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是,裴凛一路上打的都不是平威军的旗号,而是长公主晏清姝的大旗。商人本就因着晏清姝开的什么‘股份’而赚得盆满钵满,纷纷投靠于他,此番控制下甘凉两州,更是为商人来往西北提供的便利。
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呢,虽然有七成都不识字,但他们有耳朵,有眼睛,能看得到听得到感受得到。
他们忌恨打仗,却不忌恨将侵略者驱逐出去的兵将。
裴凛一路招兵买马扩大势力,并宣扬晏清姝的政绩,无意是在刻意抬高晏清姝的声望。
钱、兵、名。
晏清姝只差最后一样了。
这要是真让她齐全了……
程凤朝的脸色越来越沉,重新拿起那份密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片刻后,他突然叹息道:“你还是这么太真啊……”
登上皇位就能实现她的那些理想了吗?简直就是在做春秋大梦。
程磊控制着东北十六州,他不会退让的,到那个时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内战。
她为什么就不愿意老老实实呆在西北呢?
三方割据,各过各的,不好吗?
就算她打得过程磊,之后呢?她压得住朝中的那些宗族老臣?
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外家,只凭一个单会打仗的裴述之?恐怕也只是个傀儡罢了,最终还是要受制于内阁的那些老家伙们。
这般想着,程凤朝心中的失落越发明显。
“清姝啊,希望我们在延水想见的时候,你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
夏绥的西北处有个番兵府属,名为花池。
在花池城中,有一座香火鼎盛的佛寺,是早些年康平帝的姐姐,凤承公主前往东突厥和亲时,路过此地为平妖邪作祟建下的。
阿史那乘风发现,殿下自从见过安化县县令容大人之后,就不再着急往延郡赶,甚至还有心情改道花池,在这里逛了两天。
花池是座番邦人占大多数的城池,虽说在长城脚下,归属大梁,但这里常说的语言反而不是汉话,而是突厥语和蒙古语。
阿史那乘风有一半突厥人的血脉,小时候母亲也常常教他突厥人和蒙古人的语言,与花池这地方的土著交流自然不在话下。
晏清姝带着阿史那乘风在寺庙附近的集市逛了个遍,多是在询问羊、马、牛、骆驼等牲畜的价格。偶尔见到有波斯商人来贩卖地毯、茶叶之类的,也会停下来细问几句,然后再接着去别处逛。
此时正值初夏,关内传入这里的馃子卖得极好,一路上见到的菓子铺都冒着蒸腾的热气,有些门口还支着个小棚子,买些加了薄荷的凉馃子,最是清热解暑。
晏清姝走进了一家馃子店,要了一份招牌的莲花馃子。
兴许是离寺庙比较近的缘故,这家馃子店的招牌都与莲花有关。
尤其是招牌的莲花馃子,白色的外皮上剪出了三层莲花花瓣,中间嵌着一枚红枣,过油一炸便是酥脆,内芯是咸香的莲蓉,咬一口便是十足滋味。
与之相对应的还有宝相花纹的盐酥、塔塔尔族酸饺子、千层双扭结等等,不过还是油炸的荷花馃子最受欢迎,香香脆脆,不过这东西在长安被称为莲花酥,内芯的样式更多种多样。
晏清姝只尝了尝荷花馃子,其余的都推给阿史那乘风吃了。
阿史那乘风将东西分发给了另外两人,低声道:“有三个人一直跟着我们。”
“不用管他们。”晏清姝面不改色,反而兴致勃勃的询问起店家的来处,还问起在花池的营生好不好做,最后又让店家给包了四块莲花馃子,满含笑意的拎着离开了。
路上,有人不小心撞翻了晏清姝手中包着点心的纸包,甚至脚快的将点心踩了个粉碎,露出里面的馅料。
“对不起,对不起!”那人身着一身布艺,瞧着神色焦急,“要不,我赔你钱吧?”
晏清姝低头看了他一眼,双手虎口处的茧很重,是常年握刀才会摸出来的样子。
她轻笑一声,问道:“这么着急做什么去啊?走路不长眼的?”
那人似乎没料到晏清姝会如此咄咄逼人,怔愣了三息才回到:“我家姑娘跑没影了,着急找她,这才……真是对不起!多少钱,我赔你!”
“哦。”晏清姝淡淡道,“那你重新买一份吧,就那边不远的和记馃子铺,莲花馃子,要一模一样的哦。”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踩成这样怎么吃?你不会是不想负责吧?”
“可我家姑娘……”
“关我什么事呢?”
晏清姝几乎将嚣张跋扈的富家小姐架子拿捏了个十成十,引得路过百姓纷纷指责,阿史那乘风不知道自家殿下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能警惕的观察着周围,一有不对立刻拔刀。
撞翻晏清姝馃子的人也没想到会是这个局面,他想跑却被一群为他主持公道的百姓围着,哪儿也去不了。
有人喊着让他先去找姑娘,但晏清姝就是拉着他不放,周围又有身强体壮的护卫护着,瞧热闹的百姓也不敢上前,一时之间四人周围竟围了一圈真空地带。
撞到晏清姝的人也没想到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只能同意再去买一份。
晏清姝就站在馃子点门口,等拿到东西后才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她若无其事的对阿史那乘风道:“走吧,去寺庙。”
“是。”
晏清姝涌进拥挤的人潮,在穿过一个拉货的车夫身侧后,彻底消失在跟踪他们的人眼里。
原先撞翻她馃子的人钻进了小巷,与跟踪的人汇合,言之凿凿的说点心里什么都没有。那从安化来的和老板他们盯了许久,没发现任何问题,如今在她那儿买来馃子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可见之前的怀疑确实是错的,这位名叫和容的姑娘,确实只是来这里开馃子店的普通百姓。
第76章 闲事
花池的寺庙名为庵月, 意通‘安岳’,是临州境内香火最为鼎盛的尼姑庵。
晏清姝进入庵月,将糕饼递交给持奉的尼姑。那尼姑瞧了晏清姝一眼, 低声道:“后山只有女香客可入, 请三位男香客在前院等候。”
阿史那乘风忍不住蹙眉, 正要说些什么,被晏清姝拦了下来。
“你们在外面等着。”
“可是……”
“放心吧, 只是见一位故人而已。”
见殿下这么说, 阿史那乘风不好拒绝, 只能警惕的盯了小尼姑几息, 目送着殿下穿过拱门于一处古柏后不见,才转过身打量四周的每一个人。
持奉的小尼姑一路上没有说过一句话, 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直到进入后山的一处僻静的禅院后, 才指着院中的二层小楼道:“居士就在那里, 您自去吧。”
说完, 她行了佛礼,转身离开了。
禅院不大,中轴对称的结构,青石板铺就的路上两侧种着高大的圆柏, 圆柏的间隙中整齐的树立着七八块石碑,上面刻着的是历代大梁和亲公主的姓名和生平。
东突厥、西突厥、契丹……
在中原的和平安稳上,她们奉献了自己, 但在历史的长河中却鲜少有她们的姓名。
晏清姝在一块新立的石碑上看到了安和的姓名。
她驻足在石碑面前很久,初夏的风鼓噪的卷起柏树的枝叶, 却鲜少像其他树木一般沙沙作响。
它们安静、沉寂,一如着寺庙和石碑上的姓名。
“施主既来了, 为何不入门来?”
两层小楼的大门被人从内推开,晏清姝的目光从石碑上移开,一抬眼便看见一位身着白衣的披发女子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笑意盈盈的望着自己。
她的无关俏丽柔和,素白的粗布麻衣并不能掩盖她的风姿。
“程若霏。”
被唤了姓名的女子轻轻一笑,点头道:“臣女程若霏,见过长公主殿下。”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敏慧太子被逐出京这么大的事,焉能错过?”程若霏侧过身,做了个请的姿势,“虽是初夏,但花池的山上还是有些寒凉,殿下还是进来说话吧。”
晏清姝不置可否。
小楼的内里与外面一样朴素,一层只一张香案、两个蒲团、三排书架。
晏清姝坐在有些陈旧的蒲团上,看向程若霏:“没想到京都赫赫有名的贵人骄女,竟心甘情愿的在此吃苦。”
“只要能活命,吃点苦罢了,总好过被人凌迟处死。一千零八刀,多疼啊。”程若霏为晏清姝斟了一杯茶,“听闻殿下颇好多管闲事,正义凌然,在庆阳刀斩贪官三百余人,不知我这闲事,殿下愿不愿意管上一管。”
晏清姝仔细打量了一番程若霏的表情,觉不出半点异样,便道:“你用明安的消息引本宫前来,只是为了帮你管闲事?”
“不是帮我管,而是管一桩在我身上发生的闲事。”
晏清姝摩挲着茶盏,眸底是看不清的晦涩:“说来听听。”
程若霏:“京都里的人都知道我是前尚书省右仆射程渃程大人的嫡长女,却不知,程凤朝与我同母异父。”
晏清姝眉头一挑。
程若霏:“我母亲是党项人,外祖父是上一任夏绥节度使潘鄂明,手握四万夏绥军,死在抵抗东突厥进犯的战事里,埋在了长城脚下。我娘当时已经已有婚配,夫君是定襄郡郡守的大公子容盟,一位能文善武,留着一半突厥血脉的人。”
“我娘的婆婆是一位东突厥的公主,当时东突厥内乱,她和亲妹妹被抓住关了起来,父汗惨遭杀害,兄弟也无一幸免。新任的汗王欲折辱于她,结果被她们姐妹反杀,然后逃入了夏绥。因着太康帝仁善,接纳了他们两姐妹,一位许配给了西北望族容氏,一位许配给了前朝遗留子孙的血脉。”
听到这里,晏清姝突然发觉,程若霏口中的这位突厥公主,应该就是阿史那乘风的姨母。
阿史那乘风的父亲留有前朝的血,在大梁是个地位极为尴尬的伯爵,无甚实权,被圈禁在京都享受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生活。
阿史那乘风之所以随母姓,就是因为父亲的身份敏感,再加上元狩帝的授意。
如此说来,程凤朝与阿史那乘风岂不是有血缘关系?
程若霏的讲述还在继续。
“我娘的长相随了外祖母,是一位难得一见的美人,当时程渃还不是朝廷的大官,但程磊早已在雁门闯出了一番功绩。程渃嫉妒自己弟弟的才干,不喜父母总是偏爱于他、夸赞于他,便也想要从军闯荡,好让父母族人刮目相看,于是便一人一马来到了夏绥,投入了潘鄂明的帐下。”
“可谁也没想到,一番功绩没闯出来,反倒是对我娘起了歹心。”
程若霏握紧自己的双手,继续道:“我娘生下程凤朝之后,身体很是虚弱,医生断言她很可能无法再生育。当时外祖父便想要接我娘回来,容盟担心我娘的身体,便带着刚刚白天的程凤朝一同来到了夏绥。外祖父因着程氏夫妻的嘱托,对程渃颇为照顾,也因着程磊的关系,对程渃是多有看重的,毕竟一对好竹生出来的笋,总不能一好一歹吧?”
“可谁都想不到,就在我娘和容盟抵达夏绥的一个月后,东突厥突然进犯,程渃随外祖父出征,却只有他一个人回来了,众人还未来得及问询情况,他便二话不说杀了容盟,扬言容氏勾结东突厥反叛大梁,还领着手底下的人连夜赶去了定襄,将容府团团围住,杀了内里的所有人,一把火烧了整座宅院。”
晏清姝:“当时程磊知道吗?”
“知道与不知道又有什么干系?他确实来了,但从雁门赶到定襄,已经是三天后了。那把火烧了三天三夜,没人敢去灭火,百姓都畏惧的望着那冲天的黑烟。程渃对外公布了容氏勾结突厥的证据,有几个人信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朝廷信了,也正因如此,太康帝仿佛被程渃拿了把柄似的,竟让程渃进了吏部,元狩帝还娶了程氏嫡长女为妻,将中宫皇后冷落在了坤宁宫。”
晏清姝眉头轻蹙,这与她之前了解的故事有很大出入。
在她的印象里,父皇总是很怀念元后方氏,甚至可以说表现出来的方方面面都像是爱极了她。
甚至在留给自己的书信里,也表达了自己对元后方氏的爱。
在苏繁鹰那里,她虽然恨元狩帝最后为了权利选择放弃了自己,但在她的心里,元狩帝也是爱着她的。
可在程若霏的故事里,元狩帝为了程氏冷落了方氏,好像并不是真心爱着方氏一样。
晏清姝的思索被程若霏看着眼中,她道:“殿下是不是觉得臣女口中的元狩帝与殿下眼中、耳中、心中的那个人,有所出入?”
晏清姝看向程若霏:“是,所以本宫很怀疑你这个故事的真实性。”
程若霏轻笑一声,从桌案旁的书架中抽出一本书,将里面夹着的三张泛黄的纸放在了晏清姝的面前:“殿下不妨看看这个。”
晏清姝垂下眼眸,只轻轻扫过第一列的文字,就足以刺痛她的双眼。
这是两份户籍文书,一个写的是潘云梦,一个写的是尹秀。
前者是潘鄂明的女儿,一个是扬州天香楼的歌女。
一个是士,一个是奴。
单看两份文书并没有什么联系,但如果加上一封程渃的亲笔书信,便是另外一回事了。
晏清姝看到的第一个列字,就是来自这封书信。信中要求受太康帝之命前往夏绥的范秀,将潘云梦的户籍改为奴籍,并改头换面为天香楼的歌女带入京城。
“那个孩子……”程渃要范秀杀了,但他明明还活着。
“程磊在范秀抵达之前就已经到了夏绥,本意是想偷偷放走潘府亲眷,但程渃早就买通了外祖父手下的一位庭卫官,将潘府控制得严严实实。我娘知道程渃不会放过自己的孩子,便用外祖父对程磊的提携之恩,加上昭义的兵权,偷偷让程磊带走了孩子。”
“程磊原是想将我娘一并带走,但我娘不愿意,她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她怕她跑了,程渃会逼死她的家人,会一直追着她不放,她的孩子会被她带累,也得不到良好的生活和教育。”
“可事实上,就算她不跑,为了给她改头换面,潘氏上下也必须死。”
“后来,程磊便送还不知事的程凤朝去了东突厥。”
晏清姝一愣:“为什么要送去突厥?”
程若霏声音很低:“因为没有比已经被哥舒部掌握的东突厥更安全的地方了,哥舒简的父亲哥舒明朗反杀了屠杀汗王的叛臣,成为了新的汗王,他毕竟是那两位突厥公主的表弟,会看在公主的面子上,给予那个孩子一些照顾,可是……”
“东突厥灭国了。”
“是,于是程凤朝被程磊送入了南阳谢氏,拜在了谢敏的门下,并扬言这是父亲的老来子,老爷子人在范阳,因着痴呆被程磊圈在一处山间别院,对外只说老爷子纵情山野,自然是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晏清姝惊诧:“程渃不知道他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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