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极淡地恩了声,好像割的不是他自己的皮肉,并不在意。
尧窈听着郎中的话,却是揪心得不行。
从皮肉里拔掉箭不说,还得割肉,是有多疼。
高福更是红了眼圈,疼在主子身上,痛在他心。
“你这郎中好会诓人,都这般了,还不用上麻沸散。”
技术被质疑,郎中也顾不上怕了,更多的是恼,没好气道:“你匆匆忙忙地把我绑来,我东西还没准备全,且那麻沸散,也不是日日都有,药署管得严,每半个月才能领一回,若是没能等到下回再领就用完了,那也只能生扛。”
要药还不容易,高福正要开口说你等着,郎中又是一句:“这时候药署早已关门,你就是有本事,把人叫起,开门取药,这一来一回,路上也要耽搁不少时间,这位爷的伤可等不了,再拖下去,伤口周遭开始溃烂,脓毒入血,更难医治。”
“你这小郎中---”
高福竖起眉头还要再斥,容渊打断他:“你闭嘴,再嗦就滚出去。”
话落,容渊看向郎中,眉眼不眨命道:“你只管取,按你的法子来,别的勿扰。”
这时候再换人也来不及了,容渊更不想惊动宫中,请太医是不可能的,只能寄希望于眼前这个瘦老头真有几分本事了。
容渊抬眼,见尧窈直勾勾地盯着他这边,像是魔怔了。
他微微蹙眉,叫明姑带女主子到隔壁厢房歇着。
尧窈不肯动,她是有点怕血的,可这会儿,又不怕了。
她不太懂一个人为何有那样大的能量,让人用刀子硬生生在自己肉上割,居然都不哼一声,只有微蹙的眉头,显示着男人此刻的不适。
尧窈抚上自己隆起的肚皮,默默念着,瞧,他是你的父亲,有着糟糕的性子,专断得叫人生厌,可面对伤痛,他又是那么的勇敢,你得同他学学。
尧窈这姑娘之所以招人疼,因她有着同理心,会站在他人的角度思考,从不片面地将一个人定性,除非这个人确实是非不分,无可救药。
容渊显然不是这样的人,作为一个被百姓敬仰的皇帝,大是大非,他比谁都拎得清。
就是拎得太清,这种动摇根基的时刻,伤口再痛,他也只能咬牙忍过去。
这一夜,尧窈人虽倦怠,但脑子又异常清醒。
想着皇帝,想着大晟,再想着王姐,想着东瓯,到底差在哪里,她好像懂了,但又不想承认。
想要做兴盛之邦的君主,万人之上的王,要走的路,要过的坎,要经的事,多得难以想象。
男人的伤口处理妥当后,已是子夜时分,万籁俱寂,整个大地都陷入了沉睡中。
唯有此间,依旧烛火荡漾。
郎中给男人仔细包扎好了伤口,又开了一记药方,嘱高福按着方子煎熬给主子服用,务必每日都用,按时足量,不可有丝毫懈怠。
亲眼见识了郎中的医术,高福哪敢怠慢,连连应是,恨不能郎中多写几个方子,给主子好好补补。
“是药三分毒,用多了也未必就好,你照我说的做,不会错的。”
容渊的右手,至少半个月不能用力。
好在他左手也能使,就是不如右手灵敏,尤其持笔写字,较右手差了些意思,熟悉他笔迹的臣工,一眼就能看出来。
少不了,容渊又得感染一回风寒,龙体抱恙,叫几名阁**同理事。
尧窈这个大着肚子的,反倒比男人行动更为敏捷,待人都退下了,只剩两人,尧窈下榻,走到男人身边坐下,默然不语,只把他望着,仿佛一眼万年。
容渊下意识伸出右手想抱抱这时候看着特别乖特别软的小女人,可才动了下,牵扯到伤口,抽筋拔骨般的疼,嘶的一声,男人眉头愈发拧起。
尧窈挪着凳子靠近他,温声安抚男人的情绪:“你别动,我过来就是。”
一瞬间,容渊又觉得这伤值了,往常他可有这样的待遇,便是自己主动了九十九步,想叫这小妇人挪动最后一步,那也比登天还要难。
反倒伤了一回,因祸得福。
女人本就心软,对弱者极富同情心,尤其容渊这种天生的强者,忽然弱上一回,瞧着就更可怜了。
“你明日还回宫不?若是不回去,就不要再熬夜办公了,好好休息几日。”
他是为了护她受的伤,恩怨要分明,尧窈从不偏颇。
容渊伤口疼着,薄唇却扯起了一抹笑:“你不想我回,我就不回。”
尧窈倒也不扭捏了,大大方方道:“那就不回了。”
他现在伤着,不同他计较,等他伤好了,再计较也不迟。
容渊若是知道小女人内心的想法,估计又要恼上了。
这一夜,折腾下来,直到鸡鸣才勉强睡下。
回宫,是不可能的。
容渊也没打算回。
人已经伤了,不如来个将计就计,他倒要看看,最先沉不住气的,是哪个乱臣贼子。
思及此,容渊这个伤患比尧窈还要宽心,竟有心情同她玩笑。
尧窈不无担忧地瞧着唇角上扬的男人,提了句:“要不明日再把郎中叫来给你看看。”
就怕伤了脑子,治起来,更麻烦。
容渊自然猜不到小女人此刻的心思,只把她看了又看,略犹疑道:“你今日倒是沉得住,没有掉珠子。”
尧窈怔了下,一本正经道:“你要知道,难过到了极致,是哭不出来的。”
一个随口说着,自己都不大信。
一个随意听着,居然真就信了。
第58章 羁绊
容渊这伤,伤得很不是时候,腊月里要做的事不少,到年前必须做完,大大小小的,譬如开太庙祭祖,与群臣设宴,发拜年帖,测晷以期来年国运,还有封宝和封玺,即便极力简化,也需皇帝露个面,不然这个年,谁也过不安稳。
东瓯那边没有过年的习俗,有别的重要节日,但不曾有这样繁琐冗长,从腊月到正月,从年前到年后,整整两个月要过。
采买的年货更是品种繁多,从吃喝到玩乐,各种各样的玩意,瞧得人眼花缭乱。
尧窈最感兴趣的就是对联和窗纸,尤其是窗纸,剪成象征吉祥如意的图案,红艳艳的贴在窗牖上,还有墙上,门框上,走哪都能瞧见,喜庆的气氛好似根植在了骨血里,心情也不由得放松了些。
但她身旁的男人,显然就不那么放松了。
里三层外三层的裹上,叫外人瞧不出端倪,忍着手臂上的疼痛,他回了趟宫,领着宗亲祭拜太庙,隔日又在宫中设宴,与群臣同乐,因喝不得酒,高福悄悄把皇帝案上的酒换成了水,唯恐被臣子们发现异常。
皇帝气色算不上好,面容比寻常看着微微泛白,透着一点说不出来的憔悴,眉头也是轻拧着,始终不曾舒展。
到了最后一项,登高台测晷祈愿,皇帝不打算出席,请太后代他问天,再安排几个宗亲从旁帮衬。
太后掩不住的担忧,苦口婆心道:“风寒可大可小,皇上可不能轻忽,还是多叫几个太医再给皇上看看,孙太医医术是高,可也不能总是指着他,他也未必任何病症都精通。”
孙太医跟太后并不亲近,向来公事公办,行事又是滴水不漏,寻不到岔子,太后对他不太满意。
皇帝一手搭桌上,一手却搁腿上,几上的瓜果茶点,他一应未动,太后说什么,他听着,唇边始终挂着若有似无的微笑,显然不予置评。
直到太后说得口干,饮水的工夫,容渊慢悠悠道:“过年这段时日,太后帮着朕把持宫中,朕也会记太后这份情。”
太后闻言一愣,茶也顾不上喝了。
“听皇帝这意思,你是要到外面过年,这怎么能行,你是天子,年岁之日,理当坐镇宫中,岂能在外面滞留。”
忽而,太后想到尚在行宫养胎的郦国夫人,忽然又明白了,忙劝道:“你若顾念郦国夫人,把她接回宫就是,哪有你出去陪她的道理。”
在太后看来,皇帝这做派,跟先皇也没差了,简直为女色昏了头。
但容渊和先皇又是那么不同,先皇万花丛中过,而容渊最不齿这种,只想饮一瓢水。
“朕意已决,太后不必挂念,宫中的妃嫔,陪母后也够了。”
容渊只会比先皇更为固执,太后劝不动,也只能作罢,忽而想到自己嫂子的请求,迟疑一会,仍是开了口。
“不知皇帝将玲珑拘在了何处,这大过年的,未免可怜,不如先放她回去,待查清了再作打算。”
闻言容渊轻笑:“如何打算?无论她是否知晓那茶的蹊跷,总归从她手里奉上的,太后真的以为她能脱得了干系。”
“再说,也未必只她一人就能做到。”
这话无疑是警告了,有个顾玲珑在宫中押着,他暂且不动顾家,但若顾家不识趣,自己要作死,那他也不会客气。
太后听得又是一阵心惊肉跳,待到皇帝走后,她仍坐在原地许久不动,长叹一声过后,她召来贴身宫女,命人弯下腰来,低声耳语了几句。
皇帝对外宣称养病,过年就在自己寝殿内,哪也不去,妃嫔们求见,一概不应。
淑妃去了两回,在宫门外守了一阵,做够样子就罢,又去太后那里拜了个早年,便学着皇帝也关了自己的宫门,谁也不往来,清清静静过自己的。
郦国夫人去了行宫,淑妃小产后越发清冷,德妃被皇帝彻底厌弃,心里头苦,也不爱管事,偌大的后宫,人也不算少,但就是有种异常萧条的感觉。
有妃子已经耐不住了,私底下抱怨不止。
“这日子过得,没得意思,还不如出宫算了。”
皇帝不是大方人,对自己都抠,更不提外人了。
本就无宠,也没得赏,吃穿用度,更是精简了不少,也就比富庶人家尊贵点,但日子过得,还不如外头自由。
她们大大小小都是官家女,放到外面,随便寻个人家,都能当上正头娘子,手里有权又有面子,不比在这当个有名无实,一眼看不到头的妾体面。
陈嫔是将门女,进宫本非自愿,现下又守着活寡,更不乐意了,她瞧着一旁默不作声的静充仪,问她考虑得怎么样,想不想再活一回。
皇帝明摆着不待见她们,也遣人给了她们暗示,未承宠的宫妃可以另谋出路,他也会尽可能给她们铺好后路。
静充仪不比陈嫔有家人宠着,她生母早逝,同父亲又不亲厚,跟继母更是毫无感情可言,她出了宫,未必比在宫里过得好。
与其出去冒险,不如就在宫中混着,她对皇帝的恩宠从不报期待,所以也不会失望。
陈嫔见同静充仪说不通,怒其不争,也无可奈何,一转身,又去寻别的妃子,探她们的口风。
有的乐意,有的不乐意,还有的观望当中,走也可,留也成。
乐意的几个,陈嫔便代她们出这个头,把名儿都记着,一起报到高福那里,只待年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宫里头。
名单到容渊手上时,他正陪着尧窈赏雪。
一个从小到大从未见过雪的孩子,头一年看到雪,必然是激动的。
即便这雪,尧窈已经隔三差五快赏了一个多月,可那股子兴头依然没有消减。
稍间的支摘窗被撑开了一半,尧窈靠坐在榻上,瞧着漫天雪花纷飞,想赋诗一首表达心情,可腹中没多少墨水,绞尽脑汁,吐出来的话却是干巴巴的,自己听着都难为情。
容渊知她少时被囚的经历,最该学习的那些年都被耽误了,怪不得她,反倒还是个值得怜悯的小可怜。
把人揽入怀中轻轻安抚,容渊稍作沉思,作了一首五言绝句,赞美大雪中仍在怒放的红梅。
尧窈听后,跟着念了几遍,朗朗上口,还很押韵。
遂低头,尧窈轻拍又大了不少的肚子,跟腹中孩儿细语:“宝宝以后也要多多读书识字,同你父亲一样,做个有学问的人。”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不管大晟,还是东瓯,有学问的人,总是更受人推崇。
尧窈不经意的话,并未多想,只是由衷感慨,却精准戳中容渊软肋,直击他心房。
不光女人有虚荣心,男人也会有,尤其容渊这等尊贵骄傲的男人。
他站在高处,被人捧惯了,听到的那些恭维话大多千篇一律,藏着私欲,没几个真心。
他听着,也没什么感觉。
可唯独这个小妇人,不经意的话语,平实质朴,没有经过任何修饰,却总能说到他心坎上,叫人胸口满涨,说不出的酥软。
容渊俯身,隔着厚厚的衣物,近乎虔诚地吻上尧窈隆起的肚子,向来硬朗的侧脸都好似柔和了不少。
尧窈居高临下地看着男人的一举一动,很新鲜的视角,让她有了新鲜的体验,更有了另一种新的认知。
他和王姐是截然不同的存在,王姐待她有如再生父母,而他是她孩子的父亲,有了血脉的羁绊后,反而更像她的家人。
在男人越来越多地和腹中胎儿互动后,尧窈的这种体会越发深刻。
孩子,就是他们之间最大的牵扯。
第59章 不准
除夕这日,下了好几日的雪终于停了,尧窈倚在窗边,瞧着下人们手持大笤帚在外头扫雪,堆起了一个又一个雪白的小山丘,红彤彤的灯笼沿着屋檐挂了一串,衬着那雪的白,极有冲突感的色彩对比,照得院子,尤为有情致。
在院子里值夜的丁念,一时兴起,就着那小山丘,用随身携带的小刀麻溜几下切刮,一个圆滚滚的雪人雏形就出来了。
尧窈瞧着有趣,可又觉得差了点,那小石子缀成的眼睛不够圆,也不好看。
回过身,尧窈几下张望,看到桌上的一盘桂圆,有了主意。
她指着那桂圆,对秀琴道:“你拿两个,给雪人当眼睛。”
容渊从外院过来,就见秀琴蹲在雪人前摆弄,还振振有词。
“这鼻子就得用胡萝卜,瞧,多喜庆,哪有用树杈的,瞧着就敷衍。”
丁念抱臂站在一旁,一声不吭,脸色不是很好看,瞧见主子来了才稍缓和。
脚步一转,容渊绕了个路,到雪人前瞧一瞧,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这几日,喜乐就好。
秀琴喜滋滋:“瑞雪兆丰年,是喜兆呢,来年大吉!”
做皇帝的人,不就爱听些预示国富民安的好话。
容渊笑了笑,未再多言,又看了雪人一眼,留下一句就大步往屋那边走。
“再做一个吧,有个伴。”
闻言,丁念自然不敢怠慢,当即忙活起来。
秀琴一旁看着,不忘提醒:“这个鼻子还得用胡萝卜,才搭呢。”
尧窈仍在窗边靠着,见丁念又做了一个,不由会心一笑。
是的呢,一个多寂寞,还得有个伴。
男人进来了,尧窈也未曾回身相迎,直直盯着外头,沉浸在自己的这点小乐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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