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喜欢她。
听到这个回答时,她的心登时凉了半截。
“怎么会?”高逊的声音听起来似是有些不太相信,“臣从前,可从未见过陛下对哪个女子这样上心,为了讨她的欢心,还这样大费周章地跑来江南……”
高逊的话语宛如一棵救命稻草,让衔霜凉了下来的心又抱有了几分希望。
是啊,他对自己和旁人还是不一样的。
他会为了自己让步,也会为了陪自己散心,去离京千里之遥的江南。
他怎么可能,一丁点都不喜欢她呢?
她想。
“高逊,你对身边的那群莺莺燕燕好,是同她们都交了心么?”房里霍则衍的声音已经冷静了下来,反问高逊道。
这回着急忙慌的人变成了高逊,一下子竟也忘了称谓,只是急道:“怎么可能?表兄你知道的,我和她们都只不过是玩玩而已……”
“你同她们可以只是玩玩,朕和这个哑奴为什么不可以?”衔霜听见霍则衍似是冷笑了一声。
她慢慢地蹲下了身子,不止心里难受极了,胃里也忽然阵阵翻江倒海,恶心难受得厉害。
而房舱里,高逊像是也没想到霍则衍会这样说,沉默了好久才又道:“之前的那些事情,衔霜姑娘毕竟也算是个功臣,对陛下又真心实意,陛下就算只是想要和她玩玩,好歹也得给人家安排个妥当的位份。”
“不必这样麻烦了。”
好不容易等胃里的那股恶心劲退去了些后,衔霜攥着手里的同心锁,慢慢地站了起来,听见霍则衍再度开了口。
“低贱哑奴,怎堪妃位?”他的声音很是冰冷,又隐隐带了些不屑与轻蔑,“什么功臣,不过一个甩不掉的累赘罢了。”
累赘?原来她是个累赘啊……
像是心口处被尖锐物扎得麻木了一般,衔霜甚至已经不觉得难受了,也掉不出一滴眼泪,只是无力地牵了牵唇角,似是在嘲笑自己的痴心妄想。
明明该知道的,她明明早就应该知道的,为什么偏偏还要心存幻想,抱有奢望呢?
现下分明是四月盛春,衔霜却忽然觉得冷得厉害,就像是回到了那个冬日,那个在雀岭山,下着鹅毛大雪的冬日。
那时霍则衍的话犹在耳边――“还真是个只会添乱的累赘。”
原来对于霍则衍而言,她从头到尾,都只不过是个累赘,一个只会添乱,却怎么甩,也甩脱不掉的累赘。
好冷啊,怎么会这么冷呢?
她的身子晃了晃,手中也一时间失了力气,原本被紧紧攥在手心的同心锁,一下子就这么砸落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声响。
里面的人显然也听见了这忽如其来的动静,房门被人骤然拉开。
衔霜抬起头,正对上了那双她再熟悉不过的眼眸。
第22章
霍则衍看到站在房舱门前的衔霜时,面色变了变。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方才的那些话,她是不是听见了?又听见了多少?
但是就算她全部都听到了又怎么样?难道,他还说错了不成?
他是皇帝,是这大晟的天子,本就不可能去喜欢一个低贱至极的哑奴,他愿意将她留在身边,对她来说,已经是极大的施舍与恩赐了,她应该感激涕零才是。
霍则衍这么想着,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说得不对的地方。
可看着那张姣好面容上浮现出的苍白面色,他却忽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慌张。
而这股慌张还在不断地扩大,令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他张了张唇,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想要开口同她说些什么。
衔霜双目无神地看着霍则衍的唇一张一合,却压根听不清他现下的声音。
她的耳畔反复回响着他和高逊适才交谈的话语,回响着他轻蔑冷漠的语气,整个人又开始头晕目眩起来,胃里泛起阵阵恶心,脑海里也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逃离这里。
逃离这个把她当作累赘、视为玩物的男人,逃离这个让她的心口被剖得鲜血淋漓的地方。
衔霜仓皇地往后退了两步,随后遽然转过身,向着船舷的方向跑了过去。
她的动作实在太快,也太过出乎画舫上其他人的意料,周边的侍卫宫人根本阻拦不及,眼睁睁地看着她越过了舷栏。
纵身跳入湍急的江水里的那一刻,衔霜并没有回头,故也没有看到身后朝着自己疾奔而来的霍则衍,更没有看见他几近破碎的目光,只听见有人似是在唤自己的名字。
明明已经是四月底了,江水为何还是这样的冷?
冰凉的江水几乎要将她吞噬,而越来越多的江水直直地涌入了她的身体里。
她沉没在江水里,感受着身体一点一点冷下去,心想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
反正活着也只不过是个惹人厌烦的累赘,死了于她而言,或许也还算作是一种解脱吧。
挺好的。
她紧紧闭着双眼,自暴自弃地想着,仅剩的意识也在慢慢地消散。
再度睁开眼时,衔霜发现自己躺在一铺陌生的榻上。
落水后的寒冷感和不适感开始阵阵袭来,而先前画舫上的一幕幕情景,也慢慢地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看来自己的命还真够大的,跳进了那样湍急的江水里后,居然还活着么?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该觉得庆幸,还是该不幸。
难道是霍则衍手下的人把她救上来了吗?还是……
衔霜想着,张望起了周边完全陌生的环境。
此间屋舍较为简朴,看着既不是画舫,也不是皇宫,更不像是人死后会去的阴曹地府,想来应该是哪户人家的住宅。
她勉强从榻上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想要出去看看这究竟是哪里。
许是外头的人听见了动静,衔霜还未从榻上起来,木门就被人吱啦一声推开了。
“你终于醒啦?”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站在门边,兴高采烈地冲她道。
小姑娘像是想起了什么,又侧过了头,对着门外高声喊道:“阿兄,阿兄!你快过来看看,那个姐姐醒了!”
很快就有一名大概二十岁出头的男子走了进来,他身着麻衣布服,浑身上下却散发着书卷气,衔霜估摸着,他应该是一名读书人。
“你别怕,这儿是我们家,我叫徐文蓉,这是我阿兄徐文州,他在江里捕鱼时看到你落水了,就把你救了上来。”小姑娘指了指身后的男子,对衔霜介绍道。
衔霜看着面前的男子,很快明白这回是他救了自己一命,忙比划着同他道谢。
徐文蓉见状,有些错愕道:“你不会说话吗?”
见衔霜点头,徐文州面上也有些讶异,他猜测着衔霜的意思,对她道:“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他想了想,又道:“姑娘放心,大夫已经来看过了,说姑娘脉象虽虚弱,但好在腹中的孩子无甚影响。”
孩子?
听着徐文州的话,衔霜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急急地比划着问他们,什么孩子?
兄妹二人虽看不懂她的比划,但见她面色如此,大致也能猜出些什么。
徐文蓉看起来也很难以置信,问她道:“你有了快两个月的身孕,你自己不知道吗?”
衔霜茫然地摇了摇头。
过了良久她才一点点反应过来。
她本以为,这一次落水不死,是上天给了她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让她重新活一回,但上天显然不想这么轻易放过她,又同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她怀了霍则衍的孩子,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居然怀上了霍则衍的孩子。
徐文蓉没看出衔霜的面色不对,仍在喋喋不休地问她:“你家就住在这附近吗?你的家人呢?你孩子的父亲呢?……”
“阿蓉,别再问了!”徐文州朝着妹妹摇了摇头,又轻声问衔霜,“你不想要这孩子,对吗?”
衔霜痛苦地闭了闭眼,少顷后微微点头。
她的确不想要这个孩子。
她如今好不容易离开了皇宫,离开了霍则衍,并且今后也绝无可能再回到那个地方,再回到那个人身边,继续当他那个上不得台面的玩物。
既然如此,她若是将这个孩子生出来,是对这个孩子的不公平。
更何况,她今后孤身一人,再抚养一个孩子,恐怕也不会是件容易的事情。
兄妹俩相视了一眼,徐文蓉结结巴巴地安慰她道:“别,别太担心,我之前听隔壁大婶说过,女人怀胎三月才成型呢,你若实在不想要的话……大不了去问问大夫,看有没有法子拿了这孩子。”
闻此,衔霜像是听到救命稻草一般点了点头。
然而总是事与愿违,大夫说她身子本就不好,小半年前又积压过寒气,这次落水更是寒气侵体,性命无虞已是万幸。
说来兴许也是她与这孩子的缘分,受了落水这样大的刺激,孩子竟有惊无险地保了下来。
但打胎对她的身体损伤极为严重,若是强行落胎的话,轻则今后再无法生养,重则有损她的寿元。
几日相处下来,徐家兄妹对衔霜也大致有所了解,知道她并未成亲,如今已无家人可依,也并非是江南人。
至于她腹中孩子的生父,她并未明说,兄妹二人也大致清楚这是她的伤心事,没有再多问,只当她是遇人不淑、遭薄情郎抛弃的可怜女子。
衔霜也从徐家兄妹的口中得知,此处原是江南的一个小镇,名字叫做关川镇,离京城有千里之遥。
徐家父母早逝,只剩下徐文州与徐文蓉兄妹俩相依为命。
家中并不富裕,徐文州一边读书一边在镇上做工抚养妹妹,也时常会为了改善生计去江中捕鱼换钱。
但饶是徐家较为清贫,兄妹二人还是执意要留下怀着身孕、居无定所的衔霜。
衔霜心怀感激,便也总想着在徐家做些做饭浣衣的事情来表示回报,却总是被徐文蓉板着脸“教训”道:“这些都有我呢,衔霜姐你怀着孕,就该多歇着才是。”
八个月后,衔霜生了个女儿。
她给女儿取名为岁欢,只希望她今后能够岁岁欢愉。
岁欢出生后,徐家更热闹了,因着衔霜身患哑疾,不便于教岁欢说话,徐文州和徐文蓉便担任起了这项任务。
而岁欢很聪明,半岁大的时候就学会了喊“娘亲”,紧接着就是“蓉姨”和“爹爹”。
不知怎地,这孩子像学不会“叔父”似的,很固执地一个劲唤徐文州“爹爹”,怎么改都改不过来。
衔霜见实在掰不过来这孩子,只能有些窘迫地同徐文州比划:【徐大哥,岁欢不懂事,冒犯到你了。】
徐文州却像是一点也不介意似的,笑得很是温和:“怎么会是冒犯?岁欢这么可爱,能当她的‘爹爹’,该是我的荣幸才是。”
大概也是岁欢半岁大的时候,衔霜身子调理得差不多了,在徐文州的帮衬下,和徐文蓉一起在关川镇开了一家面馆。
一开始是衔霜一人负责掌厨,而徐文蓉负责给她打打下手,招待客人。
但后来面馆的生意越来越好,两个人总是忙不过来,便干脆在面馆里另外请了两个专门负责打杂待客的小工,而徐文蓉跟在衔霜后头学会了下面的这项手艺。
衔霜通过开面馆也存下了些银子,除却她和岁欢的一定开销外,她把余下的银钱一并给了徐文州,却意外地遭到了他的拒绝。
她坚持要给他,并比划着同他解释,她和岁欢一直在他家中白吃白住,又一直受他们照顾,这样大的恩情,她心中不安。
况且她做面馆生意的本意,也是希望徐文州不用再像之前那样辛苦做工,可以花更多的时间在读书考功名上。
“哎呀,衔霜姐,你就别为难我阿兄了,他怎么可能要你的钱呢。”徐文蓉帮着徐文州劝她,面上却是一副看透不说透的神情。
衔霜那时还不明其意,直到后来徐文州同她求亲时才明了。
她并不知晓徐文州是何时对自己有了这样的心思,不过坦白来说,他待她一直极好。
为了能看懂她的比划,他不知从哪翻出了一本专门讲哑巴手语的小册子,把其当读书一般细心钻研。
他知道她也想要学习读书识字,即便他再忙,每日也都会抽出闲暇教她。
但衔霜仍是拒绝了他。
她认真地同徐文州比划:【我这样的人,还带着岁欢,就不拖累徐大哥了,徐大哥今后若是读书考中了功名,一定能娶一个更好的女子。】
徐文蓉后来悄悄同她道:“我阿兄,那就是一个死脑筋,之前一心想要考功名,从来就没想过想过娶妻生子这回事,直到后来碰到衔霜姐你。”
“他这样的人,喜欢你就是喜欢你,压根就不会在意你说的那些事,更不会嫌弃你,你瞧他对岁欢多好,岁欢也早就把他当成了亲爹爹。你当我阿嫂,咱们亲上加亲多好啊。”徐文蓉说。
话虽如此,但衔霜心里知道,她拒绝徐文州,不单单是因为这些,还因为她其实并不喜欢徐文州。
她感激他,敬爱他,把他当作兄长一般,可对他却全无一丝半点的男女之情。
“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嘛!”徐文蓉又说了,“你之前只把我阿兄当大哥,当然对他生不出来什么男女之情,现在你知道他喜欢你了,你就把他的身份换个别的角色,日久生情那是迟早的事。”
见衔霜垂眸,徐文蓉又道:“衔霜姐,其实你拒绝我阿兄,也不只是这些吧!你是不是被岁欢她亲爹,之前那狗男人伤透了心,不敢再相信别的男人了?”
或许徐文蓉说的是对的吧。
衔霜心想。
她因为之前霍则衍的那些话,的确做不到轻易再接受一个男子的靠近,轻易再敞开心扉了。
来到关川镇的第三个年头,也就是岁欢两岁的时候,衔霜忽然得了一场重病。
去了镇上的医馆才知道,原来是她幼时那场令她患上哑疾的旧病复发了。
大夫给她开了很多缓解的药,却说这病无法根治,日后还是会有复发的风险,而且若是这病再度复发,她到时恐怕就要有性命之忧了。
也就是那个时候,徐文州科举通过了乡试,获得了来年进京参加会试的资格。
“衔霜,届时你随我一同上京可好?”徐文州问她,“京城人才济济,医术高明的大夫也比江南更多,肯定会有大夫能治好你这病的。”
提起京城这个旧地,衔霜心中有些犹豫不决。
她其实不太想回到那个地方,那个让她梦起,又让她梦碎得彻底的地方。
“衔霜姐,你就去吧,面馆的生意有我呢。”徐文蓉跟着劝她,“再说了,什么能有你的身体更重要啊。”
岁欢什么都不懂,只是听到几个大人忧心忡忡地商议,也跟着搭腔起来:“娘亲去京城,去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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