家里?
而且这姑娘的举动,也让李兰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时间在杂乱肮脏的小阳台上变得无比漫长,李兰宁感觉自己等了很久,那姑娘才结束了怪异的举止。
李兰宁看到她轻巧地跳下来, 把椅子摆回了原位,合上电闸。
最后,她看着那姑娘消失在玻璃门造就的视线范围里,接着,客厅的防盗门发出咔嚓一声门锁碰撞的脆响。
那姑娘终于走了。
李兰宁不敢立刻出来,她靠在一摞废纸壳上,等了一会儿,确定客厅里真的没有人了,这才慢慢站起身来。
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客厅,抬头看向那姑娘摆弄的电灯,不知道这里面究竟有什么玄机。
她本能觉得不是什么好事,应该让刘文全家知道这件事。
可她又不好意思挑明了说,毕竟,她刚刚看到了刘文全家的丑事,挑明了彼此该多尴尬。
李兰宁一边纠结,一边走向防盗门,想尽快离开这里。
忽然,防盗门半敞的透气窗里,透进来几丝闪烁的光。
李兰宁下意识顿住了脚步。
下一秒,当她看清那几丝灯光的来源时,全身寒毛都炸起来了。
那灯,不是来自走廊的声控灯,而是来自对面那扇,尘封多年的凶宅,是一束手机幽暗的光。
李兰宁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躲到防盗门后面的。
她手脚冰凉,两腿发软,整个人趴在铁锈斑斑的防盗门后面,透过透气窗的缝隙,紧张地看向对面。
那束手机的光从敞开的铁门里透出几瞬,然后就没有了。
片刻后,她看到刚刚那个戴棒球帽,穿冲锋衣的姑娘,从对面那间阴气森森的凶宅里走了出来。
棒球帽的帽檐投下一片阴影在那姑娘苍白的面孔上,她走出来的那一瞬间,仿佛一缕来自地狱的幽魂。
李兰宁惊魂未定地回了自家的小超市。
天已经完全黑了,街对面小广场上,照例响起了广场舞那几首熟悉的曲子。
李兰宁满脑子还是从凶宅里走出的那个鬼魅般的身影。
她趴在柜台上,心不在焉地望向对面热闹的小广场。
忽然,她的目光定格在那群跳广场舞的人中间,刘文全的老婆王美莹每天都跳广场舞。
一个念头出现在李兰宁脑海里,她找了块废纸,在上面写下一句话。
“你家的灯被人动了手脚。”
李兰宁兜里揣着纸条,穿过马路,走到歌舞升平的小广场,不一会儿就找到了王美莹。
她记得王美莹每次来她的超市买打折蔬菜时挎的那个民族风刺绣的小包,没费多少时间,就从长椅上的一堆包里找到了她的包。
李兰宁坐在长椅上,随手把纸条塞进了王美莹的包里。
做完这些,她稍稍安心了些,在初春依旧凛冽的寒风里,慢慢走回了自己家的小超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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