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一名小小盐监,居然引起了皇帝的注意,还亲自为他擢升,这事儿在朝中不可谓不震动,几乎每个人都在揣测圣意,毕竟这位虽然不好女色,但行事做派,只会比先帝更为匪夷所思,捉摸不透。
就拿淑妃有孕来说,分明是天大的喜事,朝内朝外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连太后都已经赐下了不少赏给淑妃,可唯独最该赏的天子依旧纹丝不动,叫人实在不知这位到底在想些什么。
顾阁老心事重重,想到卫恒还在两淮那边,皇帝升的又是那边的盐监,隐隐嗅到了一丝危机,是夜,他同长平侯递了个暗号,约在乐馆碰面。
长平侯正有一肚子的委屈要同顾阁老诉一诉:“这个卫恒着实是油盐不进,人在两淮巡查,还不忘找我的岔,前几日府衙的秦大人来了趟,说是有个冤案牵扯到我家游儿,且搜集到了不少证据,少不了还得我儿到府衙一趟,配合他们审案。”
顾阁老听后却是冷笑:“苍蝇不叮无缝蛋,我早说过,叫你约束着你那小儿子,莫在外面行事太过,不然总有一日要踢到铁板,吃到苦头。”
闻言,长平侯面色微微一变:“教子无方,是我的问题,可我为阁老您鞍前马后,做了不少事儿,也掩了不少事儿,今日,我只求保幼子平安,阁老您却不愿意出手相帮,未必让人心凉。”
为稳住情绪波动的长平侯,顾阁老缓和了语气:“你我的情分,自不用说,再者,你也无需想得太过,府衙的人也只是叫你儿子去到衙门里问问,又未下逮捕令,你反应太过,反倒更是心虚的表现,还不如大大方方把人送过去,我必有办法让你的小儿全须全尾地回来。”
“这话可是阁老您说的,我在这里先替我儿道一声谢了。”长平侯情绪稍缓。
顾阁老却是笑笑,只道了一句,客气了,便再也说不得什么,有些话,也不能再说。
偏殿内,尧窈正捧着一本文集在读,宫人寻来给她打发时间的,看了几首后,尤其到一位名叫柳冀才写的词,字里行间透着的哀而不伤,离愁别绪,令人忍不住地也被带入到那种浪漫且忧郁的情怀里去了。
尧窈嘴中呢喃,执手相看泪眼,只觉一股怆然的情绪涌上心头,眼圈发热,真就要哭出来了。
明姑捧着点心进来,就见尧窈抬着袖子,似是在抹泪,榻上已经散了好些颗珍珠,慌忙把点心放到一边,快步走过去。
“我的姑娘哦,这是怎么了,又是哪里不如意了。”
明姑一边拾起珍珠,眼睛一瞥,看到尧窈手里仍捧着的书卷,不由一叹:“您也不是爱读书的人,最近怎么就陷在书里出不来了呢。”
尧窈自己说不清,抹着眼泪,微微仰面,控制着又要溢出来的伤感,稍哽咽:“我也不懂,就是看了,忍不住地去想,然后就想哭了。”
她不是沉稳的性子,也不是情绪化的人,近日,她自己也觉得奇怪。
说着,尧窈摸了摸肚子:“姑姑,我有些饿了,你把点心端过来吧。”
近几日,她读完书后就想吃,且吃得还不少,一日三顿怕是不够,晚上睡前还得来点。
明姑不忍饿着尧窈,拿了点心看着她吃,又忍不住道:“您这样吃可不得行,还是得控制一下,可不能过了。”
末了,明姑往下瞧了瞧,收着语气道:“姑娘你这腰身可不比从前了。”
她给尧窈量身做冬衣,腰身明显粗了些。
尧窈自己也有感觉,穿衣服有点勒,才叫明姑多做些新的。
女孩子哪有不爱美的。
尧窈吃点心的动作一顿,低头,看着手里的点心,稍顷,她念念不舍道:“那我少吃点。”
闻言,明姑又不落忍:“还是吃吧,总不能饿着。”
能吃是福,养好了身子才能---
想到这里,明姑脑子一转,面上一僵,有个不敢想的念头呼之欲出,她再把尧窈从上到下打量一遍。
不仅是腰粗了,脸好像也圆了点。
明姑尽可能平静地问尧窈的月事,现在尧窈的月事都有专门的宫人在打典,她已经不怎么过问了。
尧窈没怎么在意,很是想了一会,才道:“上个月只来了两三日,也不多,这个月还未到。”
明姑脑子轰地一下,更乱了。
她维持声音不颤:“那姑娘你肚子疼不疼,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感觉?”
尧窈这回答得快:“不疼啊。”
明姑坐到尧窈身边,把她的手拉过来,像是在看她的衣袖,一只手搭在了她的手腕上,另一只轻捏着她的袖口。
“这袖子好像短了些,还是姑娘又长了,我再量量,给姑娘做身新的。”
搭了一会儿,明姑的面色也是微微变了,她早年随当地医官学过把脉,月份浅的,她摸不准,但尧窈此时的脉象,她却是有把握的。
约莫有三个月了,是喜脉。
姑娘上一回来的就不是葵水,孙太医却隐瞒下来,开了一堆补药,明姑如今想来,那些必然就是保胎药了。
若没皇帝的意思,孙太医不可能这么干。
可皇帝又是为何,姑娘有喜,他压着不报,淑妃后来怀上的,月份尚浅,阖宫上下都知道了,也不怕折了胎儿的福分。
不报,才是保护。
明姑理智是在的,也觉得不宜早报,但姑娘也快三个月了,差不多是时候了,皇帝又想压到何时。
还是说,他压根就不想承认这个孩子。
明姑只觉脑子不够用了,一团糟的乱。
不管哪一种可能,她都不能轻易说出来。
她现在只能告诉尧窈一个事实,可是该如何开口,明姑也为难了。
分明是天大的喜事,盼了又盼,可为何真的盼到了,那份想象中的欣喜,却已经淡了许多。
尧窈见明姑面上表情反复变幻,问她怎么了。
明姑忽然情绪不受控制,刷一下落了泪。
见状,尧窈懵了一瞬,寻自己的帕子给明姑擦泪。
她的泪化不掉,不必擦,明姑这泪,落下来就湿了一片。
“姑娘,我们可以回东瓯了。”
王太女曾说过,她若注定无子嗣,那就由尧窈的孩子继承东瓯王位,这回,王太女的心愿终于要达成了。
尧窈一时尚未反应过来,她们是想回去,可想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了。
明姑手落下去,轻轻抚摸尧窈仍是不显的肚子,几欲又要落泪。
尧窈愣愣看着明姑的动作,终于有了反应:“姑姑,我是有了宝宝吗?”
明姑轻声道:“是的呢,我们家小姑娘,也要做母亲了。”
尧窈仍是愣愣地:“会不会早了点?”
她想要的时候不来,不想要了,却偏又来了。
明姑也觉得早,可既然来了,那就得好好养着,可不能有别的想法。
明姑尚蒙在鼓里,尧窈是知道的,王姐失踪数月,人还没寻到,她就是有了孩子,王姐也未必能看到了。
一喜一悲交织在一起,尧窈鼻头更酸了。
“姑姑,我能不能不要这孩子?”
明姑听后当即呸了三声:“姑娘说的什么话,有了哪能不要,看看东欧那边,多少人想怀,就是怀不上,你这有了不要,将来再想要,要不了,悔死都晚了。”
尧窈沉默下来,未再提这话。
半晌,尧窈轻声道:“他是知道的吧。”
近两个月,往偏殿送的汤水补品之类吃食,就没断过,天冷以后,高福更是叫人送了不少保暖御寒的衣物过来。别宫的人可能不知,只道郦国夫人被皇帝冷落,已经许久未曾召幸,唯有宫里的人门清得很,郦国夫人不仅没有失宠,反而荣宠更盛从前了。
但这些都是说不得的,高总管可在前头发了话,宫里的事儿,漏了一点到外头,嘴里没把门的通通杖责三十棍,生死不论。
高福自以为捂得够严实了,神不知鬼不觉的,尧窈有事找他,他也没当回事,只以为又短缺了什么,补到位就成。
却不想,尧窈一见到他,头一句话就给他出了个大难题。
“你去同皇上讲,我要出宫,不然,这孩子,我就不生了。”
郦国夫人说得极为平静,云淡风轻就好似孩子是别人在怀,别人在生,与她并不相干。
高福却是听得冷汗直冒,到底是哪个环节出问题了,孙太医已经尽量少来,只半个月过来诊个平安脉,怎么就露陷了。
这肚子不是还没大起来吗。
高福脑中几个打转,正在极力找补,才要开口,却听得声音软和却又异常执着的郦国夫人又道:“孩子在我肚子里,要不要生下来,我说了算。”
高福已经是冷汗直冒了,哪里还敢耽搁,鞋底似抹了油,麻溜一蹬,赶紧面见天子去。
天子这会儿正在发火,两淮那边的盐税还没查明白,两湖那边又出了税银失窃案,作案的盗匪已经被府衙一网打尽,税银也被府衙追回一部分,可仍有高达数万两下落不明。
这么一笔巨款,藏又能藏到哪里去。
皇帝将兵部尚书冯涣叫到御前,以不容置喙的口吻下令:“朕虽然不让你下军令状,但不表示你能有所懈怠,户部那边,朕已经不能完全信任,追缴税银,还得由你们兵部去办,务必不惜一切代价,该罚的罚,该论罪的,决不轻饶。”
兵部的人都是历练过的,出手更狠,也更果断,容渊这回就是要竖靶子,杀鸡儆猴,绝不能有丝毫的心慈手软。
六部尚书,无一例外,全都被皇帝敲打了一通,在外皆是呼风唤雨的人物,此刻一个个表情凝重,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高福在殿门外候着,也是忐忑不已。
这时候进去,他的待遇,不会比这些机要大臣们更好过。
但事关皇嗣,又是皇帝第一个子嗣,重之又重,高福更不能怠慢,唯恐那位心思不定的郦国夫人一时冲动,真就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来。
高福心一横,待大臣们悉数出来后,提着心,高声报。
过了好一会,高福才听到皇帝冷冰冰的两个字:“进来。”
高福松了口气,能进去,就已经是万幸了。
容渊身体往后仰,轻靠在龙椅上,一只手按揉着眉心,阖了双眸,紧绷的下颌似刀刻般凝重,可见皇帝此刻的心情并不佳。
高福提心吊胆地小步到御前,弓着身子,正要行大礼,却被皇帝不耐烦打断:“有事就奏,无事退下。”
进不能又退不得的高总管只能硬着头皮道:“启禀皇上,郦国夫人她---”
支支吾吾地,听得容渊更是烦闷,蓦地睁开双目,沉厉道:“她又如何了?不会说就滚出去,脑子清醒了再进来。”
高福心一横,脱口道:“夫人她想出宫。”
“她想出宫不是一天两天,你不会想办法哄哄,该怎么做,还用朕教你。”
让皇帝教做人,并不是多么荣幸的事,高福反倒冷汗冒得更多了。
高福双膝弯下,直接跪地,颤声道:“夫人她好像察觉到自己有孕了,要奴才传话给皇上,皇上若不允她出宫,这个孩子不要也罢。”
不要也罢。
皇帝面色愈发的沉,目光森冷,幽寒得瞬息可凝霜。
她当朕的孩子是什么,阿猫阿狗,说不要就不要。
高福猛磕头:“皇上息怒,这女子怀身,心性本就会变,情绪也是阴晴不定,时好,时不好的,皇上只要应一应,兴许过个两天,夫人自己都忘了这一茬。”
高福低着头,不敢面向皇帝,自然看不到此时的天子何时表情。
只听得高座上的男人像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几个字:“朕不怒。”
偏殿里的郦国夫人喝了碗甜汤,正放下碗,不自主地打了个喷嚏。
这是有谁在想她了么。
第48章 别走
怒又如何,不怒又如何,皇帝自去收拾情绪,尧窈如今满脑子不是孩子,就是出宫,已经没有多少心思顾及喜怒不定的男人。
她不顾及,男人也会找上来。
只是,那大的正门不走,偏要绕到后头小门进来,悄然无踪地,就连宫人都不曾传报一声,穿着月白常服宛如清雅儒士的高挑男人就已经立在了尧窈身后。
尧窈正坐在院子里,初冬的日头刚刚好,不炙热,照得人身上暖意融融,一身粉白的纯美佳人仰着面,微微眯起眼,看那树上挂着的一团团小花,红得不艳,也不淡,正是她喜欢的颜色。
美人赏得过于专注,俨然注意不到周遭气氛已经变了又变。
秀琴屏住了呼吸,想要咳一咳,可圣驾面前,谁也不能造次,想开口,皇帝一个清冷的眼神,更是叫她神魂一颤,什么想法都没了,用余光拼命暗示女主子,可女主子忙着赏花,无暇顾及。
“这花可真好看。”
轻轻一声喟叹,尧窈淡了音色,又是一句,“可迟早要凋零,结局总没个好。”
我的姑奶奶哦,您就少说两句吧。
眼瞧着帝王身上的龙气越来越重,隐隐透着一股子令人窒息的戾气,秀琴猛地一下跪地,提起了声道安。
这一声总算引起了尧窈的注意,但也只是稍稍转了个头,极为轻淡的一眼,看向身后不动如山的男人,音色更是愈发的淡。
“怎好让皇上站着,还不快搬个座。”
不必尧窈吩咐,早有宫人搬来了椅子搁在皇帝身后,只是皇帝看似更喜欢站着以显出他颀长的身形,未曾落座。
容渊凝眸看着轻易就能牵动他情绪的女子,之前的翻涌如潮,到此刻已然平静了不少,他微抬下巴,示意宫人将他的椅子搬到郦国夫人身旁,与她并座。
宫人连忙照做,一刻也不敢耽搁。
落座后,容渊手一挥,让候在院子里的人全都退开,一个也不许在这里逗留。
待到院子清空,只剩下一对尚无交流的男女。
容渊拨弄着手腕上的紫檀木佛珠,他本不是很信佛,但最近,还是有信的必要。
然而,他到底不是慈悲之人,一开口便露馅。
“这花有何好看的。”
尧窈仰着头,没搭理。
容渊抬眸,目光从佛珠上挪开,转到身旁比他还要漠然的女子身上。
她本不是个淡漠的人,如今这般,着实让他不太适合。
他的孩子,何等尊贵,生来就是人上人,她为何就是不喜。
当初,那个满面欢喜,要为他生个孩子的姑娘,又去了哪里。
天子的心思千回百转,最终说了句自己听着都志短的话:“不要一直仰头,脖子会酸。”
闻言,尧窈总算有了反应,二人平坐,她转过头,只需微扬起,就能看进男人那双深谙不见底的眼睛里。
这双眼,可真好看,然而,薄情,也是真。
“皇上什么时候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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