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因操劳生出的白发,渐渐佝偻的脊背,难过掉下的眼泪,闻冬都知道。
她爱她,她也知道。
但她不敢接受,不敢期待。
都说痛苦的根源是比较。
这份爱一旦碰上闻一鸣,瞬间化为齑粉一文不值。
她不明白为什么爱着自己的母亲会忘记她花生过敏,为什么会找还在上学的她索取接济家里,为什么她爱着她却一直在做伤害她的事。
她能接受母亲不爱她,但她不能接受她把她受到的伤粉饰成爱的痕迹。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认为爱是压抑、痛苦、窒息的源头,以为爱是剥离自我的过程,是带着伤害降临到身上的。
等她花费极大力气从原生家庭中逃离出来才明白——从来都不是这样。
只是很幸运她能明白。
而有的人一辈子也不明白。
傻傻的蒙在得益者的谎言中自我欺骗。
她怕闻代平活,是替过去的自己本能畏惧暴力。
而怕他死,是她清楚无法彻底挣脱母亲,她对她的那丁点爱意足以将她杀死。
爱恨都不够纯粹,所以才会痛苦。
第48章 “你想让他活着吗?”
当天傍晚, 闻冬才从工友和黄从英断断续续的描述中了解了整件事情的大致经过。
闻代平年近六十,早年工厂裁员,他下岗失业, 之后家里用仅剩的积蓄开了面馆, 但没开几年又因为闻一鸣的事把店面转手了, 这些年一直在莲山附近打零工。
工地上的活儿是一个亲戚朋友推荐的,外墙抹灰,按天结算。
上午那会儿工友见闻代平上楼拿工具,半段楼梯还没走完, 他整个人直直朝后倒下去, 当场失去意识, 打了120送医院。
工地上班时间长, 经常早六晚十,再加上闻代平爱喝酒,种种因素堆积在一起……
闻冬听到这儿脸色变了变,“他上工之前喝酒了?”
工友想了想,“今早没喝,昨晚好像喝了一点, 今早还在跟我们说他头痛来着。”
闻冬问他要了他们包工头的电话, 哪想打过去关机。
工友没有项目负责人的电话,说回工地帮忙问问,闻冬让他存了自己的号码。
工友一走,闻冬眉毛紧紧拧在一起, 问黄从英:“他脑出血是什么时候的事?”
黄从英移开视线不语。
闻冬压了半天的火这会儿直接发泄出来, 语气很差:“你说话啊!你知不知道他们没签合同?!”
“现在包工头和负责人都联系不上, 工伤没办法认定,他躺在里面一天一万多, 你能拿几天?”
闻冬说完四下一静,背过身抓了抓头发,紧绷的头皮舒缓了些许压力。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调整好情绪,重新转过身,问:“他手机呢?”
黄从英眼角带泪,从黑色布口袋里拿出一个碎了屏的手机,哽咽:“他年前就在说头痛,我让他来医院检查,他非说没事……我哪知道会是这么大的病……”
闻冬拿过手机上划,需要输入四位密码。
她想也没想直接点了闻一鸣的生日,界面卡顿一下,进主屏幕。
图标和字都很大,闻冬点进微信余额,查看账单。
除了一些小额的零钱支出,每天都有一笔三百到五百不等的转账。她用自己手机一张张拍下,顺藤摸瓜找到那个日结工资的洪老板,备注后面留着电话,闻冬打过去,电话没一会儿接通,是个声音粗犷的男人。
闻冬说明来意,洪老板一番惋惜,询问闻代平的情况,知晓手术做完进了IUC,整个人高度紧张起来,语气都变了调,说明天来医院看人,还把负责人的联系方式推给了她。
对方提醒:“不过小林总最近比较忙,会不会接就不一定了。”
闻冬道谢,挂断电话给负责人打过去。
闻一鸣提着饭上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闻冬站在楼梯口打电话,黄从英肩膀下塌,白炽灯照在头顶,映得头发花白。
他把盒饭拿给黄从英,让她多少吃点。
黄从英抬头看他,嘴唇轻颤,“怎么办?你爸怎么办?”
闻一鸣宽慰她,说着没事,“会好起来的。”
闻冬打了两次,和包工头一样无人接听。
她坐不住,转身要走,“你照顾好她。”
闻一鸣叫住她:“你去哪?”
闻冬脚步一顿,眼神冰冷,“闻一鸣我告诉你,你要么趁着探视那半个小时把你爸氧气管拔了让他去死,要么去准备个几十万放这儿往医院里砸,你自己选吧。”
她话说得毒,黄从英胸口一阵刺痛,低下头揪着衣服,嘴角抿着苦楚。
闻冬下楼打车,去了闻代平上班的工地。
临时工没签任何合同,连意外险都没买。
现在出了事用人单位不配合,自行申请工伤认定光有工资记录根本不够,她得去找其他能证明他们劳务关系的证据。
路过缴费窗口,一个拿着缴费单子的人满脸凝重,眉宇间愁云不散。
闻冬闭了闭眼,暗暗咬住下唇。
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没出息。
他是死是活跟你有什么关系?
闻冬骂完自己走到门口打车,上车后给李曼悦回了通电话。
李曼悦以为她在参加婚宴,有些意外,说:“也没别的事,就是球球估计快生了,你这两天有空没?”
闻冬没回答她,下颌紧绷,牙齿紧紧咬在一起。她在这头安静了好一会儿,只剩窗外刮过的风声。
李曼悦‘喂’了两声,像是察觉到不对劲,又问:“怎么不说话?信号不好么?”
“李曼悦。”闻冬喊她。
李曼悦嘴边的笑容顿时僵住,“到底怎么了。”
闻冬极少这样连名带姓叫她。
平时嬉皮笑脸耍宝会叫她莓莓,玩笑的时候叫她大小姐,就算是生气,也只会愤愤叫她姓李的。
“对不起。”
闻冬声音涩然。
她在医院看着闻代平躺在病床上没想哭,被闻一鸣吼着没想哭,这会儿刚跟李曼悦说两句话,情绪几乎崩溃。
“好端端的道歉什么歉?”李曼悦问,“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了?”
闻冬闭眼,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她说:“我爸快死了。”
李曼悦呼吸一窒,“怎么……等等,那你怎么样,你没事吧?”
闻冬说不出话,泪水淌了一脸。
“对不起。”闻冬抹掉眼泪,言语混乱跟她讲了今天发生的事,旋即做出承诺:“你放心,这笔钱我肯定还你。”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计较这个?”李曼悦抱着手臂,没忍住在屋子来回踱步,“这样,你把地址发我,我过来一趟。”
说完立即想到什么,停下脚步,望着落地窗外一片绚烂的霞云。
她沉默片刻,还是问了出来:“你先告诉我,他会死吗?”
闻冬摇头,又想到她看不见,说:“我不知道,医生说得看他自己……”
李曼悦转身拉开桌下抽屉,一股脑倒出里面的东西翻找名片,“没事,我把我律师带过来,管他是死是活,你必须给我活着。”
挂断电话,闻冬用手擦干屏幕上的泪水,点进医院的小程序线上缴费。
她才出来工作两年,平时又没有刻意节省,存下来的钱始终有限。再加上田澄结婚她刚随了礼,现在卡里只剩几个月的工资和张星序先前转给她的房租。
高昂的住院费和医疗费她又能负担几天?
闻冬点进支付,犹豫半晌,还是点了最下面那张卡。
那是李曼悦某一年送她的秋天礼物。
那会儿闻冬还在上大学,羡慕说大家都在分享秋天第一杯奶茶,问她喝不喝。
李曼悦回了句不喝,下一秒走进她的寝室,往她怀里扔了张卡,说:“她们有秋天的奶茶,你有秋天的救济粮。”
卡里有五十万,密码是两人刚认识的日子。
闻冬笑她越来越会送礼了,其实压根没信。
哪想没过两天就有银行打电话问她有没有理财的想法。
她去查账,看到余额后面那一串整整齐齐的【0】差点吓晕过去。
她问李曼悦为什么。
李曼悦说:“昨晚做梦梦到你生病没钱治,死了。”
“想着你这个性格也不会开口问我要,给你准备上,万一用得到呢?”
“不过你也别钻牛角尖,给你你就收着。”顿了顿,补充:“不生病也能用,知道吗?”
闻冬偷偷还给她好几次,最后把李曼悦彻底惹火,指着鼻子骂了她一顿。
闻冬不是没做过天降横财的美梦,但真落到自己身上,她又开始惴惴不安,小心翼翼问:“这不会是你爸洗的黑钱吧?我不会要去蹲局子吧?”
李曼悦无语,拉着她到商场刷卡,给自己买了条Tiffany的项链。
闻冬心惊肉跳,“这么一条两万多?!”
李曼悦把卡放到她手心,“把嘴合上。”
从那之后闻冬才收了卡,但这些年一直没用过。
那张卡除了买过李曼悦那条项链,就只剩一次快捷支付没注意,扣款49块9买了个保温杯。
结果买完失眠到半夜,到底说服不了自己,爬起来从余额转了五十回卡上,这才松口气。
闻冬以为自己能守着那点利息等到李曼悦结婚,她随份子凑够五十万把卡送回去。
没想到现在真的用到了这笔钱。
闻冬苦笑。
但用到钱的不是她,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
工地在施工,闲杂人等免进,闻冬被拦在外面,她没办法只好找去闻代平的出租屋。
他们家在小县城,距市中心百来公里,闻代平出来务工只能租房。
为了省钱,租的都是城中村即将拆迁的老房子,外墙斑驳脱落,墙角散出着一股尿骚味。狗叫从小巷深处传来,分不清到底栓没栓绳。缠着蛛网的灯泡忽明忽暗,闻冬打开手电筒,快步走下台阶。
门锁是坏的,轻微往上一抬就能打开。
屋内狭小逼仄,放着两张铁架床,东西堆得到处都是。
应该是跟人一起合租,另一张床也铺了,枕头上的棉帕有些发黑。
工地除了安全帽什么都不提供,没有工作服,没有工作证,柜子里堆满散落的扑克,别说合同,连张纸都看不到。
闻冬泄气,手机响起,是张星序。
她关上门,走到过道接起。
“你在哪?”话音很急,掺杂着担心。
听到他声音瞬间,闻冬紧张了一天的精神倏尔放松下来,四肢都泛着酸软。
不远处的施工噪音传到耳边,给这个惨淡的秋夜染上几分色彩。
她以为张星序到了医院没找到她,解释说:“我到工地这边来找——”
张星序打断她:“几楼?”
声音重叠。
闻冬怔愣,猛一抬头对上急跑上楼的张星序,霎时忘了言语。
他大步跨上楼梯抱住她。
用力得闻冬肩膀发疼。
“别乱跑。”他说。
“你担心的事我来处理。”
“闻冬,你想他活着吗?”
第49章 戒断反应
“什么意思?”闻冬手上施力推开张星序。
“他的病情我问过医生, 情况不算好,如果能稳定下来,建议转院治疗。”张星序看着她, “医院我已经联系好了, 现在看你和家里其他人的意见。”
他顿了顿, “继续这样下去,不好说。”
工地的嘈杂被秋夜拉远,楼下有人咳嗽吐痰,骂声紧随其后, 巷子里的狗像是听懂了, 停了两秒, 旋即爆发出狂吠。
闻冬紧握手机, 声音沁凉,“我不想他活。”
她抬脸和他对视,“但我更不希望他死。”
说她自私也好,没良心也罢。
她始终无法承受未知带来的恐惧。
张星序抬起手,替她一粒粒扣上外套纽扣,“我们先回去。”
“工地这边你不用操心, 工程的项目经理在外地, 答应了明天回来。他们虽然没有签合同,但每天上工都有签到,签到表我让他一起带来。”
张星序牵起她的手,默默传递暖意。
闻冬的指尖一点点回温。
“这段时间不要乱跑。”张星序说, “找不到人我会担心。”
闻冬垂下眼, 落到两人交叠的手上。
话音轻缓:“还不是找到了。”
张星序牵着她下楼, 闻言手上力道微微收紧。
按理说她没告诉闻一鸣自己来了工地,张星序是怎么知道她在这儿的?还连跳两级直接联系到了项目经理。
他对她要做的事简直掌握得一清二楚。
走下最后一步台阶, 跨过生锈的铁门,三步台阶下站着两个身形挺拔的黑口罩,这会儿双手交握在身前,见张星序出来垂目颔首。
闻冬皱了皱眉,想到什么脚步稍顿。
“怎么了?”张星序侧头。
闻冬:“他们是你的保镖?”
张星序承认:“是。”
“那上次……”
“上次也是。”
闻冬本来还想问是不是他雇的,转念又觉得没这个必要,折腾一天太累,跟他上了车。
她一开始以为是网约车,也没注意,和他上了后座,张星序拧了一瓶水给她。
凉水润湿喉咙,缓解些许干渴。
“阿星,白医生的电话。”车往外开出两百米,司机拿起中控的手机往后递,张星序没看,一双眼睛落在闻冬身上,“不接,挂了。”
司机的声音很年轻。
他借着路灯的光瞟了眼后视镜,这一眼恰好跟闻冬对上,他无所谓耸了耸肩,摁下静音。
闻冬下意识以为是医院的电话,心头一紧:“哪个白医生?”
张星序说:“不用紧张,是我一个朋友,和叔叔的病没关系。”
话落,放在中控的来电中断,屏幕暗下没两秒再次亮起,电话又打了进来。
闻冬看到屏幕上白叶的名字,问他:“为什么不接?”
张星序探身拿起,挂断,“没心情。”
顺手将来电号码拉入黑名单。
之后一路安静,闻冬没空去想这点端倪,太阳穴隐隐作痛。
她这一天情绪大起大落,上午田澄婚礼,中午噩耗传来,她连轴转到现在连口饭都没来得及吃。
车直直开到医院住院部,闻冬打开车门走进医院,张星序把酒店信息和房卡都给了司机小杨,让他帮忙把车上的行李放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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