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面色沉静地回望离声,有模有样地启唇:“劳烦九千岁从此一令了。”
“臣认罪。”
离声见势尤为顺从,领罪而离,思绪令旁者瞧不明。
此罚无论他愿不愿受下,皆已成定局,毕竟王法宫规摆着,这番她是要为贺将军讨回公道的。
沈夜雪随即命远风去传报圣意,皇城司可收手回宫城:“远风,去告知无樾,人已返阙,无需再寻了。”
于此,唯留她和这玉面将军在宫殿石阶前,像是互相在候着对方先道。
贺家公子对她怀有爱慕之心,当初是她撩拨在先,此番残局,是要让她亲自来破了。
“贺将军风流倜傥,也到了娶妻之年,”沈夜雪勾唇蓦然而笑,闲适地谈起近来接见使臣一事,意味深长道,“此次西域使臣来觐见,随行而来的还有位西域公主……”
柔和眉眼微挑,她闲然又道:“传言此公主喜爱我朝秀美男子,朕觉得贺爱卿可多做些思量。迎娶该公主,对本朝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此后自有离声作伴,她再不缺男子围绕在旁,一来是因离声不喜,二来是担忧更多的男子会遭其“毒手”。
“末将不愿。”
岂想贺寻安仍对她怀着心悦之情,紧念着此心思不放,公然拒起皇恩来。
这位贺小将军依旧叩拜在地,缄口不言了一阵,俊秀眉目一凝:“末将心有何人,陛下肚明心知。”
沈夜雪讥讽作笑,想着二人身份已今非昔比,他还如此执意,便是自不量力了:“你将来是镇国大将军,肩负千钧重任,不该有的念想就该断了。”
极是不甘地瞥望阶上那芙蓉姝色,贺寻安无词以对。
第91章 可你勾不起我的兴致。
几念起, 几念灭后,他莫名发问:“末将斗胆问陛下,如若九千岁迫不得已, 欲纳别家姑娘为妾, 陛下又当如何?”
形势所迫自是另当别论, 也要看那疯子敢不敢纳上一妾, 她闻声轻笑。
在风月情意上, 她绝不甘于人下,势必是要夺得主权。
“纳便纳了, 朕予他休书一封便是, ”凤眸微翘,她轻巧而回,假意将此问一笑带过, “世上男子多的是,朕不是非他不可。”
贺寻安心颤一瞬,苦笑敛眉, 自嘲般低声一语:“陛下心冷,末将无可辩驳。”
“退下吧。”
曾经欠下的种种情债是要做个了断, 沈钦是,贺寻安亦是, 旧时不择手段勾住的心魂, 眼下是该断个干净。
她遣退了贺家公子, 欲独自回寝殿歇上一歇。
今夜明月倾照,云卷云舒,寒冬多了分朦胧之意, 待过上一二时辰,她再去栖羽殿探望。
方才在众目下驳了他的颜面, 她深信离声定生了闷气,此时许是于殿中将摆放的玉器一个不留地砸个粉碎,吓得宫人连连却步。
无樾回于皇宫之际,见这抹明丽之色正怀有心事似的回入寝宫,赶忙跟上其步调。
这段时日皆奔波于皇城之外,奉着皇意,带着皇城司的兵马四处搜寻那一人的影踪,正接得消息,少年便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宫:“寻着他了?”
“他此刻估摸着回殿抄经文去了,”沈夜雪循声而瞧,灿笑着以示心绪极佳,“这几日让无樾费了心,我得好好做上补偿。”
观望之时,目光落于少年鞋履,鞋尖处竟破了一个口,她顿时哭笑不得:“靴履破了都浑然不知,你要如何独当一面?”
玄衣少年不语,她忙召来了几名宫侍,为其量起了大小尺寸:“我去唤人给你送几双靴子去,这破了的鞋履就莫再穿了。”
最初之刻,是因贫穷不得银两,才未换作华贵履靴,那时沈钦还未将她太作信任,银子自不会给得太多。
沈夜雪不由一叹,未想当初赠给少年的一双寻常鞋履,他竟穿到了今时。
“这双是你做的,我就喜欢这双。”
无樾撇着唇推开了围他而转的宫人,再退上几步,像是颇为珍视般,退于殿柱后藏起了破损之处。
对他的执拗一直以来皆没招对付,她挥袖遣下宫女,柔缓地伸出一只手:“那你脱了,我帮你缝补起来。”
这下,无樾彻底没了偏执之意,全然不顾她是何身份,默然脱下靴履,递至了她面前。
然她当真为之缝补起了残破处。
案上轻点红烛,她便于烛旁一针一线地做起了细活,秋眸柔媚,专注的模样与昔时无异。
玄衣少年瞧出了神,寻了一椅凳在旁坐下,托腮静默而望,小心翼翼般不予打扰。
“在想什么呢?”沈夜雪察觉身旁很是寂静,抬起头来温声问道。
心思似是顺着烛光而颤,无樾抿了抿唇,话语带着万般不舍:“除了你,这世上再没有人待我如是好了。”
她听言婉笑,眸光又回落于针线上:“既是如此,你要作何报答?”
“若是以身相许,你又不要我……”
少年道得十分卑屈,目光所及却是女子颈窝处的轻浅绯红,纵使她不言说他也知晓,这印痕是如何留得。
那名男子惹他嫉妒成狂,好似唯有那人才能这般肆无忌惮,才能与她亲近至此。
无樾忽觉口干舌燥,心跳如雷,慌乱地撇开了视线。
沈夜雪未觉其异样,怡然自得般侃侃而道:“我要你作甚,成日与我顶撞,还爱招惹是非。”
“那是以前。我随你入了这皇宫,可安分了许多……”他日思夜想,总觉心底有妄念在作祟,想成为她帐中寻欢之人,只可惜她唯择了离声,无樾悄然嘀咕,懊悔起自己太不顺她心意。
“况且,我以前真有那么爱惹祸吗……”
言谈了几语,此少年和离声于檐顶过招之景忽地闪过脑海,她心起顾虑,肃然告诫着:“今后不可对九千岁不敬,听清楚了?”
转念一想,她又感此乃多余之虑。
离声未对这少年出言不逊,她已是谢天谢地,怎还让他人恭维起那疯子来。
“听……听清楚了。”
“不过他总是欺负你,我得看紧了,”无樾时不时瞥向其颈部吻痕,不甘而道,“要是哪日你受了委屈,我定要他尝些苦头。”
红烛随微风轻摆,她浅笑莞尔,未再调侃,继续将手中的细活做完。
青砖结霜,雪水顺灰瓦留下,院中几簇红梅争相而绽。
栖羽殿内尤为安宁,殿檐下有素雪身影正跪膝于案前,执笔书写着墨字。
听荷从膳房端来了茶盏,遥望公子专心受着罚,笔直若玉树的身躯却于寒风中极为单薄,不知是否为错觉所致,他几乎随时皆会倾倒而下。
将壶盏与一二块糕点放于书案一角,听荷垂首退至一边:“玉尘公子,这是奴婢做的糕点,和御膳司所出的大有不同,公子可尝尝。”
九千岁未止举动,甚至未抬一分眉眼。
这玉尘公子负伤前,她便知主子无常之性,极难侍奉左右。
可眸中清姿方才于陛下的威严之下替她言语,听荷回想着,秀颜逐渐泛红,何曾知她这不起眼的宫女,也能得九千岁垂爱。
“这经文奴婢来抄,公子去歇着。”她谨言慎行般小声细语,怕被有心之人听着,又环顾了周围。
眼瞧公子已抄写了满满一案台,她忽感心疼,凑近了些,掩唇再作悄声:“奴婢能仿着公子的字迹书写,陛下定是看不出端倪来。”
“你敢瞒她,我可不敢。”
离声抬笔蘸上些砚台内的墨汁,才觉墨已用尽,淡然冷笑。
“公子何出此言呢?奴婢是真觉着陛下太是狠,”听荷见景急忙磨起了墨,愁眉苦脸般叹下气,“公子才与陛下成完大婚,陛下就这般责罚公子……”
原被其阴戾残暴的性子蒙蔽了双目,她现下仔细一观,却觉这风雅不染尘的九千岁煞是好看,难怪陛下对公子心念不止。
妄图之心更为强烈,听荷一面磨着墨,一面娇声道:“陛下不心疼,奴婢都要心疼了……”
“心疼我?”离声嗤笑嘲讽,嗓音仍如泉水击石,沁入女子心底,“我竟有一日,沦落得被一宫女疼惜。”
柔婉似水的双眸泛出点点浅波,想这公子可是能入陛下的软帐,倘若再将她视作陪房暖床侍婢……听荷不可遏地作想,心上荡起层层涟漪:“玉尘公子若有所需,皆可唤奴婢。”
“床笫之事也可唤?”
一语道破了宫女的心思,离声直言反问,觉那娇姝之影应不晓此婢女藏有何等不堪之心。
殊不知玉尘公子竟这般不讳相道,听荷攥紧了衣袖,断断续续了好一会儿,才娇羞地轻言出口。
“奴婢是公子的人……自然是心甘乐意……”
若得宠幸,平素便可受九千岁照拂,她于宫中的地位就能再上一阶,至少在众多宫奴中,她偏得了主子宠爱。
有朝一日东窗事发,陛下诘问起苟且之事,她可说是主子之意,身为女婢不得违抗……
“可你勾不起我的兴致,”当她正念于此,忽听公子轻蔑而笑,淡漠之语飘入耳中,“若想蛊惑男子,得多向陛下学学。”
“公子,奴婢没有……”听荷忙心慌意乱,躲闪着眸光,生怕自己肮脏之绪被看得透彻。
“如若被陛下知晓,你当知后果,”神色如常般泰然自若,离声沉默良晌后,徐缓相言,“不想死,还是离我远一些的好。”
字字若雪冰寒,阴冷得令听者发慌,听荷颤抖着起身,下意识地退上一步,抬眸便见一身那威仪的女子款步行来。
仿佛陛下若不责罚,九千岁也会以宫规惩处之,听荷闭口不再道,故作无事般缓缓退离。
沈夜雪步入栖羽殿的花间游廊,遥远就见着一道清绝身影于案前受得适才刚下的罚令,面露丝许诧色。
原以为此人不满这罚罪在心,已在殿内大发雷霆,未想竟服顺成这模样。
他照她所言,正极其恭谦地受着罚。
欣然坐于其侧,沈夜雪只手抬起玉颔,歪头好奇地朝他瞧看:“当真用心在抄写经文……阿声何时这么顺从皇命了?”
离声扬眉一笑,不疾不徐地落下几笔:“阿雪下的皇命是要听一听的。”
“此事确是你有失偏颇,”就此压低了语调,她沉思起贺寻安满面愤懑的神情,清嗓作着解,“白日那么多人看着,你对将军那般失礼,也怪不得我。”
他为此言笑晏晏,似乎真未气恼,气定神闲地问着:“我未说要责怪,阿雪怎忽然担心起来?”
来此的目的本是为安抚他,可……
可意外地见他安顺成此,她一时手足无措。
“莫名有不安之感,便来看看,”沈夜雪环顾四周,各式玉器整齐摆放,未有丝毫破碎之迹,“你无恙就好,无恙我便回寝殿去了。”
第92章 阿雪累了,我还没累呢。
到头来还是她顾忌太多, 这喜怒无常之人何时改了脾性,竟然破天荒地守起宫规来。
她闲然打着哈欠欲离殿而走,手腕被身侧公子一把握住, 冷雪气息顿然将她包裹。
“不留下陪我?”
清冷之声于耳旁落下, 沈夜雪霎那失神, 心头欲念本就滋长了多时, 被他一撩拨, 愈发难忍其欲。
“经文还未抄完,就想着与我贪欢……”她伸手翻阅了几册书卷, 任由他揽腰入怀, 几瞬后将抄写完的卷册丢于案上,“目空一切,狂妄无知, 朕要让你服软。”
她反手猛地使力,将其顺势压于案上,眸色忽地一暗。
映入眼底的身影陡然轻咳, 呕出了少许鲜血。
沈夜雪不禁怔了住,忙放开双手, 觉自己似是打趣过了头。
“怎会如此呢……”她自言自语般问着,想瞧清他身上的伤势, 却被一把推开, “你怎会没了还手之力, 之前不是还……”
离声漫不经心地勾唇,又呕了一滩血,才抬指拭下薄唇旁的血渍:“此后是欺负不了阿雪了, 阿雪不必再防着我,咳……”
“你先别说话……”云袍上的道道殷红触目惊心, 沈夜雪连忙扶上此身影,朝床榻走去,“去榻上躺着,好不好?”
听她柔语道着,离声便任她扶起去软榻歇息:“好,阿雪无需多虑,我无性命之忧。”
此人从顺时的样貌竟未如从前那般令人生厌,扶于帐中,她立马遣人唤来了方鹤尘,为其把上一脉。
方鹤尘是何方神圣,一诊脉便知。
此伤深入心骨,性命虽无忧,若想康健如初,已无济于事。
眸前方仙医叹气许久,硬是道不出口,离声事不关己般从容轻笑,言得轻巧:“不必避着我,我自知身子如何,无非是伤损了心脉。”
“心脉已损,九千岁是执不起剑了。”
转首望向静坐在旁,刚柔并济的女子,方鹤尘如实作叹。
她心知言下之意,此命可保下,只是那旧日的身手,多半是废了。
待这位国师退去,榻边姝色仍愣着神,离声作势放柔了语调,极不在乎着:“看吧,我说了无碍的。”
沈夜雪随之上前,拥住此单薄之躯,心下翻涌过阵阵疼惜,低声而语:“安然如故便好,能活下就是最大的宽慰……”
忙命人去备上汤药,她还觉放心不下,犹豫一霎又跟着随从一同前往煎药。
窗外寒风凛冽,坐于药炉前,她扇着炉火徐缓思索,往后也无需他再应对那些行迹诡谲的刺客,只需待于宫闱内,做着安然无虞,受尽偏宠的九千岁。
况且,她也并非是软弱之女,已如愿得了权势尊荣,今后也不必他人相护。
亲自端着一碗汤药行步回殿,一路由满廊宫灯相照随行,她忽而想起身染疫病时,子夜时分总有人入屋悉心喂着药,她才能短短几日内得以病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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