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博士对我来说是超过这个讨论范围的。”左伊说,“我确实想和他一直在一起。我觉得我们两个是特例。”
“你们看上去画风实在不匹配。”乔安说。
左伊叹了口气,她问:“乔安,我问你,你会看B站鬼畜视频吗?”
“啊?”乔安一头雾水。
“好吧,那你喜欢研究西方哲学吗?”
“不喜欢。”
“你看日本动漫吗?”左伊问,“你知道什么是同人吗?”
乔安摇头。她问:“你想说什么?”
左伊道:“你看,这些都是我的兴趣爱好。我们身边职业相似的朋友,似乎个个都喜欢行山、滑雪、看展、潜水、品酒、出国旅行,都是中产阶级爱好,好像在做体面成年人该做的事。但是我的兴趣点,似乎一直停留在学生时期。哪怕是你这样的朋友,和我也没有那种共同爱好。”
“啊。”乔安了然,“你的意思是陈博士和你有同样幼稚的兴趣爱好。”
“陈博士最让我刮目相看的一点,是他从来没有刻意为我做什么。”左伊说,“很多事情都是我们本来就都感兴趣,在这个基础上,我看到感兴趣的推荐给他,他看到感兴趣的推荐给我。从某种角度而言,我们高度同频。”
“你的描述像是在描述朋友。”乔安评价,“而不是爱人。”
“所以或许我们常常讲的浪漫爱情,就是那种始于心动的某种消遣。这种心动总会随着时间或者伴随这个矛盾而逐渐淡化。”左伊说,“但是想和另一个人共度一生是另一种感情。欣赏、陪伴、理解。完全是另一个性质的感情。”
“那不是我追求的。”乔安说,“也不会是我想要的。”
左伊道:“但是你没得选。你遇到什么感情,这个感情就会定义你。”
乔安道:“人不会被感情定义。”
他们正说着,左伊忽然伸长了脖子,眯着眼看着远处。乔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背影,穿着一件休闲西服,似乎正在和另一个人热络地聊天。
“那个人有点眼熟。”左伊说。
正说着,那个人转过身来。乔安连忙转移视线,但是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乔安还是看清了他的脸。
“天啊。”乔安心里砰砰直跳,“那是路易。”
“你们的合伙人路易?”左伊小声问。
“是。”乔安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杯子。在这间酒吧遇到的男士,可想而知是什么取向。她心里好像被无数炮弹轰炸着――路易,竟然是个gay!
但是忽然间,很多问题似乎又有了解释。怪不得路易一直单身,怪不得他对自己的感情生活讳莫如深,怪不得他的生命中似乎完全没有女人的痕迹…
乔安忍不住盯着路易的身影。路易身边有一位穿着考究的男士,看上去和他同龄,两个人的关系看上去很亲密――亲密,但是并不融洽。那位朋友抓着路易的肩膀,正表情激动地说着什么。而路易一言不发,皱着眉头,低头喝酒,脸上完全没有平时里如沐春风的表情。
“靠!”乔安忍不住咬着牙骂了一声,“怎么偏偏在这个地方遇到老板!”
“保持低调。”左伊小声说,“喝完这杯咱们就低调撤退。”
乔安一边喝着酒,一边忍不住抬眼偷看路易。她还从未见过路易的这一面,感到十分新奇。路易一只手撑着额头,另一只手放在桌上。他身边的友人抓着他滔滔不绝地讲着,不知讲了什么,路易忽然脸色一沉,一抬手,甩开了身边的朋友。桌上一个酒杯也被他碰翻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服务员过来清理地上的狼藉。路易解开一颗衬衫扣子,沉着脸起身,往洗手间的方向走。抬头的时候,目光猝不及防地和乔安的目光相遇。
路易向她走了过来:“乔安?”
“路易?”乔安挣扎地凹出一个笑,“你也来玩吗?好巧。”
路易点点头,微微笑了笑,道:“这里有点吵。我们出去说?”
“好。”乔安在左伊“自求多福”的眼神中,跟着路易走出酒吧。
出了门,冷风吹在脸上。乔安把大衣往身上裹了裹。酒吧外面的街道也很喧嚣,灯红酒绿,不知什么人在叫着闹着。路易站在酒吧的霓虹灯下,有种和环境格格不入的沉静和从容。
“乔安,我今天或许不巧被你发现了一个秘密。”路易说。
乔安抬起眼看着他。
“我是…”路易很挣扎地说。
“我知道。”乔安也很尴尬。她在心里帮他补完全句:是个gay!
路易道:“我恳请你帮我保密。”
“我会的。”乔安说。
路易点点头,似乎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他低下头看着脏兮兮的地面,说道:“或许你会好奇为什么我想隐瞒。”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选择。”乔安安慰他,“我能理解你。”
路易抬起眼,看着她笑了笑,眼神很疲惫。他说:“今天让你见笑了。我为了这点见不得光的事瞒来瞒去。而且一把年纪,还是没法处理好自己的感情。”
乔安没有立刻接话。她感觉路易或许并不是在认真对她抱歉,而是只是需要给他压抑的感情找一个出口。
“这些都无所谓。”乔安最后说道,“真正的朋友会理解你、包容你。”
路易抬起头,看着夜空笑着叹气。乔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夜空呈现一种肮脏的紫红色,在灯火的映衬之下,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
“可能我确实有不好的地方。”路易有些没头没尾地说,“他说我来A&B以后就变了。”
乔安心想,不是因为来A&B而变化,而是因为当了合伙人才变化。
戴文平时和她说得那些话,她还是听到了心里去。律所需要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律师、什么样的美国律师、什么样的合伙人。在往上爬的过程中,人总是会不由自主地适应着这一套体系,被它改变。有的时候当事者迷、旁观者清。而感受最深的,往往是这个人的身边人。
乔安对路易道:“我想你只是在学习怎么做一个合伙人。”
路易哈哈大笑。他说:“我觉得我是在追逐梦想。”
他又说:“可是我的梦想不只是做合伙人。我还总是想着自己要做一个不一样的合伙人:体面、有人情味、姿态优雅、游刃有余。但是我好像越努力,姿态就越难看。”
“这是因为当合伙人不容易。”乔安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路易看着她,眼神中流露出柔软的神色。他说:“我感觉我这半年,似乎对你并不好。”
乔安莞尔,道:“能说出这句话,你已经很特别了。”
“我把你逼得很紧,有的时候是因为我自己焦虑。”路易说,“我怕做不好,让尹荷不满意。我也觉得在这个位置很孤独。我希望能有人陪着我。”
路易在雪绒花项目上对乔安步步紧逼的时候,乔安对他并非毫无怨气。但是这一刻,她觉得之前那些事都无足轻重,她对路易的困境感同身受。
“那让我陪着你吧。”乔安笑道,“以后有项目,记得把我放上去。”
路易看着她,郑重地伸出一只手,乔安握了上去。
他们之前只是同事和上下级。或许从这一刻开始,也可以开始成为朋友。
第73章 她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乔安回到家的时候,才晚上十一点多。这个时间回家最尴尬:成家有小孩的人已经开始休息,而单身的人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乔安在楼下按电梯,猜测戴文的夜生活应该还远没有结束。她忽然感到落寞――不是因为孤身一人而寂寞,而是因为想到戴文此时大概还在同别人在一起谈笑风生,从而心中升起一种酸涩的落差感。
电梯“叮”的一声到了底层。她走进电梯厢,迟疑片刻,按下戴文所住的楼层。她心里暗想,如果戴文此时已经回来,那就让之前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矛盾统统翻篇,就当没发生过。但是如果他没有回来…那就继续冷下去吧。她生活中已经有太多千愁万绪需要操心,没有多余的精力去仔细经营一段可能从根本就有问题的感情。
戴文住在高层。电梯门打开,她走进灯光昏暗的走廊。戴文住的那间公寓她已经不陌生。她按了门铃。一声、两声…她屏住了呼吸,一颗心砰砰地跳着。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她还没有想放开戴文。虽然理性上她知道戴文可能有种种问题,就像左伊说的,戴文和她从内核上就不是同一种人,或许适配度很低。但是吸引本身是没什么道理的。有的时候,越是不匹配,就越是吸引,就像是磁铁的两极。她不知道戴文被她哪方面吸引,或许是丹妮所说的“质地很硬”,或许是戴文抱怨的“冰山似的冷漠”。而她却被戴文向四面八方辐射的温度吸引。明明知道他光鲜而温和的外表之下,可能隐藏的是不堪的内心。但是越是如此,她就越是贪恋。她无法做到全然理性。不然她如今要么早就步入对自己有利的婚姻,要么就断绝对感情的幻想和期待,根本不会和戴文开始这一段感情。
就像是抛硬币的时候,人们往往可以看清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乔安站在戴文公寓门外等待他开门的时候,也看清了自己的内心:她不看好这段感情,但是又割舍不下对戴文的迷恋。
门开了。
戴文站在门边,穿着一身居家服,看到她在门外,他似乎有些吃惊。乔安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没由来的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幸亏她还没有放弃他,幸亏他们还算是在一起。
乔安忍不住紧紧地抱住了他。戴文身上是她熟悉的洗衣液的味道。她把脸埋在他的怀里,闷闷地问:“你怎么回来这么早?”
“我没有出去。”戴文的手臂换过她的后背。他解释道,“卢卡密接了,在等核酸结果。我把预约取消了。”
乔安抬起头,道:“我很想你。”
这种感觉显然是双向的。戴文吻住了她。两人的唇舌相接,从试探变得纠缠,在纠缠中变得柔软而热情。戴文的一只手扣着她的后颈,那温度让乔安想到北方冬天里烧热的炭,带着危险的火星,简直要把她灼伤。
那天她在戴文那里过夜,他们就算是和好了。几天的冷战造成了小别胜新婚的效果,他们又度过了比之前更为甜蜜热络的一段时间。冷战的原因两个人都没再提。戴文也小心翼翼地没有再对乔安的工作发表看法。这种过分客气反而让乔安感到有些生疏,但是除此以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应对方式。
乔安本来是一个很直接的人。但是在这段关系里,如果真的把话说开,体面的不体面的全都摊在两人面前,似乎他们就完全没有路可以继续走。所以他们只能心照不宣地摸黑走下去,谁也不知道这段感情的终点会在哪里。
没多久,春节临近了。由于海峡两岸尚未通关,乔安不打算回家过年。她找了个时间,给家里打了电话。
“喂?”乔安爸爸接了起来。
“爸,是我。”乔安说,“你们最近怎么样?奶奶的身体还好吗?”
“哦,小云啊。我们还行,你奶奶也是老样子。你等一下。我把你妈喊来。”乔安爸爸说,在电话那头对乔安妈妈叫道,“喂!快过来!小云打电话来!”
乔安莞尔,她父母做了一辈子的夫妻,把彼此的名字简化成一个“喂”字。这也是白头偕老的一种方式。
乔安妈妈很快接了电话,她道:“小云啊,你春节回来吗?”
“妈,我今年不回来了。”乔安说,“现在还没有通关,回去大概要隔离两、三周的时间。”
“哦,我知道了。”乔安妈妈语气很失望,抱怨道:“你这一年也不回家看看。”
“这一年都有疫情啊,回去很难。”乔安道,“我在网上给你们买了点年货,留了家里的地址和你的手机号。你记得收一下快递。”
“净买那些没有用的玩意,乱花钱!”乔安妈妈抱怨着,没说两句话,又提起乔安的婚事,“你啊,正经事也不做――我问你,今年谈成朋友了没有?”
“没有特别合适的。”乔安说。
乔安妈妈怒道:“我看你压根没努力!你如果把你工作的劲头,拿出一半用来找对象,你现在早就嫁人了,估计孩子都能抱上一两个了。”
乔安无奈道:“妈,我真的努力过了。确实没有合适的。”她心里暗想:包括戴文。
“你努力什么了!”乔安妈妈依然很不满意,“我看你肯定是眼高于顶,谁也看不上。找对象这件事,哪里有各方面都完美的?你要睁大眼睛去找,看到差不多的就得了,反正怎么样都是一起过日子。你也不要总像小姑娘似的,追求那种虚无缥缈的感情。我是过来人,我告诉你那种感情都是靠不住的。能找一个在一起过日子的就行!”
本来的贺年电话,最终还是变成了催婚。乔安听妈妈絮絮叨叨地念了半个多小时,门铃响了,乔安以此为借口挂了电话。
她三步两步跑去开门,戴文站在门外,手里拿着几枝腊梅。
“喏,给你来增加点节日氛围。”戴文在她脸上飞快地吻了一下,把腊梅放在玄关的鞋柜上,“你干嘛呢?”
“给我家里打电话。”乔安说,“今年不能回家过年了。”
戴文笑道:“那和我过年呗。”
“好啊。”乔安道,心里有些不安,“还有别人吗?”
“就还是那些人,大部分你都见过。”戴文道,“你会介意吗?你介意的话,倒是也没有必要偏要凑到一起过年。”
“那些人”指的是戴文那些banker朋友们。戴文和他们形成了一个稳定的小团体,经常聚餐,一起玩乐。以戴文的性格,乔安觉得他有这些朋友并不奇怪。他本来就是一个活在人群里的人,乐于社交而擅长社交。
“我不介意。”乔安说。其实她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介意――她没做好心理准备,和戴文以情侣的身份和他的朋友们相处。但是她很珍惜和戴文这段格外甜蜜的时间。
“最近疫情似乎又有点要反弹的势头,所以今年也不方便在外面吃饭。”戴文观察着乔安的表情,试探地说,“我打算在家里煮火锅招待他们。”
“那我帮你准备吧。”乔安说,“人多的话,应该需要采购不少东西。”
“谢谢你。”戴文用手背摸了摸她的脸颊,问,“你刚才和家里打电话,情况一切都好吗?你今年不能回去过年,他们有没有很想你?”
“和往常一样,我爸不知道和我说什么,我妈就是催婚。”乔安叹气,“话说得很难听,不过我也习惯了。”
“我觉得即使是家人,如果特别让你不舒服,那最好还是和他们说清楚。”戴文道。
“我爸妈年纪都不小了,改变他们的惯有想法不太现实。所以我只能先应付着。”乔安着,给戴文倒了一杯水,领着他坐在窗边的矮凳上。
戴文喝了口水,眼睛望着窗外。他似乎纠结了半天,才轻描淡写地说:“那你怎么说的呢?”
乔安敏锐地察觉到他在试探她对婚姻的想法。她心里升起一阵怨气――他又越界了。她结婚不结婚,或者对婚姻有任何看法,和他有什么关系?她已经明确说过,不想继续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往前推。目前的状态已经是最好。毕竟他们谁也看不到未来,但是感情又干柴烈火似的不想分开。所以既然干柴烈火,就不如把这把柴火一次性烧尽了完事,这样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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