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阁老已经豁出去了,也不管不顾道:“长姐在宫里头,衣食无忧,又怎知我在外头奔走的艰难,那时候的太子势弱,本不是先帝最看好的儿子,太后却一意孤行,弃自己的亲儿子不顾,去扶持别人生的,那时候我们顾家又好得到哪里去,被先帝猜忌,顾家子弟无一人身居要职,为了稳住太子的地位,我们花费了多大的气力,便是贪了那点盐又如何,便是两淮的盐务全都给了我们顾家,也是我们该得的。”
“闭嘴,你再敢说一句,就滚出这里,不要再来见我了。”
太后已经是怒不可遏,指着弟弟要他滚。
顾阁老说完了心里话,人也清醒了,扑通一下跪到地上,满脸诚挚:“臣说这些,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顾家,为了太后,若是值得也就罢了,若不值---”
“不值,你也把话藏到肚子里,捂死了。”太后沉着脸警告弟弟。
她知道顾家,从母亲到弟弟,心里都是不甘的,然而当时形势所迫,澹儿还是太小,不成气候,而那时的太子,除了生母不显,别的并无诟病,也摆出了足够的诚意,她提出的条件,他后来也一一兑现了。
她不选他,还能选谁。
尽管她心里也没那么甘心。
“这些话,你再敢吐出半句,今后就不要认我这个姐姐了。”
顾淳到底还是忌惮长姐,心内不以为然,但面上还是应了,转而提别的转移话题。
“玲珑那边,太后有何打算,听闻皇帝将她留在了披霞殿,而那个郦国夫人也被逐到了偏殿,貌似失宠,那么玲珑---”
还未说完,就被太后打断,“皇帝什么样的性子,你不知道,一件事儿能琢磨出十个主意来,他的宠,你又能信几分,便是东瓯那个小公主真的失宠了,玲珑入不入后宫,还两说。”
原本太后想把侄女和小儿子凑对,但她后来又试探了一下小儿子,他似乎对玲珑只有兄妹之谊,并无别的意思。
毕竟是唯一的儿子,太后还是想由着儿子,选他中意的女子,当然,家世绝不能低。
“玲珑的婚事,尚无定论,你也不要擅自做主。”
一两句把顾淳涌上心头的念想打压了下去。
一个时辰过后,顾淳走出长春宫,轿辇才要起来,就被宫道那边迎面而来的高福叫住。
见是高福,顾阁老也要客气几分,态度温和地问高总管寻他何事。
高福眉开眼笑:“来给顾大人报喜来着,大人生了个好女儿,二小姐冰雪聪慧,如今可是深得君心呢。”
别人说这话,顾淳可能半信半疑,但说这话的是高福,皇帝身边第一得用的人,那么顾淳就不得不多想了。
“高总管客气了,承蒙皇上看得起,是小女的荣幸,可我那小女儿养在闺中,本就不谙世事,这头一回进到宫里,如有不懂事的地方,还请高总管多担待,帮一帮,提一提,顾某感激不尽。”顾淳面上做做谦虚的样子,只想把这个天子近臣拉拢过来。
高福亦是客气:“顾大人言重了,二小姐的出身摆在这里,本该有这样的造化,我也只是从旁协助,最后看的还是二小姐自己。”
“那就借高总管吉言了。”顾淳言笑晏晏,朝高福握了握拳。
披霞殿内,皇帝让内臣把折子全都送过来,他便在花厅里,一边听着美人弹曲,一边批阅奏章。
南阳那边,五王爷容琰写了封公函,快马加鞭着人送来,主要内容还是商讨南阳和东瓯交界处那座矿山的开发权宜。
容琰信上的意思,矿山开采难度大,为了减少自身损耗,他提议同东瓯合作开采,且东瓯只拿小头,大头还是他们占。
这个主意,初听着倒还不错,可仔细一推敲,问题还是有点多。
皇帝连南阳都不放心,更不提他国了。
容渊并不想听信容琰一面之词,可肖瑾那边好似又断了音信,人也不知去哪里了。
顾玲珑的琴艺不赖,且弹的佛音确实有清心静气的作用,容渊虽然烦心,但也能压制住,脑中一个打转,先后起草了两封密信,分为两拨人马,一拨送到容琰那里,一拨给肖瑾。
送的是两个人,但内容大同小异,离年关也没两个月了,不可在外流连,速归。
矿山的事,容渊自有安排,要么不动,要动,就不能有任何闪失。
一曲又一曲,顾玲珑两手没有停,皇帝不出声,她就一直弹,弹到十根手指微微酸胀,关节开始僵硬,曲子也不那么流畅了,皇帝才从桌前抬头,望了窗边的她一眼,才淡然挥了一下手,示意她退下。
顾玲珑抱着琴离开,内心是说不出的怅然。
她虽没见过皇帝和郦国夫人私下相处的样子,但多少也知道,男人宠女人,不该是如此理智淡然,若能将情感收放自如,那也谈不上宠了。
即便郦国夫人失宠了,还有个淑妃,这些日子,淑妃已经被皇帝留夜了两回,再看看自己,没名没分地,像个伶人一样抚琴,只为皇帝消遣。
皇帝便如镜中花水中月,看得到,却摸不着,她又还要等到何时才能等来转机。
失宠的郦国夫人却无外界传言那般夜不能寐,以泪洗面,相反,她还过得很自在惬意。
明姑同御膳房那边的主管套近乎,且送了些礼,终于争取到了一次出宫采买的机会,趁着采买的空当,明姑悄悄寻到尧窈给的地址所在,却未寻到那个带着半边面具的男人。
时间有限,明姑又不能久留,只能带着遗憾离开。
不过,明姑提到那条小巷子,又道自己在巷口碰到一个蓝眼睛的大胡子。
尧窈一听,心头咯噔一下,忙让明姑描述得更详尽些。
明姑仔细形容了那人的面容,还有体态和身量,尧窈听着,愈发觉得明姑遇到的大胡子,和自己遇到的是一个人。
“他有没有向你兜售一些物品,譬如药物之类的,或者直接送你?”
明姑想了下:“他是叫住了我,但我看他那样子,哪敢靠近,而且那时候我急着找人,也没空搭理他。”
不搭理是对的。
尧窈松了口气,可再一想,不把这人逮住,又怎么问到药丸的来历。
皇帝至今都还在拿药丸说事,她给他乱吃东西,使得他变得古怪,他不罚她,但要她给个交代。
她连人都找不到,又如何给交代。
尧窈忽然有个大胆的主意。
“姑姑,下回再出宫,能不能想法子捎上我。”
第46章 保重
两淮的河运比陆运更为发达,几乎所有重要货物都是走的河运,譬如盐、茶叶还有丝绸,其中关乎民生最重要的,便是官盐的运输。
从盐场到各州府乃至各郡县盐务署,一个个运过去,要迂回经过大小十来个河道,虽有府兵专程护送,但仍是难保一些亡命之徒在巨大利益驱使下铤而走险,半道截船抢盐。
这一日淮北州府便接到邸报,送往陈郡的那一船盐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群流匪给劫了,数十吨的盐被劫走,船也沉了,船上的官员和杂役无一例外,全都遇难。
淮北知府杨蓟兼任盐务总长,收到邸报后,面色铁青,一把将邸报折起扔到离他最近的赵纲身上。
“要你加派人手,你派了几个,盐运是大事,岂容你如此懈怠。”
赵纲忍住疼,慌忙作揖:“大人明察,属下已经将能派出的人手都派过去了,官邸这边也不能缺人啊。”
杨蓟指着他:“不管缺不缺,出了事,就是你的不对。”
赵纲埋着脑袋,任由上峰指着他数落,不敢回嘴。
一旁久不作声的卫恒将手中的茶盏一放,稍微有点响,引得二人侧目。
卫恒抬眸看向他们:“盐运是朝廷记挂的大事,容不得丝毫懈怠,如今整条船的盐被抢,船上的人无一生还,你们打算如何上报朝廷,平息天子的怒火。”
这火,是决计平不了的。
除非,装聋作哑,压着不报,不动声色地将这一笔抹去。
往常,也不是没这么干过,可如今朝中来了一位看似不好打交道的顾命大臣,这就有点棘手了。
最简单省事的办法就是把人拉拢过来,成为自己的保护伞。
这么想过,杨蓟又斥了赵纲两句,叫他滚下去,自己则走到卫恒跟前,笑着道:“大人来此已经有些时日,光是忙着公务,也未到处走动,领略我淮北的风土人情,择日不如撞日,长乐坊的酒水不错,玩乐也多,今夜我得尽到地主之谊,陪大人走一走逛一逛。”
长乐坊,听名字就不言而喻了。
卫恒不动声色,随即勉强笑了下,颇有些难以启齿:“杨大人不知,我在京中时便纳了一房妾室,这妾早年对我有恩,我待她也极为珍视,并不想因为玩乐,而伤了她的心。”
“大人果然是真性情的人,待妾室都如此情深义重。”杨蓟像是被感动到了,再也不提玩乐一事,“不过,这洗尘宴拖了又拖,还是要办的,大人看哪天有空,带着妾一起,到我府中喝杯小酒,吃吃这里的地道美食,也算全了我的地主之谊。”
闻言,卫恒方才松了口:“这倒是使得的。”
回到驿馆,卫恒走到门口,又下意识地转脚,不想才转了下,门开了,紫鸢那张白净无瑕的美丽面庞出现在他眼前。
她其实不是个爱梳妆打扮的人,在屋里很少涂抹妆粉,总是素面朝天,但生了一副好皮囊,不抹脂粉也是美的,即便出了门,要装扮,她也只是略施粉黛,显显气色。
别的不提,就这一点,他对她的观感还是不错的。
但也仅只这一点,若不是他此刻需要她来推掉一些风月之事,他必然不想再与此女有交集。
紫鸢又何尝不是相似的想法,这男人答应了帮她家翻案,那他就得做到。
在报家仇之前,她暂时还得忍一忍,稳住他。
女子似是才沐浴过,身上带着一种混着花香和果香的味道,尤为沁人心脾,她一靠近,他就有点绮思。
然而这种绮思,是一向清律的卫大人不能忍受的。
他稍稍后退,微蹙起眉头,示意她也往屋里退,让个空间出来,让他进去。
为了不引起杨蓟的怀疑,他们暂时宿在一个屋内,只是一个在外间,一个睡里屋。
见女人已经把外间的地铺打好了,卫恒眉头蹙得更深,紫鸢却未察觉,语调轻快,似邀功般道:“天已转凉,妾怕大人冻着,特意又多铺了两床,还放了几个汤婆子进去,保证大人舒舒服服地,一觉睡到大天亮。”
安静听着女人说完,卫恒终是压抑不住:“为何不是你在这里睡?”
闻言,紫鸢圆睁着美眸,似是不可置信地看着男人:“让一个纤弱的女子睡地铺,大人如此高尚的人,怎么做得出。”
夸也是,贬也是,态度也摆在这里,她是不可能睡地上的。
卫恒一声冷笑,再也不提,只把内室的门一指:“你且去休息,把门带好,明早起来了,记得敲门。”
紫鸢从善如流:“妾会敲的,且会多敲几遍,直到大人起来为止。”
卫恒又是一笑,再未说什么,只背过了身,不再看这个一而再再而三扰乱他心神的女人。
皇城里头,尧窈和明姑密谋出宫的事儿,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尧窈提出扮作小太监,同明姑一道出宫采买,明姑想了又想,仍觉不妥:“采买的宫人换来换去也就那些,守门的兵将都认得出,你这面生,又细皮嫩肉的,太打眼。”
在宫里扮扮还成,要出宫,越过重重关卡,可就难上加难了。
可不换个样子,没得皇帝的许可,一个妃子又如何能够出宫。
尧窈干脆道:“不如我去找皇上,让他放我出去,反正我已经失宠,留在这里也没得意思。”
尽管她仍在崇仁宫内,衣食无忧,宫人也不见有多怠慢,但尧窈仍是感觉到氛围变了,
要她形容,也很难形容上来,反正就是感觉不一样了。
最明显的就是皇帝的态度。
她不去找他,他也没再宣她去过披霞殿,倒是高福时而跑来,问她近来可好,冬日到了,可得注意身体,别冻着了,务必记得添衣保暖。
高福不仅没变,反而待她更为细致周到,这也是尧窈失宠但也无人敢怠慢的一个重要原因。
尧窈记着高福这份好,也有问他皇帝是个什么意思,既然不愿意再理她了,可否放她出宫。
对此,高福却是各种搪塞:“夫人乃是宫里的妃嫔,哪能轻易出宫,皇上身体才好了点,又有一大堆的要务处理,别说来看夫人,便是夜里也没睡几个安稳觉,夫人须得体谅皇上的不易。”
尧窈默默听完,却是微微讶异:“淑妃都已经怀上龙嗣了,他又怎么没空。”
这可是昨日传得沸沸扬扬的头号大事,就差昭告天下,普天同庆了。
尧窈也是吃过猪肉的人,知晓要孩子极其耗损男人的精力,他日夜繁忙,还有空跟人生孩子,这身体倒比从前更精进了。
高福是有话说不出,只能委婉道:“夫人要明白,皇上待夫人是不同的,夫人只管保重身体,日后如何,自有分晓。”
皇帝是个能忍的,不然也坐不上这位子。
但忍得太过,也极易让人产生误解,最后憋闷的还是自己。
第47章 不怒
勤政殿内,灯影重重,映到素雅屏帐上,拉长了桌前犹在挑灯翻看密报的身影,愈发挺拔颀长。
卫恒将在淮北的所见所闻写得很细,容渊看得也细,尤其提到昌县盐场,煮海之人的艰辛,却仍在为生计发愁。为能祛除盐民之苦,当地盐监还做了首诗,反映盐民真实生存状况,以期借其词名,传诸圣听。
如今,通过卫恒笔下,皇帝确实看到了这首诗,却是微皱了眉,只觉这柳冀才有些熟,将高福传进来一问,方才恍然。
这柳冀才确实颇有才名,所做诗词,均为冶艳俚俗之作,与本朝务实之风大相径庭,入不得考官的眼,是以四试春闱皆不中,至今年过四旬,改了个名,洗尽铅华,去浮躁冶丽,才得以及第,外放到地方任个小官,也算熬出了头,但大抵到此为止了。
容渊作为史上最为务实的皇帝,自然也看不上这类爱好风月的文人,但柳冀才为民请愿的心倒是难得,且通过这首诗,容渊更察出盐运这块的弊端。
长期上行下效,官官相护,每年虽有上报朝廷,但报上来的水分也大得很。
思虑许久,容渊起笔,亲自写下擢升令给一个芝麻小官,且升得也不高,一级而已,但也是个态度,他需要听到更多的声音,而不是歌舞升平,一片祥和。
官员的擢升贬调,一向是由吏部先行起草,再交到内阁,由几名阁老商议,基本定下来后,写下正式调令,呈给皇帝过目。
像这种地方芝麻小官的调动,根本无需劳师动众,地方首官自行定下,再报到朝廷,走个流程便可,朝廷其实也不知其人在任上如何,都是当地官府评定,若过往政绩上无污点,基本都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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