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僵着身子不敢动了。
她披上外衣,鞋子也不脱就爬上了床,将被子一掀,自己整个人钻进去,缩在角落里。
听不到,就不怕了。
或许是她捂着太严实,那声儿果然没有了,倒是自己又急又响的心跳声,盖过了一切。
尧窈把自己捂得面颊通红,身上热烘烘的,背后已然浸出一层薄汗,她也没将被子扯掉,只想就这么混沌地渡过去,直到天明。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久到尧窈以为危机解除,风平浪静了,忽而一串由远及近的脚步,一下又一下地格外铿锵,仿佛钉钉子似的落地有声,将尧窈快要落下的心又登时提到了嗓子眼。
她甚至不知道作何反应,脑子里乱哄哄,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整个人处于一种游离放空的状态。
直到盖住自己的被子被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扯开,容渊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出现在了尧窈眼前。
尧窈眨眨眼,尚未缓过神来,看男人也像看怪物似的。
“你这是什么眼神?连自己老爷都不认识了?有你这么当妾的。”不说倒茶捶背,连声问候都无。
尧窈终于有了反应,但依然没有伺候男人的觉悟,而是指了指门窗,心有余悸道:“老爷,外头有奇怪的声音,你进来时可有听见。”
闻言,容渊亦是怪异地看着女子,略带戏谑的口吻:“风声算不算?”
见男人不甚在意,尧窈有些急:“才不是,你再等等,别忙着睡,兴许又会有的。”
容渊唔了声,仍是不怎么在意的样子,他已经在外院那边洗漱过了,也不指望娇贵的小公主服侍自己,退了外衣和鞋袜就躺到了床上。
尧窈睡在里侧,男人一躺下来,将她和外界隔开,一股无形的安全感使得她浮动的心绪逐渐平缓下来。
双眸阖上,尧窈正要入睡,只听得身旁的人忽而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这座宅子确实死过人。”
闻言,尧窈脑子里的瞌睡虫瞬间跑光,倏地睁开眼睛,转头看向一脸平静的男人。
他用着四平八稳的语调,漫不经心道:“这宅子原主是商户之家,好像在外头得罪了什么人,一夜之间,家里几十口全部死于恶疾,衙门特意请来僧人连做了八十八天的法事,后来,倒也没出过什么事。”
容渊没说的是,自那以后,这座宅子就闲置下来,由府衙代管,挂牌售卖。
不过凶宅的名头一放出去,谁人敢买,闲置好几年都无人问津,直到容老爷带着他家小妾住进来。
然而,住进来的头一晚,这位小妾就听到了不得了的声音。
尧窈不可思议地望着男人:“你明知这里是凶宅,却还带着我住进来。”
容渊理所当然道:“不要钱的房子,为何不住。”
他是真龙天子,福泽深厚,魑魅魍魉又怎敢近他的身。
尧窈张着嘴,一度说不出话,在东瓯,但凡住进凶宅的人,就必须为里头的冤魂伸冤,不然将会不得善终。
“一家子全都死于恶疾,老爷不觉得奇怪?衙门为何草草就结案了,是个人都知道这里头必不简单,必然另有隐情。”
容渊颇为赞同地恩了声:“不如这样,那声音要是再来,你就问问是否有冤要诉,若真有,就让我们嫉恶如仇的女青天为他们申申冤。”
尧窈听出男人的话外之音,怏怏不快:“老爷又在打趣我了。”
容渊转过姑娘的脑袋,与她面对面,深深凝视她:“你就一点都不怕。”
半夜听到怪声,无论哪个姑娘,不都得吓得失控大哭。
尧窈不明所以,被男人专注的目光看得有些面热,软声道:“怕啊,可一想到他们那么可怜,又没那么怕了。”
全天下的人和鬼都可怜,唯独他不可怜。
容渊一声冷笑,把姑娘的脸转了回去,那点旖旎的心思散了个尽,翻个身背对姑娘,径自睡去。
尧窈尚有事情要说,推了推男人的背:“老爷,我明儿个想去趟番馆,看看曾使君有没有遗物留下来。”
她被紫鸢说服了,还是决定先跟男人提一提。
他答应最好,不答应,她再作打算。
容渊此刻胸口堵着一团气,无处发作,声音愈发沉冷:“你那般挂念,我这个恶人还能拦住不成。”
“老爷不高兴了?”尧窈凑了过来,半边身子靠在男人背上。
谢天谢地,她还知道他不高兴。
“你别来烦爷,爷就高兴了。”容渊话里的别扭,他自己听着都不齿。
听到这话,尧窈退开身子,靠向墙那边,不哄了。
姑娘温软的身子一离开,容渊又有种说不上来的失落感,他转过来,又把缩到里侧的姑娘拽回到怀里。
换尧窈不乐意了。
容渊微眯眼:“明天还想不想出去了?”
闻言,尧窈不动了,任由男人将她当做面团儿又揉又搓,时不时地还咬上两口。
翌日一早,梳洗过后,容老爷又是一副神清气爽的清俊模样,然而瞥到桌上两个大馒头时,面色微微一凛。
“只有这?”
紫鸢同容渊接触不多,但也知这男人不好惹,惴惴不安道:“夫人说老爷就好这口,早食准备这就够了。”
话落,被男人折腾得腰酸背疼的尧窈从里屋走出,瞧见桌上的馒头,又补了句:“光吃这也不行,紫鸢姐姐你不是买了一大坛腌黄瓜,搭这个吃最好。”
很好,容老爷已经深深感受到他家小妾对他的无限恶意了。
桌上的馒头是专门给老爷留的,尧窈带着紫鸢,换了一身素服,准备去外头吃,吃完就前往番馆。
容渊把急着出门的尧窈叫住,叮嘱了两句,又配了个侍卫给她。
尧窈没待多想,张嘴就道:“肖大人呢,听说他功夫了得,他保护我们岂不更安全。”
容渊呵地一声:“夫人想要老爷陪着,直说便是。”
他的身手在肖瑾之上,只是平时都在宫中,英雄无用武之地。
尧窈不是那么相信,眼神流露出了她真实的想法,容渊眯眼:“不愿意,那就不要去了。”
尧窈连忙改口:“就丁侍卫了,老爷挑中的人,必不会错。”
自从番馆走水后,驿臣管理更为严格,只允许住在里头的人进出,且出去多久,去哪里,还要用文书的形式说明,留档保存。
尧窈不住在里面,自然进不去,好在丁侍卫拿出了一个牌子,驿臣瞧见牌子,当即变了脸色,毕恭毕敬地把人迎进去,寻到曾使君曾经的住处,将修葺后新换的门锁打开,一股油漆味儿扑面而来。
即便尧窈覆着面纱,那股子呛鼻的味,仍是让她不自觉地拧起了秀眉。
屋子已经重新修整,墙面刷得粉白,床桌柜子等也都换了新,曾被火烧过的痕迹几乎寻不到了。
尧窈想要找的遗物,自然也难寻。
紫鸢见夫人不是很舒服,想是这漆味给熏的,便道:“我和丁侍卫仔细找找,兴许边边角角有遗漏的地方,夫人快些出去透透气,这味儿是不好闻,闻出毛病可就得不偿失了。”
尧窈确实受不了这个味儿,几欲作呕,忍着不适道:“那我在外面缓缓,你们要是有什么发现,一定要叫我。”
步出屋子,尧窈站在走廊栏杆边,味道淡去,人才好受了点。
二楼走廊是悬空的,从尧窈站的位子,可见瞧见楼下大厅的情况,因着那场大火,进进出出的人并不是很多,让尧窈好奇的绿眼睛大胡子更是没看到一个。
犹在失神中,忽而有个声音唤她,半生不熟的官话,一听就是跟她一样的异国人。
不过,她的官话比这人好多了,就连诸多挑剔的老爷也夸,她要是会谈琵琶,唱个小曲儿,与大晟的姑娘无异了。
可她并不喜欢,为何要弹琵琶,唱小曲儿。
尧窈一转头,循声瞧见了喊她的人,不由怔住。
高高壮壮的大胡子,不是绿眼睛,却有着更为幽深的蓝。
那种蓝,让尧窈想到了辽阔无边的大海,是独属于家乡的颜色。
女子覆着面纱,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特别清澈灵动,大胡子很有好感,主动打招呼,说着别扭的官话。
“姑娘为何一个人在此?”
看着面生极了,就不像是住在番馆里的人。
尧窈想到曾使君,眼底一暗:“我在悼念故人。”
故人?大胡子听懂了,见姑娘站的位子就在曾使君住过的屋子门口不远处,不禁问:“姑娘和曾使君是什么关系?”
尧窈想了下,回:“他是我姑父。”
在她心里,明姑和曾使君都是她的家人。
大胡子不是很懂姑父是什么,但他看得出面前这女子和曾使君是熟人,想到心头一桩事,他赶紧把身上带着的小瓷瓶拿出来递给尧窈。
“你们这里的人讲的是入土为安,我与曾使君吃酒,欠他一份人情,没得机会还了,这东西你给他捎过去,也算全了这份情。”
瓶子小小的一只,只有她巴掌大,一手就能握住。
尧窈不觉好奇:“这里面是什么?”
大胡子眼眸微闪,忽而凑近了尧窈,瞧了前四周,压着声,神神秘秘道:“好东西呢,你家曾使君求了许久,我费劲周折才弄到,可惜他无福享用了。”
男人话说长了,咬字有点费劲,尧窈听得也有些吃力,但关键的地方,她听明白了。
听着像是好东西,可男人的话,又让尧窈觉得,未必就是真正的好东西。
见女子眼神里流露出质疑的神色,大胡子微恼:“你家曾使君是不是有个中意的人,苦等多年都未成事,这东西,只要人吃了,就会对喂她吃的人言听计从,千依百顺,连命都可以不要。”
尧窈面色微变,她下意识扭头,看了眼微敞的门口,无人在那。
回过头,尧窈再看向大胡子,声音愈发地低:“哪有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你别说大话了。”
大胡子更恼:“世上稀奇不怪的玩意儿多了,说没说大话,你寻个人试了便知。”
就在这时,屋里的紫鸢扯嗓子唤尧窈。
尧窈捏紧手里的瓶子藏于袖中,眼眸一转,正要和大胡子道个别,大胡子仿佛被她气到,大袖一拂,快步走没了影。
紫鸢在床边墙角处寻到了一枚银戒指,因着夹在床柱和墙的缝隙里,除了沾点灰尘,倒没什么损毁的痕迹。
在东瓯,男人找到心仪的姑娘,想要求娶,就会送上银戒指。
曾使君这戒指送了无数回,可明姑一直拒收,到如今,人已不在,明姑也该收了。
尧窈拿过银戒指,握在掌心,更有一股惆怅在心头涌动。
人世间最悲切的绝望,便是阴阳永隔,此生再也不复见。
伤感的情绪一上来,便止不住,尧窈想要和明姑一起,将曾使君的遗体带回东瓯安葬的念头愈发强烈了。
尧窈回到别院的时候,男人已经在屋里坐着,手里捧一本书,闲适地翻看,身着极为寻常的石青色直裰,冷白的肤,淡漠的面容,像个儒雅俊逸又不易亲近的书生,直叫姑娘们看了又看,芳心乱颤。
尧窈芳心不颤,却仍是走了过去,蹲在男人身边,仰头看他:“老爷让我回东瓯可好,曾使君的遗体不能久放了,会坏掉的。”
她总得让他完完整整地回到故土,干干净净地入土。
容渊从书本上移开目光,不以为然:“死掉的人,最终都会腐坏,只剩一具空架子。”
话里的意思,显然是不同意的。
尧窈拉下了眼帘,没有再求,而是默不吭声地到窗边坐下,望着外头的花树,陷入了沉思,又好像在纠结着什么。
眉头都快拧到了一起却不自知。
容渊最不满意的便是女子这点,她心中装了太多的人或事,唯独对他,最不上心。
她若实心实意地取悦他,不为别的,只为他这个人,而不是带着那么明显的意图,他心情好了,未必不会答应。
尧窈坐了没多久便起身,朝男人软软一笑:“我去厨房看看紫鸢做了什么好吃的。”
不过一两刻钟的时间,尧窈去了又返,手里多了个汤碗,鸡汤的香味很浓,飘入容渊鼻间,顿时胃口大开。
尧窈两手捧着汤碗,到了男人跟前:“老爷尝尝,紫鸢熬了两个多时辰,还放了不少进补的料进去,可好喝了。”
她自己在厨房里就没忍住,足足喝了两大碗。
容渊对鸡汤并不排斥,何况这味儿确实香,难得勾起了他的食欲,也就不再摆架子,把书本一搁,坐到了桌边,端起汤碗喝起来。
男人没有用勺子,一手捧着碗,不紧不慢地喝,身为天潢贵胄的仪态和教养自是无人能比,即便这样不算文雅地喝汤,举手投足另有一种不同以往的洒脱不羁。
尧窈更是目不转睛地瞧着男人,见他将满满一碗谈喝完了,讨巧地递上帕子,轻声问:“厨房里还有,妾再给老爷端来。”
女子服帖乖顺的模样,比这鸡汤更能取悦男人,容渊接过帕子擦了擦嘴,道不必了。
他在口腹之欲上,向来克制,即便偏好某种食物,也懂得适可而止,绝不贪多。
尧窈收回被男人擦过的帕子,搁到一边,又问:“老爷要不要吃些点心,紫鸢做的南瓜糕也很不错。”
南瓜是个好东西,便宜好种,又能长时间储藏,饥荒时期必不可少的一样食物。
容渊有所触动,松了口:“那就来一点。”
尧窈端着汤碗送回厨房,又捧来一盘子的南瓜糕,容渊拿了一块,看了看一旁殷殷瞅着他的姑娘。
“你也吃。”
尧窈手摸向小腹:“妾刚刚在厨房吃了不少,再吃,肚子要撑坏了。”
男人余光瞥到姑娘依旧平坦紧致的小腹,轻笑了一声。
天下女人在这方面倒是一个样,明明不胖,瘦得很,却总嫌自己还不够瘦。
反而是男人并不喜欢女人太瘦,毕竟,谁也不想抱着一堆咯人的排骨睡觉。
容渊吃了两三块糕点就不再碰,倚在榻上继续翻书。
尧窈搬了个凳子坐在榻边,瞧着纸面上那不太白话,密密麻麻的生僻字,毫无兴致,只看着男人问:“老爷何时回家,还是天黑以后么?”
容渊眼皮未抬,恩了声,算是回应。
尧窈小心翼翼地试探:“那妾也可以回家吗?”
见男人没有反应,一声都不吭,尧窈再问:“妾想回东瓯,可以吗?”
容渊从纸面上抬眼,笑了下:“不可以。”
短短几个字,斩钉截铁,毫无商量的余地。
尧窈面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失落,果然,都是假的,亏她还傻傻信了。
什么连命都可以不要,要她的命才是真。
尧窈一时间灰了心,人也站起,将凳子搬回原处,再不看男人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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