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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拿出手机，查询长期不在家如何给花卉草木补水。琢磨了一番，便跑去厨房翻找毛巾，自制了一个毛巾吸水盆。忙了一通也不知道会不会有效。天色晚了，残阳半落，她弯下腰捡起散落一地的枯叶，抬起头，冷不丁看到戴文的ipad靠着墙角充着电，连屏幕都没有锁，显示着戴文的微信界面。乔安想，一定是戴文出门前为了充电忘记带走――戴文平时ipad几乎不离身，原因是可以更快地在各个微信群里发文字微信。A&B和其他外资所一样，出于信息安全保护的原因不允许公司电脑连微信等聊天软件。戴文给ipad接了个键盘，随时随地都能拿出来噼里啪啦打字，在各个工作群里发出一段一段长长的文字信息。
乔安走上前去，ipad机身发热，她觉得很不安全，于是伸手拔掉充电器。正想帮戴文锁屏关机，就看到新的微信源源不断地涌上来。戴文大概还在用别的端口接受信息，所以ipad上的微信端没有显示新信息，只是不同微信群和对话框里的消息像喷泉一样往上冒。最上面置顶的是家庭群，还有尹荷。
尹荷不断地发消息进来。乔安第一反应是赶紧锁屏，但是心里又冒出来一些窥探欲。她不是那种喜欢检查男朋友手机的女孩，或者说戴文还没有让她产生那么强烈的占有欲。但是戴文微信界面如此在她面前敞开，好像给她摆上了一个信息的自助盛宴。
就看一眼，她想，看看戴文和尹荷每天都在忙什么。
这个想法冒出头，她已然心跳加速，手心里都冒了汗。她坐在沙发上，咽了咽口水，刚好戴文的微信又被发到和尹荷的那个对话框里。她点开来，看到戴文发了一个简单的：好的。再往上看，是尹荷发的一条又一条的语音，短的几秒，长的也不超过三十秒。身在高位的人对下属总是随心所欲，发微信的时候也是想到一句说一句。想到这一层，她心里觉得没意思起来。她是一个社畜，戴文也是一个社畜，她又何苦在戴文的家里，利用戴文给她的信任去窥探戴文每天是怎么兢兢业业地伺候老板。
可是她往上扫了扫，看到了戴文发给尹荷的一个文档，有些眼熟。文档的标题是New Document，很像是她为了证监会第二轮问询而准备，存在系统里的那份文档。她点开来看，果然是她写的那份，一个字都没有差。她心想，这份文件戴文果然拿给尹荷过目了，估计尹荷就是以这个文档作为基础，去给证监会打电话沟通的。
于是乔安的好奇心又被勾起来了。她对尹荷一向都很好奇，感觉尹荷很像那种在背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高人。她忍不住点了尹荷的语音，想听一听尹荷对她写的答题思路的看法。
文档后第一个语音，只有三秒，全都是背景音。尹荷不知道在哪，身边一片嘈杂，大概是不方便说话。
第二个语音，尹荷的声音说道：“我扫了一眼，挺好的，很全面。”
戴文回复她当然是用的文字。戴文写道：还需要补充什么吗？我去和她说。
尹荷又发了一个两秒的语音：“不用。”
接着又说：“应付Katherine那些人应该差不多了。”
戴文回复道：那就好。
尹荷又说：“你也去安抚一下乔安，找个借口，就把这件事带过好了。”
戴文回复道：行，我没有告诉她A&B在内部调查，不如我和她说你已经搞定证监会了，没有后续问题了？
尹荷发来一个ok的表情。
乔安看了两遍，越来越觉得不对劲。戴文从来没有和她提过所里有调查，调查是丰收项目？如果不是为了证监会问询，尹荷为什么又要这一份文件？
她心里很快有了若干猜测，一个比一个更令人生畏，再看戴文发给尹荷那寥寥几句话，只觉得遍体生寒。她把对话再往上拉，戴文每天和尹荷简直一刻不停地在发消息，有的时候是吐槽，更多的时候是在商量事情、安排各类工作。尹荷发出指示，戴文去完成，两个人实时互相update各种事项的进展，尹荷发语音，戴文发文字，遇到难办的时候两个人会打语音电话。她顺着戴文的文字信息一路找上去，很快就追本溯源，找到了事情的起因：尹荷在群里发了张图片，时间有些久，图片已经被戴文清理了，从缩略图依稀可以辨别是几页文件。
戴文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尹荷发的语音：“丰收项目影响不好，A&B也在内部追责。”
没等到戴文回复，她立刻又说了一句：“八字没一撇的事，现在追什么责。肯定是Katherine又要搞事，趁我不在落井下石。”
戴文回复道：那现在怎么应对？你有想法吗？
尹荷在嘈杂的背景里嚷嚷：“他们能不能搞清楚这不关我的事！都是美国章节美国文件，不能因为我是managing partner就全都算我的问题吧！谢莉干什么吃的！真是。”
戴文回复：方便的话，我打个电话给你？咱们商量一下。
接下来是一个十来分钟的语音电话。
电话结束了一阵后，戴文回复尹荷：我刚才问了一下乔安，又整理了一下当时的情况。写披露的时候谢莉在美国处理丧假。谈国际承销协议那部分也没有告知谢莉。
尹荷说道：“那这两部分都是乔安的了。”
戴文回复：是的。
尹荷说话拖着京腔，道：“现在Katherine那边急赤白脸，鼓动着Monica一定要找个人背锅。那这么看只能是乔安背锅了。”
戴文问：乔安才四年级，把她推出去会不会有点不够用？
尹荷道：“她是嫩了点，但是四年级也不是小朋友了。以她的资历，勉强也能堵上他们的嘴了。那还按照咱们之前说的，你让她写个东西出来。”
戴文回答：没问题。
尹荷道：“你说话小心点，别露馅了。”
戴文回复：我肯定不会，她现在很信任我。不过，如果firm之后调查到乔安头上该怎么办？
尹荷道：“不会查到她这种小头上。Katherine想搞的人是我，如果我能撇清，她才不愿意花什么精力去查到底。说实在的，这些deal是怎么做的，发行人一个个都是什么德行，她自己没点数吗？偏要找个背锅的，闲的。”
戴文很会捧臭脚，回答道：可不是。现在市场不好，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搞事。
尹荷又滔滔不绝地发了若干条语音，抱怨了一下有多少人趁着她家里出事，想要落井下石。这些都是乔安认知以外的事情，合伙人之间的竞争比她想象的要激烈很多，即使是尹荷这种级别的人，如果稍微让人看到一丝弱点，也会腹背受敌。
她把这一段时间，尹荷给戴文发的语音听了一遍。有效的信息其实并不多，毕竟稍微需要展开讨论的，戴文和尹荷会直接打电话。她通过微信聊天记录，只能知道A&B内部在查丰收项目的事情，而尹荷和戴文把锅推给了她。至于她之前写的那份东西是怎么用的，又最后被传到了哪里，如何盖棺定论地给她自己定了罪，她无从得知。
乔安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也没什么表情。她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整个人好像浮在半空中观察着她自己。戴文的公寓她已经很熟悉，这里有很多美好而温馨的回忆。她还记得在年初的时候，她和戴文是怎样采购各样生活用品，一起打扫、布置，尽一切努力让这个出租屋看上去更有家的感觉。她想象不到在她不在的时候，戴文是在什么地方，用什么样的姿态，什么表情，和尹荷一起商量，三言两语就决定让乔安背了锅。她更无法想象戴文是用怎样的心情瞒她、骗她，从她嘴里套出他想知道的消息。他在诱导她写出所谓“证监会follow-up问询答题思路”的时候，又是带着怎样的想法？
他会犹豫吗？会迟疑吗？会心里感到愧疚吗？会有那么一分、一秒的时间，觉得不应该这么对乔安吗？哪怕他可以随意地对别人背后捅刀，但是毕竟他和她的关系是不一样的。
乔安一目十行地扫过戴文和尹荷的对话，戴文表现得太正常，太坦然。他做事情干脆利落，开起玩笑来妙趣横生。他为了保住老板和他自己，把责任推给乔安，但是前前后后，他似乎和平时毫无区别。乔安对他来说完全不是一个心理负担。这可能么？这对劲么？她怀疑戴文是不是精神分裂了。她恨不得现在就飞到他身边，摇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什么样的坏水。
日落了，天色暗下来，但是残阳还留在远处的天边，从那里开始，金红的颜色逐渐过渡成浅蓝、深蓝。乔安想，人生真奇妙，世界真奇妙，所有的转折和变化，都能毫无痕迹地完成。而戴文对她也一样，有的时候似乎心肠火热，有的时候又似乎冷漠至极。拐点在哪，她全然找不到痕迹。
房间里光与影交织着。窗户关着，不然她觉得可能会有晚风。她没想到自己在戴文的沙发上坐了那么久。站起身来，觉得肌肉都有些僵硬。
她把ipad按了锁屏。有那么一秒钟，她想把这个ipad摔在地上，摔得稀烂。但是她还是原封不动地把ipad放回了墙角，尽量按照自己记忆中的角度给它接上了电源，就仿佛她从来没来过，也没有看到戴文的微信一样。
她站起身来，戴文的家里被她收拾得很整洁。她忍不住苦笑。她以为自己在这段感情里并没有用太多的心力，她以为自己只是找了一个赏心悦目的消遣。但是实际上，该做的事情她全都做了，就像是某种本能一样。她融入他的朋友圈，陪他的的朋友们聊天，为他准备和朋友们的聚会。在他忙碌的时候她帮他处理各种生活琐事，为他的生日礼物绞尽脑汁。哪怕只是来他家里看一下他的酒，她也顺便给他打扫了卫生，还帮他想办法打理了他的发财树。
她曾经以为自己和她家里那些一辈子没出过省城的女性长辈不一样。但是在一段关系里，她终究还是不自觉地往那个方向靠拢。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善意的，都是出于对他的关心和照顾，而她还经常觉得对他不够好。可是这一切又能换来什么？她觉得自己愚蠢至极。
她没有想好该怎么面对戴文，没有想好应该和他说什么。她决定先按兵不动，假装自己并不知情。但是在她心里，她知道他和她已经完了。不管他们之间算是什么，以后也只能是敌对的。她不可能容忍这种程度的背叛。
第85章 实验对象
乔安花了一些时间才冷静下来。思来想去，如果A&B真的对丰收项目有一个追责性质的内部调查，那谢莉也很难置身事外。尹荷可以毫无顾忌地把锅完全推给美国组，但是谢莉作为美国组的合伙人，怎么也逃不开干系。就算是乔安背了锅，谢莉也会有责任。在这方面，她和谢莉是利益共同体。
乔安的飞机周日起飞，去找谢莉面谈已经来不及。她给谢莉打了个电话，试探了一下，谢莉竟然还蒙在鼓里，对调查毫不知情。她简单地交待了这件事。
“你是怎么知道的？”谢莉问她。
“戴文不小心说漏了嘴。”乔安说着，又补充道：“但是他现在还没意识到说漏了，也不知道我知道。”
谢莉重重地叹气：“如果是他说的，那不可能有假。”又问起那份乔安写给戴文的文件，语气很严厉：“你到底给戴文写了些什么东西？”
“我拍照发给你。”乔安的电脑就摊开在桌面上，对那份文件她已经有了心理阴影，甚至都不想在系统里点开。她点击了阅读模式，用手机拍照发给了谢莉。
谢莉沉默了一会儿，乔安在电话的一头，都可以想象她精神紧绷，皱着眉头盯着手机屏的样子。半晌，谢莉才说：“你写的也没什么过分的，都是事实经过。”
“是。”这可是乔安绞尽脑汁，斟词酌句地写的。
“但是如果要追究，完全可以说是你在写书的时候考虑欠妥。”谢莉说，“更重要的是在谈承销协议的时候明明有red flag，却没有及时追究，也没有report给我们。”
“我知道，按照尹荷的意思，这个锅推给我了。”乔安道，“我没有遇到过这种内部调查，会有什么后果么？”
谢莉道：“不好说。我也没遇到过。”顿了顿，又说：“我估计这个程度，倒是不至于直接把你开了，但是可能会影响你的考核。今年整体业绩不太好，上半年每个组都在招人，incur了好大的成本。但是到了现在，项目一个都没做出去。年中以前交表的还能收回点钱，没交的什么也收不到。如果律所要裁人节约开支的话，你有这个记录很不好。”
“这方面的影响要什么时候才能知道？”
“要等。看整体业绩，看你的其他表现。”谢莉忽然很突兀地问：“你今年截止到现在，billable hours怎么样？数字好看吗？”
“今年七月份以后就很少了，但是上半年数字惊人。”乔安道，“现在已经到了能拿奖金的程度。”
A&B的政策是只要全年有1600小时的billable hours就能给奖金。
谢莉道：“那不算差。”
“那我现在还能做什么呢？”乔安问。
谢莉道：“尹荷那边肯定是指望不上了。你要在Katherine面前多表现一下。Katherine这半年在内地到处pitch项目。你回内地正好是个机会，我和她说一下，让她带上你，她肯定会乐意的。她最大的劣势就在于她是香港人，开口一嘴港普，内地客户就觉得有距离感。你是讲普通话的内地人，说话让客户感到亲切，正好可以弥补她这个劣势。你要好好表现，展现你的优势，也要给她发挥的空间。”
这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谢莉第一次这样推心置腹地和乔安说话。说不感动是假的，但是被戴文搞了这么一遭，乔安对任何人的信任都大打折扣，总是下意识地想谢莉为什么会这么说，会不会有别的打算。
“谢莉，这件事会影响到你么？”乔安问。
“说实话，对我没影响。”谢莉说道，“在答题讨论的时候我在美国丧假，承销协议那件事你又完全没有告知我。就算想追究我的监督责任也很难。”
乔安心想，这或许说明谢莉和她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
“有件事我知道有些敏感，如果你不想回答也可以不告诉我。”谢莉声音有些犹豫，问道：“你和戴文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乔安苦笑，她和戴文两个人谈了半天地下恋情，结果还是纸包不住火。不仅如此，这段所谓恋情可能还掺有杂质。她说：“以后就没关系了。”
谢莉没有追究，很泛泛地安慰了她几句。
这个无影无踪的调查好像一把透明的利剑悬在乔安的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但是乔安没有太多的精力去思考，她第二天一早出发，在疫情以后第一次离开香港。整个过程都非常混乱，乔安每一分钟都不知道下一分钟要发生什么。下飞机后，她就好像一个提线木偶，别人让她走到哪，她就走到哪，让她等，她就等，让她做核酸，她就做，让她上大巴，她就上，让她下大巴，她就下去。隔离酒店不是她选的，周边很荒凉，不知道是哪片郊区，条件自然也不怎么好，房间里面一股潮湿的的味道。
安顿下来，她才来得及看手机，先确认没有奇怪的电话和邮件，然后再去看微信。微信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她忽然想到了悬在她脖子上的另一把剑，于是小心地问爸爸：奶奶没事吧？忐忑地等了十分钟，她爸才回复：和昨天差不多。她问：没醒吗？她爸回复：还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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