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对上。
由下往下俯视,轻而易举地将他整个人收进视线里。
陈桉个子高,肩膀宽,很适合穿西装。但平日里几乎都穿深黑系,领带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色,连花纹都少见。看多了给人一种高冷严肃的刻板印象。虽然他这人不说话时面相看着确实有点不太好糊弄。
今天像变了个人似的——外套的颜色换成了带有浅细格纹的雾棕,不再硬挺的版型让整个人柔和不少,而领带居然星状花纹。
晃眼一看,有点英式复古那味儿。
应倪确实被惊艳到了,但不多,就一秒。然后在他发现前,快速收回视线往下走,并准备恶魔调侃。
结果刚想好一句“打扮得花里胡哨是不是要去走红毯”时,对面先开口了。
“去哪儿?”
应倪接连几天在外面找店面,昨晚选品又睡得特别晚,又困又疲惫。
三个字把她给问精神了。
掩饰性的打了个长哈欠,敷衍地回:“玩。”
陈桉静站着看她下楼梯,粉黛未施,胡乱编了个辫搭在肩前,配上棉衣和运动裤,头一回见她如此朴素。
也跟玩沾不了一点边。
旋转楼梯越往下角度越大,应倪的脑袋依旧晕晕乎乎的,害怕摔跤,扶着把手一步一步地踩。
与陈桉擦肩而过时眼皮都没抬一下,然后很快就被一道不算小的力气扯回去了。
陈桉勾着她的双肩包肩带,将人翻了个面,面对面追问:“去哪儿玩?”
像是逮小学生的动作让应倪很不爽,她拍开他手,臭起张脸:“逛街,和余皎皎。”
陈桉定了片刻才松手,视线随之落在她身后的双肩包上,浅灰色尼龙质地,底端下坠变了形状,似装了很多很沉,不想让人知道的东西。
她可能觉得自己撒谎信手拈来,但她不知道,她有个很不好的习惯——心口不一的时候瞳仁会微微瞪大,眼尾也跟着扬。
总结来说,脸越臭心越虚。
察觉到他的打量,应倪双手攥上书包带,似对他追问感到不耐烦:“化妆品。”
陈桉看了眼腕表,懒得拆穿:“我让司机送你。”
“不用。”应倪倒打一耙:“监视我的行踪是吧,你自己打扮得跟只孔雀一样是要去哪里开屏?”
这话听上去有点微醋带暧昧,陈桉知道她在虚张声势,不过当门打开,没有阳光落下的瞬间,也依旧觉得今天天气不错。
陈桉先进电梯,手挡在侧边,“参加婚礼。”
被他这么一说,应倪立马想起今天元宵,罗瓒结婚,穿太严肃了确实不合适。
随着电梯门关上,两人圈锢在同一个狭小空间里,呼吸同一片空气,这种感觉很微妙,有点像一起上班的夫妻,虽然他们的确是夫妻,但指的是结了婚很久异常恩爱的那种。
“一起?”陈桉试探性问。
应倪掏出手机,“大喜的日子还是不要给人添堵了。”
罗瓒看在陈桉的份上给她发电子请帖,她也看着陈桉的份上说了句恭喜。两人的关系从来没有缓和过,真要见了面像同学会那次吵起来怎么办?
她倒是不担心罗瓒晦不晦气,主要害怕新娘子伤心,一辈子就这么一次,谁不想婚礼上漂漂亮亮,开开心心的。
兴许是觉得她说得有道理,陈桉没再提一起参加的事。之后的轿厢陷入了安静,就和他们平时的相处模式一样。
直到快到一楼时,陈桉说:“晚上罗瓒组了个局,会晚点回。”
应倪靠着轿厢角落,打着消消乐,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哦。”
“不用给我留灯。”陈桉说。
应倪倏地抬头,“那是我忘记关了!”
陈桉笑了下,“那你今晚记得关,低碳。”
应倪被他笑得莫名其妙的,把手机猛揣回兜里,对着干:“我就要开!”
陈桉点点下巴:“也行。”
……
所以兜来转去是答应留灯了吗?应倪上了出租车后才反应过来。
车子很快上了高架,思绪被灌进来的风越吹越乱。到底是无意为之还是故意挖坑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师傅一脚刹车转过头来说“到了”。
思考打断,应倪道谢开门。一下车,“九里桥客运站”几个大字映入眼帘。
这是一个老客运站,岁月在它身上留下了灰扑扑的痕迹,出入口人影稀少。因为百分之九十的班次被新建在西边的城际客运站分走。
剩下为数不多的线路,是通往禾泽鲜少有人去的县城。
比如宝柳。
应军钰长眠的地方。
其实应军钰不是宝柳人,他出生在和宝柳接壤的黄渠市,至于为什么没有葬在禾泽或者落叶归根。前者是因为禾泽市内墓地紧俏昂贵,即便是偏远郊区,她把自己卖了也买不起。
而后者,则是应军钰那边的亲戚不止一次扬言要把他的坟掘了。
虽然觉得他们在放狠话,但撬过的门窗、被翻过的衣柜抽屉让应倪不得不得防备。
应军钰生前已经很痛苦了。
死后,她想让他安静点。
今天的天气和心情呼应,灰蒙蒙的一片,没有任何色彩。去年坐的大巴车不知什么时候挂了绿牌,加速急促,应倪的位置在最后一排,加上昨晚没睡好,颠簸得胃里一阵翻涌。
忍了又忍,最终在车门打开的瞬间涌上喉咙管,冲出去后还没来得及蹲下就吐了一地。
缓了会儿后,实在不想闻车尾气,她起身招了辆摩的。师傅很野,八十码飙向松坡陵园,下车的时候问她什么时候下来,还加微信说坐车找他。应倪表面笑着答应,一转头就把加好友界面给删掉了。
应军钰的墓地在园林最深处,左右两旁立着两棵参天柏树。应倪很喜欢这两棵树,不惜付出多一倍的价格定下这个位置。
因为它们高大得像士兵,从前爸爸为她和林蓉苑保驾护航,现在换它们护着他。
陵园修在半山腰,绿树环绕,藏风聚气。因只有两个老头轮流守着,维护不当,坟头草冒得比人还高。应倪熟练地扯着野灌木用脚踩,然后掰断扔一旁,直到露出完整的墓碑才作罢。
清理杂草花了近二十分钟,喘了口气后便又从背包里拿出湿纸巾,照例坐在碑前一点一点地擦拭上面的泥土灰尘。
擦到照片时,应倪捏着湿巾纸咦了声:“爸,你也太脏了吧!”
“是不是在那边不洗脸啊?”
回应她的只有风吹树叶的声音。
应倪跟不在乎似的,一边擦一边乐此不疲地唠嗑,从天南说到海北,政治聊到军事,虽然她狗屁不通,但专挑应军钰感兴趣的话题。
聊得口干舌燥了,就把从禾泽带来的烟酒和提前一天打包的吃食摆上。
“你最爱的响油鳝丝,多姜葱,少胡椒粉。”应倪献宝似地端在照片前扇了扇,“闻闻,是不是很香?”
风停了,连簌簌声都听不见。
世界归于静谧。
像是在告诉她,永远不会有人回答。
鼻尖忽地泛起酸,应倪深吸了口气,闷头将鳝丝分成两份,喃了句一起吃后,就没再抬起过眼。
她机械地咀嚼着。这家的味道被应军钰认证过,即使在冰箱放了一宿,冷得透透的,入口依旧微甜,没有一丝腥味。
但再美味,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过了会儿,她放下筷子,把酒倒上,烟也点上。酒陪着喝了一小杯,烟就算了。应军钰不知道她抽烟,她想保持一个乖女儿的形象。
在酒精的作用下,话逐渐变得多了起来,但也有些语无伦次。
一会说林蓉苑要痊愈了让他别担心,一会儿说自己要当老板了求保佑,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提到结婚的事,才稍微正色了些。
“是我高中同学,开了家电池公司,挺厉害的,白手起家,全靠自己。”她揣摩着照片上应军钰一层不变的表情,继续说:“长得不太帅,但也不丑,做饭好吃,和你一样,性格好,发脾气都不生气的,虽然不怎么哄我……”
说到这儿,应倪顿了顿,觉得有些不恰当。
“也不是不哄,只是不会那样哄。”
不像林蓉苑一生气,应军钰就放下所有事情围着她转。
话音落下,坟侧的高羊茅草被停靠的蝴蝶压得晃了晃。
像是在嘲笑。
应倪噘嘴:“哼,不和你说了!”
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到了太阳下山,回程车票七点零八分,六点的时候,应倪拍拍屁股起身。
沉默地看了好几秒照片后说:
“爸,我走了。”
“……”
应倪抿了抿唇,弯腰拎起背包,像是怕他没听见似的,又重复了一遍:“真走了。”
“……”
指甲陷进了肉里。
“我不想你,你也别想我。”
“……”
风从停下后就再没有来过,应倪不再纠结,可转过去的同时又忍不住抬头望了下天空。
接着,留不住的泪水从眼角溢出来,
她抬手擦了擦,将哽咽吞下去,快步往前走去。
-
二月的天依旧黑得很早。
从陵园出去时,只剩天际还有一丝微光。墓地附近的缘故,周围没什么住户,更没有路灯,只有几个信号塔在山坡上孤单耸立着。
应倪一边沿着公路往山下走一边打网约车。
奇怪的是,山下有空闲车辆,但没人接单,即使她把价格加到两倍,也无人应接。
夜幕逐渐低垂,零星几颗星开始闪烁,意味着黑暗即将到来。
应倪百思不得其解之际,遇上了一个背着背篓的老头。
老头抄着口方言,指指画画地道:“这里闹鬼,闹了很久了,之前大家不怕,没想到前天有辆出租车在前面那个弯翻下去了,几米高,居然摔死了。”
“现在都相信有鬼拦路,晚上没人上来,更没车敢上来。”
怪不得摩的师傅热情地重复说他能载他可以载,应倪虽然是个无神论者,但走在黑黝黝不见人影的路上,婆娑树影晃得越凶,就越后悔没有加师傅微信。
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可打开导航一看,步行下山需要一个小时二十分钟。先不说能不能坚持走下去,赶不上车是肯定的。
思绪焦灼间,电话响了。
一接通,还没说话,对面就问:“你喘什么?”
熟悉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竖起的汗毛逐渐倒下去。直到额头不再涔冷汗,应倪这才发现原来神经一直绷着。
她脚步放缓,变为了走。
由于刚见完爸爸,不想和人呛,胡扯的语气非常温和:“夜跑呢。”
“在哪儿跑?”陈桉问。
应倪环顾一圈,憋了两个字:“外面。”
又忙不停蹄地堵对面话,“婚礼参加完了?”
陈桉“嗯”一声。
电话那头很安静,像是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
而她这边,天际的微光彻底消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说一点不害怕是自欺欺人,应倪沿着蜿蜒的公路走,刻意找话题。
“喝酒没?”
“没喝。”
“好玩吗?”
“还行。”
“回雅顿了?”
“没有。”
那就是去公司了,应倪想着脚步停下。
实在找不出和他能聊什么,抿了抿唇道:
“能不能先别挂断。”
陈桉说:“我什么时候挂过你电话?”
应倪:“……”
通话尴尬了一瞬,陈桉接过话题,“和余皎皎在一起?”
应倪点点头,继续往前走:“对。”
陈桉问:“那在包厢里喝酒的是谁?”
一个急刹。
“余皎皎喝酒了??她酒精过敏不能——”说到这儿,应倪才反应过来是被套话了。
安静几秒。
“好吧,我没和余皎皎在一起。”应倪大方承认。
陈桉回到最初的话题:“所以你在哪里?”
应倪撇了下嘴角,“宝柳松坡林。”说完低头去踢碎石,犹豫了半秒后说:“没车下不去,你找个人来接我一下。”
“位置再具体点。”
陈桉并没有问她为什么在宝柳,应倪有一瞬的诧异。
应倪左右张望:“有个废弃的水泥厂,对面山坡架了一个很大的广告牌,红底白字,但看不清写的是什么。”
“反正上山就这一条路,稍微快点。”她微微蹙眉。
陈桉说:“知道了,待那儿别动。”
不动是不可能的。
心想等他找人上山,再快也要半个小时,应倪可不想在闹鬼的深山老林傻站着,不听话地迈脚下山。
电话一直没挂,隔了大概七八秒。
陈桉忽然问:“是不是还有个水塔?”
应倪眯起眼确认后,攥着手机“嗯”了声。
脚步却越走越缓,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也有一种说不清的预感。
正当她想问你怎么知道的时候,前方弯道忽然射过来一束亮光,车轮辗过碎石的声音同时响起。
“看见你了。”他说。
第55章 大片水渍
或许是照过来的车灯太晃眼, 应倪垂下手,在原地定了好几秒,等反应过来时, 陈桉已经开门下车了。
山间的夜晚在此刻并不孤独,远处有鸟叫虫鸣, 近处有鞋底踩过石渣的轻响。
跑过去的应倪微微喘气, 山间寒重,呼吸间晕起淡淡白雾。
陈桉站在车头, 穿着和出门时没有任何变化,车前灯投在他笔直修长的腿上, 斜出一条暖橙色的光条。
其他地方就模糊不清了,比如表情。
跑过ῳ*来的一小截路中, 应倪心里接连冒出很多疑惑, 但这会儿面对面站着, 忽然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陈桉似乎看出了她的错愕,绕过车头走到副驾,边开门边说:“外面冷,先上车。”
她坐进去后陈桉没着急走, 而是立在跟前,微俯身勾了勾手指, “包。”
应倪肩膀下压,肩带顺势滑落,她半侧身去取另外一边的时候, 后面一道力量直接将书包提走了。再回过头, 对上陈桉像是在颠重量的小动作。
眼皮唰得下垂, 莫名有一种心虚的感觉。
陈桉对她的反应视若无睹,将包放置后排, 回到驾驶座。
“不是让你找人来接我吗?”应倪问。
斜后面有一块往里凹的空地,陈桉挂了倒挡,视线在后视镜和泊车影像上来回移动。等车尾完全甩进去,才边换挡边说:“我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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