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须臾,他将酒单推到应倪手旁,“帮我选一个。”
应倪直起身体,从桌子下方取出一个平板,食指划拉着。
公办公事的口吻:“你喜欢喝什么?”
“你觉得我会喜欢喝什么。”陈桉反问。
应倪唇线绷着抬眼,“敌敌畏。”
“可以。”陈桉说:“给我来一杯。”
应倪手指顿住:“……”
陈桉乐了,“看来不是真心话。”
应倪哼一声,点了杯最贵的,抱着平板走远。
不知道领班说了什么好话又或是给了什么好处,Lily在酒池中央的台子上卖力地跳着,镭射灯随着音乐富有节奏地打在身上,游刃有余地展示自己。
最忙碌的时间段已经过去了,应倪靠在角落的吧台,和所有的人一起,目光聚焦在Lily转身时扬起的裙摆下若隐若现的春光。
具体描述的话,从上往下依次是:舔唇角的舌尖,波涛起伏的沟,盈盈一握的细腰,以及从腿根延伸进神秘地带勾人无限遐想的丝袜吊带。
原来清吧也是会变的。
应倪托腮看着,思绪逐渐神游,灯光也因此变得模糊,渐渐地,舞台上那个人好像变成了自己。
又或者,是自己变成了她。
“格梅酒庄的酒还是差了点意思,我点的是特级园干红,浓郁度不够,酸涩度也低,要不是在万丽卡,我真会以为你们卖假酒。”
耳旁一直有声音响起,直到听到最后一句,应倪才反应过来是在和自己说话。她偏过头,GT男居然没走,摇晃着高脚杯,
应倪开了麦,“林哥,有客人觉得酒是假——”
GT男抢下她的麦,“我只是随口一说,一杯酒而已。”
应倪忍耐着道:“请问有什么需要吗?”
GT男望了一眼台中央的Lily,漫不经心地笑了下,“其实我今天来第一眼看见的是你。”
应倪上下看他。
GT男抿了口酒,语气散漫,“前些天去庙里上香碰见个大师,说我最近不顺,但会遇见个贵人,那人脖子上有颗小痣,说是长得倾国倾城。”他说着视线落在应倪的肩颈处,“开始我还不信,以为是骗子,结果八亿的项目说亏就亏,昨日打牌手机也烂,一场输了八位数,啧~”
应倪抱起双臂。
“不过我不在乎,对钱早就没有概念了。”GT男举起杯子,腕表尽显,“去我那桌,赏脸喝一杯?”
应倪笑了笑,没说话,重新趴回吧台。
落在GT男眼里,以为是欲擒故纵的把戏,他放下酒杯,从背后打量了一会儿。
腰肢看着比那个Lily还软,忍不住从身后揽去。然而刚碰到布料,手臂忽地被人攥起往后折起。
“嘶——痛痛痛!”GT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疼得精神一阵恍惚,只知道往下弓背缓解折叠的角度。
应倪被他叫得回头。
陈桉站在GT男身后,拽着GT男的小臂,跟押犯人似地反折在身后。
或许灯光昏暗,显得他脸色比寻常阴沉。
“干什么!你要干什么!”感受到他还在用力掰,GT男惊恐地大喊,唯恐变成残废。
陈桉往下压,GT男发出一声惨叫,下意识去反抗却被牢牢钳制住,无可奈何地歪着脸破口大骂起来。
他不知道他是谁,周围的讨论声时不时冒出“陈总”这个称谓。他想,老总又如何,自己也有家小公司。
直到发现保安来了后再旁边干站着,几个管理人员在旁边神色忌惮地望着男人,才慢慢闭了嘴。
最后在未知的恐惧中,怵得忘记了疼痛,秉着大丈夫能屈能伸的心态求饶。
闹剧还没结束,应倪早早抽身离去,她对英雄救美的戏码实在不感兴趣。
之后,保安将GT男赶了出去,部长亲临白调,又全场送酒要求顾客将偷拍的视频删除。
等风波彻底平息,也到了应倪的下班时间。凌晨三点,她打车回家。
快到常乐街道时,司机瞅了眼后视镜,“后面那辆车你认识?”
应倪玩着消消乐,头也不抬,很是冷漠,“不认识。”
司机想说注意安全,但后面一直跟着的是辆几百万的S级奔驰,顾客的上车地点又在万丽卡这种销金窝。
踌躇了会儿,懒得管闲事,不再说话。
车子进不去巷口,只能在街边停车,今天圣诞节,天气冷,炒饭早就收摊了。街道冷冷清清,地面上零星散着撕掉的苹果包装以及遗落的圣诞帽。
彰显着节日狂欢后的荒芜。
应倪将自己裹在围巾里,手揣在衣兜快步往前走去。一整个晚上,陈桉都坐在那儿,不叫她点酒作陪,但也不离开。
直到现在都跟着。
她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也不想回头问他。只想赶紧回家,把他越甩越远。
然而事与愿违,上了楼梯后,脚步声逐渐逼近。楼道灯坏了一个月,没有物业也就没人来修,平时都是打着手电上楼。
现在摸着黑,脚步又匆忙,一不小心就踢到台阶往前趔趄。
她被人拽着手臂拎起来。
“摔到哪里没?”黑暗中有人问她。
应倪沉默了会儿,但终究没沉默住,在寒深露重的夜里爆发。
不过她的语气依旧是平静的,试图模仿着他的样子讲道理,“你打扰到我的工作了。”
黑暗里谁也看不清谁。
陈桉问:“怎么打扰了?”
应倪想了想,没想出具体是怎么打扰的,但想到了领班的那句又当又立。
“你动手打我的客人,以后没人找我开酒。”
“你把他当客人?”陈桉笑了。
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她微抬下巴,直视陈桉幽深的瞳仁。
冷笑谁不会。
“搂个腰而已,我都不生气你生什么气。”
应倪潜意识觉得,这样的说法会激怒眼前的男人。同时,也会让他开始讨厌她。
她不再是学生时代高高在上的应倪,骄傲也在生活面前不值一提。
果然他眼中的深潭不再平静,从中间开始,层层往外掀起涟漪。
或许还不够。
需要狂风暴雨,浪滚船沉。
“我就是做这个工作的,也只能做这个工作,你也看到了,说白了……”应倪胸口像压了千斤重石,沉重得很艰难才能张开嘴,但说出来语气又和飞絮一样轻飘飘。
或许是梗着有口气在,她把自己给说笑了:“就是出来卖的。”
陈桉手搭上她腰侧的扶手,看着她,在微不可见的视线里找寻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才堪堪冷静下来,“你可以选择不做,我比他们有钱。”
这样的回答,似乎再一次肯定她就是出来卖的,她很清楚,她是故意说气话,气他也气自己,想听别人说你不是,你没有,你不会。
结果他说他有钱。
他可以买。
应倪揣在兜里的手拼命揪着内衬,靠在身后的栏杆莫名在发抖,歇斯底里地吼道:
“我就知道你们这些男的全都一个样!有钱了不起?我他妈告诉你,我就算被千人骑万人压,也别想我去爬你的床!”
声音在楼道回荡,越来越小,趋近于无,而后瞬间消弭于寒冷的夜里。
应倪胸腔大幅度起伏着,呼出的白气飘散在视野里。陈桉后退了一步,越来越多的月光充斥在他们之间。
使得他眼中的神色一目了然。
像漆黑的无人洞悉的夜空,也像冰冷彻骨无法靠近的雪山。
所有的光芒在她说出那些话的瞬间抽离。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他说。
应倪的脖子像被冻僵了一样,点不了头。
陈桉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第34章 是我不要他
等到脚步声彻底消失, 应倪才将手从兜里拿出来,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围巾。
老式自建房没有暖气,屋内虽赶不上外面冷, 但也没暖和到哪里去。她将包扔一旁,哆嗦着上阻门器。而后去了厨房, 说是厨房, 其实是一个隔间改造的,一个灶台, 一个水池,逼仄得连冰箱都没地儿放。
应倪站在冰箱前看了会儿, 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片蔫黄的菜叶, 鸡蛋倒是还剩两个, 但面已经吃完了。
她呼出口气, 转身去卧室将桌子下的小太阳拖出来,蹲在旁边一边烤手一边点外卖。
身体渐渐暖和起来,冻僵的大脑也开始缓慢地转动。
垂眼划拉着屏幕界面,纠结选面还是粉, 是牛肉好吃还是辣鸡更美味。
点好外卖,应倪像冰箱里的菜叶一样蔫耷耷地往床上一躺, 伴随着劣质床垫震动发出的弹簧噪音,打开微信查看何若宜发来的消息。
—煤煤,今天的事对不起, 我劝不住我妈也劝不住我爸, 我爸喝多了, 千万不要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应倪默读着,其实不用何若宜宽慰, 她也压根不会把何志强的话放在心上。
不然早就被亲戚们的唾沫星子淹死了。
消息接着跳出来,又是长长的一段。
—钱的事我们会自己解决,你不欠我们家的,舅舅舅妈也不欠,投资哪有包赚不亏的……他们要是再给你打电话你别接,我的号码你也别接,除非我提前微信告诉你
应倪攥着手机,视线空洞地落在泛起冷光的屏幕上。
她确实没钱,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不可能帮他们解决。反正坐牢的是何辉,何若宜和姑姑哭两天,地球照样转。
不过何若宜是唯一一个这样认为的,打心底觉得她谁也不欠。毕竟连读法学的何辉都曾在她面前埋怨过:要不是你爸妈,我家会变成这样?你要是有点良心,就应该还大家钱!
应倪动了动拇指,不知道回什么,消息接二连三弹出来。
—表姐没什么能力,帮不了你和舅妈
—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好好照顾自己
—会好起来的
或许是觉得深夜熟睡看不见信息,也可能是熟知自从家里发生变故后,她变得不爱交际,不爱聊天,不爱分享生活。
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对话框末端良久。
久到应倪手举累了,搁在一旁闭着眼睛休息等待外卖送来。
再次捞起手机,大概是十几分钟后。
应倪闭着眼睛接通电话,不是很想立马起来,“放门口就行,谢谢。”
“什么放门口?”电话里的人问:“你看见我哥没?”
听到我哥两个字,应倪瞬间睁开眼,将手机拿近看了看,确认是陈京京的备注。
“喂?应倪?你在听吗?”
“没有。”手掌撑起上半身,长发在肩前晃动,应倪将冰冷的被子扯过来盖上大腿。
“奇怪了。”陈京京像是皱起眉头说的,“秘书说他一下飞机就自己开车走了,即没去公司过夜,也没回他那个家。手机还关机。一般都会先回家的。”
应倪听着没吭声。
陈京京继续讲,“我妈担心得睡不着觉,害怕他被绑架了。”
应倪瞄了眼时间,将近四点,估算了一下距离。
“快回来了。”
“原来你们在一起啊。”陈京京惊喜地打了个哈欠,“早说嘛,我妈就不会……”
话到一半,应倪把电话掐了。
按照这段时间对陈桉的了解,他是一个极其内敛、并且有底线的人,不然不会连喜欢都是她逼问出来的。而且是在亲眼看见她和周斯杨画上句号后。
对自己的要求颇高的人,对别人自然也不会低。
本就是建立在皮囊之上的喜欢,在窥见内里的败絮后,本性会驱使人去寻找更好的。
何况京京也说过,她哥不是一个随便的人。
深夜的配送费昂贵,送餐时间却比白日慢了不少。应倪点开一看,上面显示骑手因为恶劣天气送餐时间延迟。
她以为是下雨了,但没听见声音。拉开窗帘一看,居然是在下雪。
禾泽今年的第一场雪。
轻盈如羽,铺天盖地从空中飘落,一小片一小片的,稀薄的月光笼在上面,泛出萧肃的银白色光泽。
又无端让人想起,陈桉转身前深深看她的那一眼。
复杂到难以辨析的情绪。
难过,失望,厌恶……甚至更多。
这是她想看见的,如她所愿,但她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甚至有些难以接受。
为那些,一个字一个字从她齿缝里蹦出来的话感到沮丧。
手越垂越下去,直到指腹碰到被灯管照得发烫的铁丝网,才倏地疼醒过来。
骑手距离跳到87米,她扎起头发将桌面的杂物推开腾位置。很快,外面传来窸窣的响动。
应倪拢着小熊外套往玄关走,外面没有灯,一片漆黑。
上次也是半夜,有个骑手误送到隔壁,她打着手电敲门询问,满脸胡茬的男人嘴角沾着麻辣烫油一问三摇头。
应倪现在饿得两眼发黑,害怕案件重演,加快脚步,缩着下巴卸下阻门器。
铁门嘎吱推开,视线骤然大亮。
发出动静的不是外卖小哥,而是站着凳子上拧灯泡的陈桉。
静谧的走廊没有任何声响,仿佛一切都被这场毫无征兆的雪给吞噬了。
应倪看看灯,看看他,然后又去看灯,往复几次后,视线最终落在他洇湿的外套上。
她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说什么。想了想,想到不久前的通话,“京京电话都打到我这儿来了,你手机关机,联系不上,你妈以为你被绑架了。”
“知道,报过平安了。” 他跳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
应倪冷淡地哦一声,看着他将凳子拎回原处,又把换下的旧灯泡装在纸盒子里。
背景是盖满白白一层的屋檐,他低头的时候,发梢也是湿的。
“有伞吗?”他抬眼看来。
应倪回答: “没有。”
陈桉看向她脚旁,有把透明的伞靠在那儿。
应倪忘记了这茬,也没有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理直气壮地道:“只有这一把,你拿走了我用什么。”
大概是觉得她说得有道理,陈桉点了点下颚,转身的时候,应倪看见他整个肩膀都洇得很深,形成明显的色差。
像冒了很久的雪。
附近最近的一家24小时便利店藏在巷子深处,因为是城中村,车子开不进去,也偏僻难找。
嘴巴比大脑更快地叫了声喂。陈桉脚步没停,背影在雪夜里显得有些绝情。
应倪又叫了声,这次往前追赶了两步。
人还是没停。
眼看人要拐弯下楼了,应倪叹口气,一字一顿:“陈、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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