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块钱,还不能全拿,得给出五块,苗秀秀更加失望了。林碧兰倒是觉得正常,但又觉得贝碧棠每个月十块钱出头的收入,她自己也要吃吃喝喝,这份工资对整个大家庭的贡献微乎其微。这样一想,林碧兰也没那么欢欣。
两人反应平平,贝碧棠才不管,她叮嘱道:“姆妈,大阿姐,我三天后才去报道办交接手续,你们可别先说出去。防止被嫉妒的人搅黄了。
虽然苗秀秀和林碧兰觉得这份贝碧棠工资可有可无,但她们故意去坏贝碧棠依譁的事,她们是不会去做的。
两人痛痛快快地答应不对外说,贝碧棠找到了工作。
眼看着上班要迟到了,林碧兰不放过敲贝碧棠竹杠的最后机会,出门前她笑着对贝碧棠说:“小妹你找到工作了,是不是该全家庆祝庆祝,不用破费到外面下馆子,去熟食店买只三黄鸡回来吃吃,半只也行。”
苗秀秀也上阵帮忙说:“去熟食店买太贵了。熟食店一只三黄鸡才三斤多,一只就要八九块钱,折合下来一斤鸡都要两块多。市场的白条鸡才一块钱出头一斤,活鸡那就更便宜了。不如买两只活鸡,自己在家里做。”
贝碧棠嘴角的笑微微落下,她说:“姆妈,大阿姐,你们也为我庆祝庆祝,我想吃奶油小方。回上海这么久,我都没有吃到过。”
林碧兰装作没听到贝碧棠的话,她急忙往外走,说:“我走了,要迟到了!”
苗秀秀撇撇嘴说:“你还是小孩子吗?奶油小方,小孩子才吃的东西。”
梅雨天,一切事物都是湿乎乎的。即使没有下雨,衣物上也像是沾了一层雨雾。江南烟雨,夏荷鼓起了一个小小的青色花苞。
贝碧棠提着菜篮子,从河的一头走到另一头。篮子里装着翠绿的黄瓜、黄澄澄的南瓜,百叶结,鹌鹑蛋,和一小块上好的五花肉。
贝碧棠冒着晨雾走进副食品商店时,冯光美戴着袖套、绑着围裙,站在半米高的玻璃柜台后,提着一柄长长的木勺,往大瓦罐里给客人打镇江香醋。
近一百平的副食品商店,陈列着大大小小的透明玻璃柜子。最显眼的地方放着一列的大玻璃罐,里面是五颜六色的糖果,勾得从店铺外经过的小孩子眼馋,硬拉着大人的手往里走。
墙壁两旁放着大大的黑色、黄色、灰色陶罐,里面存储着酱油、辣酱油、白酒、黄酒、香醋、米醋……各式调味料,一个罐子能放好几十、上百斤。
冯光美帮柜台前最后的一位顾客,打完一瓶黄酒。贝碧棠才走上前去,叫了声,“光美。”
好不容易才有时间打个哈欠的冯光美,一抬头,惊喜地说:“碧棠,你来找我!”
顿了一下,她失落地说:“可是我要上班,”
贝碧棠说:“我就不能是来买东西的吗?”
冯光美当真说:“那你要买什么?”
贝碧棠失笑,说:“我开玩笑的。”
冯光美上下打量着她,说:“你今天心情这么好?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发生?跟我分享一下。”
贝碧棠不由地露出一丝微笑来,将头凑过去,小声说:“我找到工作了。”
冯光美惊讶地瞪大眼睛,轻声说:“恭喜,恭喜。”
贝碧棠接着告诉她,“在附近的小菜场卖鱼。”
冯光美勉强地笑了笑,有些不走心地说:“卖鱼,蛮好的,以后不愁吃不到新鲜的鱼。”
贝碧棠不在意冯光美无意中露出来的,对她工作的嫌弃。冯光美连自己的工作都嫌弃,对人对己,她执行同一套标准,贝碧棠很愿意跟这样的人交朋友。
话一出口,冯光美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对,她连忙收起脸上的勉强,问道:“那你一个月能拿多少工资?”
贝碧棠很是乐观地笑了笑,说:“十七块五毛。”
这语气说得好像她挣了百八十块钱,冯光美乐得笑了起来。
片刻后,她神色认真地说:“菜市场,那你要四点多起床,打着手电筒摸黑将摊子支起来,接收、清点送来的货物。没等你歇一会儿,早起的老头老太太就来蜂拥而至了,你得忙到八九点才能吃上早饭。有的时候遇上难缠的顾客,还要找你麻烦。晚上收摊,你要做卫生,清点钱数、上交,钱少了还要你补上去。”
“这也太辛苦了吧,每月拿十来块钱,干几份工作。广大农村现在都实现家庭联产承包制,多干多得,按劳分配了。”
冯光美深深地替贝碧棠不值。
倒是贝碧棠本人并不在意,她豁达地说:“我能行,在西北的时候比这苦多了。我就怕没活干,没饭吃。”
冯光美用佩服的语气,说:“我再也不嫌我现在的工作了,跟你的工作一对比,我的工作轻松多了,工资还比你高。那些老员工,还能看报纸、吃瓜子聊八卦,冬天还能打毛衣。”
冯光美并不是不会说话,她知道贝碧棠不介意她说心里话,虽然和贝碧棠的认识时间并不长,但贝碧棠这个人其实很简单,很容易懂,短短时间之内就能知道贝碧棠的品性。
贝碧棠笑笑了,不说话,眼神却瞄进柜台里。
冯光美抓她的眼神,抓了个正着,问道:“你想找什么?告诉我。”
贝碧棠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不是说看书,参加高考吗?”
冯光美开玩笑说:“怎么你想当老师,来检查、监督我啊?”
说着,她伸手一拿开空架子上的报纸,露出下面的高中课本来。
贝碧棠解释说道:“光美,我学历比较低,仅仅是个初中生。虽然幸运地找到了一份工作,不用苦等,但我也不想一辈子卖鱼。所以我想学习,学习,提高自身文化水平。又想着你也在学习,想看看你怎么学的。”
冯光美笑着说:“这是好想法啊。我就喜欢向上的人。碧棠你没有高中课本吧?”
贝碧棠摇摇头,说:“没有,我家没人上过高中。”
冯光美大方地说:“你没有,我可以借给你啊。”
没等贝碧棠反应过来,她就抽出一本语文课本放到贝碧棠面前,说:“这是高一上学期的语文课本,你先看着。看完了,我再给你换一本。”
贝碧棠脸红了,她想拒绝又不够坚定,她想了想,拿起课本,说:“光美,谢谢你。你爱吃红烧肉吗?中午我做好了给你送点,来尝尝我的手艺。”
冯光美看向贝碧棠提着的菜篮子,说:“哪个上海人不爱吃红烧肉,大多数上海人就爱吃这一口。吃完肉,再用剩下的汤汁拌饭,能干下三碗饭。你这五花肉选的真好,三肥七瘦。”
“不过,不用了。这年头每家每户的肉票就那么点,留着你和你家人吃吧。我借你课本看,不过是小事一桩。”
贝碧棠用手一拨,露出最下面的鹌鹑蛋和百叶结,说:“虽然肉少,但是配菜多啊。光美你真的不想吃,我做的红烧肉可以说是我最拿手的菜。”
冯光美咽了咽口水,说:“要,汁给我多放点。”
一个佝偻着背的阿婆,拿着一个小陶罐走到冯光美站立的柜台,贝碧棠冲着冯光美说:“光美,我先走了。”
冯光美对她摆摆手,说:“中午见。”
贝碧棠拿着课本,笑意盈盈地走入晨光中。
第22章
上午十一点,曾琳琳坐着小汽车从徐汇区到徐则立这边,车上放着家中长辈备好的礼品,两罐奶粉、一盒红参、一瓶茅台、一条中华香烟和一网兜红富士苹果。
徐则立早就在家门口等着,翘首远远地望见那部显眼的小汽车,他走上前一小段路。
车门打开,穿着掐腰、粉白色连衣裙的曾琳琳,一从车上下来,就亲密地挽住徐则立的胳膊,对着他绽放笑容。
司机将礼品拿出来,徐则立赶紧伸手接过。
曾琳琳跟司机说,晚上七点来接她,两人才十指交握,往弄堂里走。从背后看,曾琳琳像是倒在徐则立身上。
曾琳琳没有见过石库门,她生活的地方离最近的弄堂都很远。明明是大上海最有特色,最普遍的建筑民居,她却对此感到很陌生。徐则立温言软语地介绍起来。
徐则立记得曾琳琳要吃这附近那家面馆的炸猪排的事,但见曾琳琳忘了,当初闹着要吃,看来也不过是大小姐随口一提,徐则立也没提。
家家户户起了煤炉子,弄堂里的居民在闷热的环境下,一边用手背将额前的头发的撸起来,一边不断地翻炒锅里的菜。各色香味,香的、鲜的、辣的、辛的……往大家鼻子里钻。
今天的徐家飘出的香味尤其浓郁,最为突出。
擦得亮晶晶的四方桌上,早已摆好了,四凉六热,十个菜色,桌沿边上还放着几瓶橘子汽水。徐正清和许慧秋在楼梯间里翘首以盼,跟上下楼的邻居寒暄,脸上的笑容就没有停过。
许慧秋在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中,精确地识别出儿子的脚步声,她笑得更加真切,转头对徐正清地说:“来了,来了。”
曾琳琳被拥着进了门,被未来婆婆,许慧秋拉着手坐下。四人落座,徐正清发话让曾琳琳坐主位,当许慧秋坐下来时,她脸上的笑容已不再真切。
徐正清看向曾琳琳,说:“琳琳,小则说你喜欢吃响油鳝丝,咖喱牛肉,小则姆妈一大早就去菜市场将食材买了回来。”
曾琳琳含蓄地笑了笑。
徐正清看向徐则立,说:“小则,给琳琳夹菜,看你姆妈做的合不合她的口味。”
徐则立瞟了一眼沉默的许慧秋,拿起筷子给曾琳琳夹了块牛肉。
曾琳琳接起来咬了一口,说:“我最喜欢吃牛肉了,鸡鸭鱼肉不怎么爱吃。牛肉中我又最喜欢吃咖喱牛肉。”
徐则立对她微笑,筷子却一伸给许慧秋也夹了块牛肉。
许慧秋眼疾手快地端起碗,避开徐则立的伸过来的筷子,让那块牛肉落了个空。
许慧秋脸色淡淡地说:“小则吃吧,姆妈不吃。这牛肉不仅贵还难买,买回来要费煤块来闷两个多小时。这一道菜用掉的煤饼,都够我和你阿爸用一周了。琳琳上门来,才开天辟地做头一回。专门为你们小年轻做的,你们多吃点。”
徐则立尴尬地将牛肉放进自己碗里,他知道他姆妈又心里不舒坦,在阴阳怪气了。
曾琳琳仿佛无知无觉,她两三口解决掉一块牛肉,眼睛笑成弯牙,说:“阿姨也吃啊,年纪大就不值得吃吗?我要从小吃到牙齿掉光的那天。”
徐正清说:“小则姆妈就是这样,有福不会享,天天吃开水泡饭就满足了,让她吃肉,她还难受。”
许慧秋的脸更加阴了。
许慧秋压着气说:“这牛肉三块钱一斤,比精排骨足足贵了两倍。你们不当家是不知柴米油盐贵。炖出来缩得厉害,那么大一块牛肉,端上桌才那么一点点。我们老的吃了,你们小年轻吃什么?”
徐正清一听,也憋着气,要是没曾琳琳这位贵客在,他早就叫老太婆闭嘴了。现在他只能沉默。
徐则立笑笑了,说:“姆妈你放心,我一毕业就能拿五十六块的工资,到时候你不用再那么忧心家里的开销。”
许慧秋一笑,说:“是,是,你能拿多少,琳琳也能拿多少。一人五十六块,两人一个月就是一百多。”
曾琳琳听了,暗中瞪了一眼徐则立,徐则立给她又夹了一块牛肉,安抚她。
这下,许慧秋的脸色又不好看了起来。
这顿饭菜色很丰盛,四人吃得却并不痛快,气氛就跟这梅雨天一样。
吃过午饭,曾琳琳很自然地坐在沙发,喝茶、吃饭后水果。
许慧秋边收拾碗筷,边笑着说:“现在不比以前了,当初小则的阿奶在我第一次上门拜访时,可是吩咐我又要下厨,又要洗碗。我受过这种苦,不能让琳琳受。琳琳水果好吃吧?我特意挑贵的买的,你多吃点。”
曾琳琳将竹签放在,朝徐则立嗔怪说道:“则立,你也真是的。阿姨一整天下来,又是一大早去菜市场人挤人买菜,又是下厨,又是辛苦招待我。她受累了,你也不帮帮她,则立你来洗碗吧,让阿姨坐下来跟我聊聊天。”
徐则立脸色微红,他想过去帮忙,徐正清瞪着他,话却是朝许慧秋说的,“老婆子,碗筷你先放着,过来跟琳琳说话。你这样像什么样?哪有扔下客人去干活的,客人重要还是洗碗重要?”
许慧秋只好受着气过来坐下聊天,也没什么好聊的,双方家中的情况相互都知道了。
坐了大半个小时,徐则立带着曾琳琳出去,压马路消食。
两人出了巷口,在家门口马路上慢慢走着,徐则立见曾琳琳兴致不高的模样,便提议说:“琳琳。我带你去电影院看电影吧。”
曾琳琳说:“看什么呀?不会是又是样板戏吧。八个样板戏八亿人看八年,俗称三个八,又叫发发发。”
说着,她还是形象生动地伸出三根手指,比划比划。
徐则立说:“有《天鹅湖》,看不看?”
曾琳琳摇摇头,说:“删减版没什么好看的。则立,你没看过未删减的《天鹅湖》吧?你想看吗?你来大院找我,我带你看。”
徐则立的脸色微变,没说话。
曾琳琳扭头看徐则立脸,见他有点板着脸,马上晃了晃他的手,说:“好啦,好啦,我爱看电影,特别是跟你一起看。我们这就去看电影去。走!你带路!可别把我给弄丢了。”
到了最近的一家电影院,一看,正在放映的片子还真不少。
徐则立说:“要看感情外放的那就看罗马尼亚电影。要看感人至深的,那就看朝鲜电影。要猜来猜去的,那就选阿尔巴尼亚电影。要看场面激烈的,那就买越南电影的票。什么都不想看,那就来一张中国电影新闻简报。”
曾琳琳被徐则立的一番“高见”给逗笑了,她笑了好一会儿,才捂着嘴巴,说:“我一定要把你刚刚说的话说给班里的同学听,看他们还叫不叫你玉面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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