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我要想一想。当时的情况实在太混乱。你知道,那个时候我们先答了联交所第一轮题,又答了证监会第一轮题,还进印刷商。那时候谢莉母亲去世,我们人手不足,忙得天昏地暗。好多事情都记不清了。”乔安捏了捏眉心,“还有别的问题吗?承销协议的问题是什么?”
“承销协议的问题证监会现在聚焦在一家小承销商上――就是你说林延有一次发错微信提到的那个小承销商。”戴文说,“上次我们的回复很简单,没有主动透露林延发错微信给你又撤回这件事。这一次证监会主动提起这家投行,问我们当时的情况以及有没有疑点。所以恐怕这一次要讲一下这件事情。”
承销协议是让乔安最不安的一点,她回答:“上次我基本所有知道的信息都告诉大家了,我已经不知道更多信息了。”
“嗯,这次要落在笔头上写出来。”戴文说,“就这两点,但是都需要慎重回答。要不然我先帮你梳理一下思路?”
“我需要想想。”乔安说,“尤其是投诉函那个,当时太混乱,我有点记不清是怎么讨论的了。”
“喂喂?”戴文那边的声音忽然小了很多,“乔安,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需要想想再写!”乔安喊道。
“我这边信号不太好,有点听不清。”戴文说,“这样吧你先想一下,然后发微信告诉我你的思路,可以吗?”
乔安还没有说话,戴文就把电话挂了。乔安看着手机愣了愣神,才想到根本没有问戴文证监会这一次会给他们留出多少时间,以及什么时候会邮件发来正式的题目。
不过任何答题,都是赶早不赶晚。她叹了口气,打开电脑,开始着手准备。
第83章 梦里的悲风吹进了现实
戴文再打来电话,就已经是第二天了。乔安坐在办公室里,把昨晚整理好,通过微信发给戴文的答题思路写在word文档里。戴文通过办公室座机直接打给了乔安。
“喂。”乔安接了起来,“昨天发给你的,你觉得怎么样?”
“挺好的。”戴文说,“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那就行。”乔安放下了心,“我现在正在办公室里按照这个思路去写,写完了先给谢莉看一下――对了,谢莉知道证监会第二轮题要来了吗?”
“尹律师还没通知谢莉。”戴文说,“她事多,我也不想催她。等她有空了自然会处理。”
这意思告诫乔安不要私自通知谢莉。乔安心领神会:“行,那我再等尹律师的消息。”
“对了,昨天你写的关于承销协议那部分,我觉得还要再改一改。”戴文说,“目前你只写了当时的过程,但是你没有解释你对林延这个消息的判断。”
“我的判断?”乔安问,“我当时觉得这只是林延突发奇想,他很快撤回了,那就是问题不大。”
“你要解释你当时为什么会做这个判断,得出这个结论。”戴文循循善诱,“我知道,对你来说肯定是显而易见的,但是这个要讲清楚。”
“这怎么说?”乔安盯着屏幕,皱起了眉头,“总不能说发行人经常这样想一出是一出,所以只要没要求我们写的,就没必要追究吧?”
“虽然是这个意思,但是肯定不能这么写。”戴文回答,“你要谨慎措辞,免得最后看上去,好像是你忽视了一个red flag,导致我们没有追问林延和那家小投行到底做了什么安排。”
提起这个,乔安就是一阵头痛。她不是没想过把这个过程写出来,但是不管怎么写,读起来都像是她当时应该追问而没有追问。久而久之,她甚至开始自我怀疑,时不时会自责当时怎么就没有多问一句。
她更担心的是她当时不愿意多问是因为发错微信的人是林延。她担心自己潜意识里出于对林延的厌恶而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
戴文还在电话那头,乔安可以听见他的呼吸声。她说:“明白了,我花点时间写一下。这个我邮件发给你?”
“先不用,毕竟也没有正式的题下来。”戴文道,“你先存到系统里,设置一个密码。我有空了去看一下。”
“行,密码就你生日吧。没有年份,四个数字。”乔安随口说着,忽然意识到距离戴文的生日已经不到一个月。她笑道:“今年你要在北京过生日啊?”
“接下来要到处出差,谁知道那一天会在哪呢?年纪大了,不愿意过生日。”戴文回答,“好了,我这边有点事,先撤了。”
乔安挂上电话,开始对着眼前的word文档用功。她知道回答这种问题,不能写太长,也不能主动交待太多信息。但是越是这样反而越难下笔。她在键盘上艰难地敲敲打打,才写出了个大概其。存到系统里,密码设置成戴文的生日。
她认识戴文两年了,第一年戴文过生日带了文馨,第二年他们忙着冲刺丰收项目的聆讯,根本没怎么庆祝。这一年好不容易有了时间,戴文又不在香港。幸亏现在网络购物非常方便,乔安打算买点东西送到戴文的办公室。她回想着戴文平时的喜好,似乎除了喜欢买酒,戴文也没有别的物质追求。在网上买酒应该不难,问题是乔安对酒一窍不通。幸亏戴文临走前把家门钥匙留了一份给乔安,乔安打算有空的时候去戴文的公寓研究一下他收藏的酒,按照同样的品牌和价位去买。
过了几天,戴文又打来电话,告诉乔安不用准备证监会对于丰收项目的问询了。
“尹律师和他们通了个电话,把情况简单讲了讲。”戴文在电话里说,“证监会那边就放过我们了。”
乔安松了一口气。她说:“太好了,怎么这么突然?”
“不能算是突然。”戴文说,“本来我们也只是辅助调查。不应该给我们这么多问题。”
“也是。”
“这个案子的调查也七七八八了。”戴文说,“林延似乎也快被放出来了。”
“放出来?什么意思?”
戴文道:“前一段时间好像他被境内监管机构带走调查了。”
乔安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虽然她极其厌恶林延,而且也能想到林延在公司经营方面一定作风大胆而狂野,早晚会惹上一身骚,但是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带走一段时间,还是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范围。
做资本市场,推锅和甩锅已经成为深入骨髓的一种本能。但是他们平时理解的“锅”,也不过是谁的工作应该重一些,项目时间表拖延了应该怪罪谁。可眼下丰收项目的锅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个范畴,好像一个无边无际的阴影,把工作组的所有人笼罩其中。
“喂,乔安。你还在吗?”戴文问。
“戴文,我有点怕。”乔安说,“你觉得这个调查严重吗?公司和那家投行是真的有什么不正当的安排吗?”
“我哪知道。”戴文发出一声苦笑,“但是对我们而言,无知是福。林延被调查,是因为他是决策者,在他的职位上必须要对自己做的事情承担责任。”
“我们是公司律师。”乔安说,“有什么责任我们也很难撇清。”
“我们是牛马。牛马需要承担什么责任?你别多想了。”戴文语气很轻松,“总之,尹律师都搞定了,你要放心。”
“说真的,如果要追责,两家保荐人谁也逃不掉。”乔安说。
“你知道我昨天遇到谁了么?”戴文转移了话题,“我遇到了方信证券的赵总。”
在境外资本市场上,不论上级下级,一般都直呼其名。方信证券因为是近几年才大局扩张在香港的团队布局,投行高层还保留着方信证券内地的大佬们。赵总就是其中之一,挂着名,永远不出现。但是据说最后方信能做交割行,还是因为公司要给赵总面子。
戴文道:“我昨天去pitch一个客户,正好碰到了赵总。一见到我,他就叹气,抱怨丰收项目麻烦,都做出去了,还这么夜长梦多。”
“他们应该也被问询了。”乔安道,“你们有聊起证监会问询么?”
“这么敏感的事情,怎么好意思放到明面上来聊?”戴文说,“不过他倒是抱怨了一句,说当时项目主要是詹森负责,詹森离职后很多事情他们都不太了解,所以好几道题目也没法仔细回答。”
“这是好事坏事?”
“很难讲。你答得少了,说很多事情不知道,肯定是不合情理的,显得好像项目监督有问题,走了一个员工,就没有人清楚细节了。”戴文说。
“詹森怎么走了?去哪里了?”乔安心想,看来丹妮那个八卦对詹森的事业还是有影响。
“他跳槽了,通过文森特的关系,趁着上半年市场最热的时间去了他们那家外资行,据说工资涨了不少。”戴文小心翼翼地说,“我知道你心痛丹妮,怕你听了这件事不高兴,所以也没跟你说。”
“我确实挺不高兴――凭什么啊!”乔安愤愤地说,“丹妮在我们这里升不了职,八卦的另一主角已经跳槽加薪了。我能不生气吗!”
他们聊了一会儿,戴文就找了个借口挂断了。戴文最近很忙,天南海北地出差,到处拉客揽客,偶尔和前客户们维系关系,顺便催催账单。乔安倒是很闲,每天晚上七点下班,经常一晚上也收不到几封邮件。
左伊似乎比她还闲,经常晚上给她打电话。
“喂?”左伊的电话过来,乔安可以听到她那边放着电视剧,“你看到某地产公司的新闻了吗?”
“什么新闻?”某地产公司早就上市了,乔安很少关注已经上市的公司的信息,对这家公司也只不过是听上去有些耳熟,“某地产公司是你们的客户吗?”
“不是我们的客户,但是也是很活跃的一个发行人。他们的高息债违约了。”左伊语气平平地说,“看样子是不打算还,躺平了。”
“这样啊。”乔安没什么概念。
“’这样?‘哼,你说得倒是轻巧。”左伊说,“他们没有展期,没有向投资者做同意征求,直接躺平了。这是什么市场信号?今天整个地产板块大跌特跌,跌穿地心。”
“不是早就跌到没边了么?”
“从来没有到这种程度。”左伊叹气,“我估计以后这块业务就没了。”
“发债?”
“地产高息美元债。我猜应该是完蛋了。”左伊轻笑一声,“我记得以前还和你聊过,说你们做IPO的美国律师没什么前途,不如发美国债,纽约法文件,吃透了就能用一辈子。没想到这才没两年,这块业务就要消失了。”
“你别这么悲观。”乔安说,“这只是一家公司,暂时的流动性问题。而且有疫情的影响。等以后…”
“以后?以后就会好吗?”左伊打断了她,“你虽然不是做债的,但是对地产行业应该比我更了解。咱们都知道这玩意就是用纸牌砌高楼,抽掉一张牌,整个楼就塌了。”
资本市场是依附于实体经济的。在市场上庸庸碌碌的律师、banker们都好像一个庞然大物身上的寄生虫。在这庞然大物生机勃勃时,他们一荣俱荣,仿佛日日奔波得很有价值。而在这庞然大物日渐衰弱,他们才能意识到自己寄生的本质,心虚起来,为着被寄生体的衰微而感到恐慌。
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暂时的,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好起来,谁也不知道如果这被寄生体一旦彻底死亡,到底会发生什么。
或许会是一鲸落,万物生,迎来新的轮回。也有可能会是尸体爆炸,把那些微生物、寄生虫,以及附近依附的鱼群海鸟全都炸得四分五裂。
那天晚上,乔安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好不容易睡下了,又被梦魇着,朦朦胧胧间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她在省会上重点高中,军事化管理,每天早上五点起来跑操、早读。上完了课要集体自习,到了晚上十点半准时熄灯睡觉。她学习比别人用功,考试前不舍得睡,拿着书本跑到厕所去自习。厕所的暖气不怎么热,为了保持空气流通又常年开着点窗,凉风一阵一阵吹来,连房顶上的白炽灯都仿佛透着寒气。
深秋的夜里常常刮起大风,似乎从山里来,有种排山倒海的气势,像是被葬在地下的远古亡灵,带着经年不息的怨气怒吼着,咆哮着,那呜呜咽咽的声音时强时弱,变着调,仿佛万鬼同哭,磅礴的气势仿佛要把夜色扯出一条缝来。她在厕所隔间里听着这样的风声刷题,听到窗外不知什么东西被风吹散,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又听见枯叶被风卷着,摩擦着地面,发出干涩的咔嚓嚓的声音,好像指甲从黑板上一路刮下来。那声音太真实了,带着北方深秋特有的萧索,仿佛刻在她的心上。
那声音让她心悸,她一下就醒了过来,喘息着,心咚咚地跳着。睁开眼,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北国的风声,她躺在香港的出租屋里,黑暗中空调在运作着,发出低低的声响。她平复了一下心情,蓦然想到香港是没有秋天的,至少她不相信香港有秋天。十月了,她还开着空调,因为习惯了。在这里,她是一个恒温动物,一年四季都在同一种温度里生活。
她伸手打开台灯,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时间是凌晨三点半。换作原来忙的时候,这个点她还在印刷商奋战。但现在闲下来,已经睡了一觉。锁屏上还有若干微信和语音电话,这倒是有些不寻常。她接了锁屏点进微信,鲜红的数字显示着多少条未读。最上面那条是她爸爸发来的――这更不寻常。她长大以后,和父亲关系仿佛忽然生疏了,平时轻易不联络,和她妈妈电话或者视频的时候,她爸爸坐在旁边看报纸,半天也不翻一页,从来不主动说话。
她爸爸发来的微信写道:奶奶病危,ICU抢救。你回来吗?
她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退出这个对话框,再去翻其他的未读消息。她妈妈的,姑姑的,表弟的,家族群里的…大家似乎一晚上被炸开了锅。她给父母分别打了电话过去,都无人接听,大概是在忙顾不上。
她一瞬间彻底清醒了,那梦里的悲风似乎一下吹进了现实,只不过和她还隔着海,隔着重重山岳,而她必须跋山涉水而去。她想哭又哭不出来,觉得一切都很虚幻,故而无缘由地想笑,想笑又笑不出来。
她给谢莉发微信请假,说自己家人病危,必须立刻回家。
第84章 她知道他和她已经完了
不忙的时候最适合请假。第二天一早,谢莉就爽快地批了假,暗示乔安趁着市场淡季多休息几天,等忙起来了再回来。
但是请假后麻烦才刚刚开始。两岸尚未通关,各地隔离政策不同,机票也比从前选择要少。乔安研究了一番,决定从香港飞上海,在疫情管理相对成熟和人性化的上海隔离,之后再辗转省会回老家。打听隔离政策和订票就花了不少时间,之后又要安排远程办公和办理各种手续。乔安的奶奶还躺在ICU病房里,吊着一口气,而乔安的行程却一拖再拖。
出发之前,乔安抽空去戴文家了一趟,想去研究一下戴文对酒的偏好。打开门,客厅沐浴在明媚的阳光里。乔安换了鞋便去翻戴文的酒柜。那些瓶瓶罐罐她一时间依然琢磨不明白,就简单粗暴地照了相,打算有空的时候再去研究。关上酒柜,她略微清扫了戴文的房间,吸了地板,擦掉桌面上的浮尘。戴文走得很匆忙,桌上、沙发上都散落着各种杂物,她分门别类地放好。窗边那棵发财树许久没有浇水,枯叶散落了一地,依稀挂在树枝上的几片也有些枯萎,卷着焦黄的边。这棵树是过年的时候乔安和戴文一起买的,两人很费力地从旺角花墟一路搬回家,图的就是招财进宝的喜庆。乔安心里有些懊恼,早知道这树不好养,还不如不买,免得养不好会有种家财散尽的萧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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