泱肆和魏清诀在书房里待了一整个下午,多数时候她都坐在一旁,想要上去也帮他抄写几页,可还没写两个字就被魏清诀拿走了笔,而后往她手里塞本民间逗趣的话本子。
“我们家阿肆的手那么娇贵,岂能用来做抄书这等活儿。”
于是她前前后后也不过写了半页纸,便只得安静地在一旁看话本子了。
按理说魏清诀是不会看这些的,但儿时为了逗她开心,便托人从宫外带了些回来,偶尔见她不高兴了哄不好了,便变戏法似的掏出来给她。
尤其是连环画,能让她翻来翻去看一整日都不觉累。
这便是泱肆儿时打发时间的乐趣之一了。
而魏清诀好不容易找了个能哄住她的好法子,自然是会好好利用,不到万不得已之时,绝不会轻易将话本子交给她,怕她看多了便失去了兴趣,那他今后又别无他法了。
许是早上见她哭得伤心,才又用了这个多年不用的老方法。
泱肆笑了,原来过了这么多年,这些早就被她看完了的故事再翻起来还是这么有趣。
第5章 嘴硬心软
在华清宫用了晚膳,泱肆才依依不舍地回未央宫。
甫一踏进去,落染就迎上来,接了她手中的油纸伞,抖落上面的积雪。
“殿下,您可算回来了,您身子未好,奴婢又不在身边,可急死奴婢了!”
今日中午药膳都是吩咐人送去华清宫的。
她又替泱肆脱下狐裘,从桌上端了药碗:“一听说您起身来了,奴婢便赶紧熬了药等着,现在温度正好,您赶快喝了罢。”
落染从小便进宫跟着嬷嬷一道学着如何侍奉公主殿下,后来嬷嬷走了,泱肆又习惯了落染伺候,便只有她这么一个贴身丫鬟。
小姑娘心思单纯,倒也是真的关心人。
泱肆记得落染出嫁时,她亦是十分舍不得的。
药很苦,她试了一口确认不烫之后才端着碗一口全部喝下去。
苦得脸都皱起来了。
她边放下碗边问:“今日本宫不在,宫里可有什么事?”
“有的。”
落染连忙端了清水给她漱口,“殿下,午间您不在时,淑妃娘娘来过了……”
泱肆漱了口,总算觉得没那么苦了。
“嗯,她怎么说?”
落染还犹豫该如何说下去,却见她没什么表情,语气也没什么变化,便接着道:“淑妃娘娘说来看望您,还带来了一箱药材补品……”
“还有呢?”
“淑妃娘娘还说,这几日腊梅花开了,便请了宫里的妃嫔们,宫外的公子小姐们三日后到黎塘去游湖赏梅。”
落染说得小心翼翼,偷偷观察着泱肆的神情。
她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而后闭上了眼睛,不经意道:“阿烈如何了?”
“烈侍卫他染了风寒,估摸着正休息,奴婢瞧着他挺严重的,想着寻太医来给他瞧瞧,哪知他不肯就诊,把自已关在了房门里。”
说到阿烈,落染就开始担心了,他从小便跟着泱肆,因此与她也算得上是一同长大,落染把他看作了亲人。
“没办法,奴婢让太医留下了药方子,熬了药给他,也不知喝没喝。还有他的膝盖,奴婢叮嘱他要用热帕子敷一下,也不知他听没听进去。”
泱肆静静听完,眼珠转动。
上一回,她刚醒来得知阿烈自罚,心疼得不得了,把最好的药材都用到了那人身上,自已还病着就对别人嘘寒问暖。
但还是落下了病根,后来天冷时阿烈总会腿疼,泱肆一边骂这人傻子一边又担忧得很,四处去寻药。
纤细的手指敲了敲桌面,她问道:“本宫记得库房里有一堆血参?”
落染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如此问,还是回答:“是的,都是这两年陛下赏的。”
“放着也是放着,近日天冷,大家都受了寒。明日吩咐御膳房用那些血参炖鸡汤分给宫里的下人们补补身子。”
未等落染回应,她又道:“去备热水吧,本宫乏了。”
……
泱肆在床上躺了一会儿,魏明正就来了。
他刻意放轻了动作,却见泱肆并未睡下,倚在床头,望着一盏灯出神。
见他来,就要下床行礼。
魏明正赶快扶住她,让她躺好。
“朕听宫女说你已经沐浴更衣,想着你应是歇下了,打算来看你一眼便走。”
他探了探她的额头,又道:“可好些了?”
泱肆别过头咳嗽几声,虚弱地点点头,又看向他,有些哀怨道:“父皇日理万机,若不是生病,只怕是都不会来看望阿肆。”
魏明正略显愧疚,“阿肆莫怪,实在是国事繁忙,朕脱不开身啊。”
“儿臣知道。”泱肆十分体谅地道,“只是儿臣一人在这宫中,无人陪伴闲聊,实属无聊了些。”
“你一个人?”魏明正伸手点一下她的鼻尖,笑道:“也不知今早是谁无视宫规非要去找她皇兄。”
被揭穿了,泱肆讪笑着解释:“那是因为父皇把皇兄禁足了,儿臣只好……”
“行了。”魏明正向来拿她没法子,“再过几日便解禁了,你忍着些,勿再让人议论了去。”
“好吧……”泱肆撇撇嘴,十分不愿地应着,“那待儿臣病好了要出宫玩儿去。”
魏明正笑着爽快应道:“去啊,朕何时拦过你?你只要注意分寸,保护好自已便可。”
魏明正从未只把她养在深宫里,只要她平安快乐,闯不出什么大祸,便从不在意她是否好好待在宫里。
犹豫片刻,他又道:“你赶快把身子养好,过几日去游湖赏梅,也当得散心了。”
泱肆就是在等他这句话。
她微微低下头,垂着眼眸,欲言又止。
“淑妃品行端正,待人也是温和的,你可以试着去接纳她。”
见她不说话,是听进去了,魏明正趁机道:“该说的朕昨晚都与你说过了,朕知晓你是明事理之人,只是一时难以接受,但是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不是?更何况你是我大北唯一的公主,就算是换了个皇后,也无人敢说你一句不是。”
泱肆是先皇后徐氏所生,徐氏同魏明正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登基后不久徐氏也入宫为后母仪天下。
魏明正是真的爱徐氏,他曾在她的封后大典上,向众人承诺,徐氏是大北国唯一的皇后。
怎奈好景不长,泱肆七岁那年,徐氏便患病离世,后宫之主的位置便一直虚空着,直至今日。
泱肆知道,后宫不可一日无主,但她就是不想唤另一个人作母后。
况且,那人还是林淑妃。
她叹了口气算是妥协:“好吧,如果母后知晓儿臣寻到了另一个亲近之人,定是也会很开心的。”
转而又有些担忧道:“可昨日儿臣闹得那般烈,就怕淑妃娘娘不喜欢儿臣了。”
听到她如此说,魏明正放下心来,心疼地拍拍她的手,道:“阿肆能如此想便已经很好了,别担心,你那么聪明伶俐,她一定喜欢你。还有你皇祖母那边――”
徐氏离世后这几年,后宫大小事宜皆交由太后掌管,朝臣提出立后,太后便向皇帝引荐了林淑妃。
因此昨日传旨之前,才有了她在太后宫殿前长跪整日这件事。
“儿臣改日去向皇祖母认罪。”
话是这么说,魏明正却是怎么听都听出她有些不愿意。
“你皇祖母是个嘴硬心软之人,其实心里还是很疼你的。”
太后是不是嘴硬心软泱肆倒是不知,反正心疼她这一点倒是从未感受到过。
准确来说,老太后是不喜泱肆的,因为在她眼里,就是因为有了泱肆的存在,后宫才这么多年未立后。
第6章 十四阁
风雪夜,宫墙外,京上的夜被雪冰冻,出摊儿的小贩也早已赶回了家,享受室内温暖的烛火。
大街上空荡荡的,有人披着黑色的斗篷,从头罩到脚,在石板路上快速前进,而后在一处楼房前停下。
牌匾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寻春院。
他一刻未停,抬手叩门。
不过片刻便被打开。
屋里的热气袭来,一个身段妖娆,穿着艳丽的女子手摇着团扇走出来。
她看向来人,斗篷加身,斗篷帽子下还有一顶帷帽,整个人捂得严严实实。
女子斜靠着门,笑得花枝招展:“哟,这位爷怕不是走错地方了,咱寻春院是找乐子的地儿,打尖住店到下个路口右转。”
她伸手,纤细的食指随意指着街道的方向。
来人并未看过去,只是从袖袋里掏出一个钱袋子递上前。
嗓音是刻意变过的,辨不出原本的声音:“暗青子。”
女子接过来,在手里掂了掂。
不多不少,刚好十四两金子。
女子脸色未变,继续笑着道:“原来这位爷早就相中了我们院里的姑娘,那且随我来吧。”
两人一前一后踏进去。
屋外酷寒冷清,屋内却是温暖明亮,台上女子弹琴奏乐,舞姿妖娆,台下男子饮酒高喝,寻欢作乐。
女子领着来人,绕开众人来到后院,又上了楼,在尽头一扇门前停下来。
她轻叩檀木门,道:“主子,有客。”
须臾,里面传来男人的声音,虽亦是刻意变过声,仍能听出是个年轻男子:“进。”
女子推开门,待身后人踏进去,方才阖上门离开。
室内,珠帘里,层层帷幔。
男子端坐于桌前,手持茶杯,浅嘬一口。
“哪儿的客?”
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帷幔遮挡住的脸朦朦胧胧,令人看不真切。
来人立于帘外,低垂着头,嗓音粗重:“三日后,黎塘,靖安。”
男子手一顿,轻吹杯中的热茶,道:“你是宫里的人?”
那人未答,只道:“阁主大人无须知晓。”
“十四阁不做不明不白的生意。”
男子亦未退让半步,停顿少倾又道:“亦不接皇家生意,阁下请回。”
来人未动,胸有成竹:“在下这里有阁主大人想要的东西。”
闻言,男子放下手中的茶杯,未应声。
那人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打开,里面躺着一株药草,通体雪白,散发着灵光。
雪灵芝。
“这是定金,事成后在下会送来另一株。”
帘里的男子只随意瞥了一眼,抬起那青瓷茶壶斟茶。
“倒是个好东西,只不过区区两株雪灵芝,就想做那么大一笔买卖,这桩生意十四阁怎么都吃亏。”
“大人勿急,若是事成了,黄金十四万两绝不会少,若是事不成,只要重伤靖安,在下便将另一株雪灵芝送过来。”
大雪一夜未停,泱肆躲在屋里,望着铜鉴里的自已发愣。
落染端了药进来,
“殿下,该用药了。”
泱肆抬起头,从镜子里盯着她看了半晌。
落染对上她探究的目光,未往深处想,“殿下近日憔悴了些,脸色略微苍白,不过今日已经好多了,应该很快便能恢复如初。”
泱肆挪开眼,又看向镜中的自已。
还是一样的脸,只是眉眼更稚嫩些,少了那些身经百战留下来的岁月痕迹。
这是第三日了,她在夜郎被阿烈一剑毙命后,再睁眼回到大北的第三日。
准确的来说,是十年前的大北,她十六岁碧玉之年。
前世――姑且称之为前世吧,她把大半的锦绣年华都奉献给了她的国家、她的子民。
夜郎一战,是她承诺皇帝的最后一仗。
哪想凯旋之日,亦成了身死之时。
落染从妆匣里掏出一个玉盒打开,用指尖捻一点涂在泱肆脸上,轻轻抹开。
“这天冻得殿下皮肤都有些干燥了,擦些玉露脂便可。”
她以为泱肆觉得自已生病了为自已的容貌感到了焦虑。
毕竟女子皆爱美,何况她家殿下生得如此好看。
泱肆摸摸自已的脸,涂了那玉露脂之后果然光滑了许多,皮肤看起来还有些透亮。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吧。
也许这次她可以活得更好一些。
她用丝帕擦掉脸上的玉露脂,在落染诧异的眼光中缓缓道:“更衣吧,今日去寿康宫。”
泱肆只着了单薄的衣衫,站在回廊下里吹了半个多时辰的冷风。
期间,她看到了那个这两日被她刻意忽视的人,正双手执着笤帚,一步一顿,缓慢而有力地清扫院中的积雪。
大雪未停,这样扫下去有何意义?
落染抱了加绒加厚的披风立在她身后,不明白泱肆为何如此站在冷风中。
泱肆冻得牙齿都在发抖打颤:“叫他过来。”
落染听命小跑过去,在那人身旁停下。
“烈侍卫,殿下唤您过去。”
阿烈握着笤帚的手一顿,侧眸望向廊下的人。
而后颔首道:“多谢落染姑娘。”
“不用谢的。”
落染不明白这人为何总是在道谢,还是笑着回应:“笤帚给我罢,勿让殿下久等了。”
她接过笤帚,在阿烈欲要开口之前先道:“不用说谢谢,快去吧。”
说罢拿着东西退到了回廊另一头。
殿下找烈侍卫,一般要谈论的话题不是他们这些普通下人能听的,必须回避。
阿烈踏进廊里,用手轻扫去肩上的落雪,抱拳行礼,恭敬道:“殿下。”
泱肆的视线停在廊外。
“殿下为何穿得如此单薄站在冷风中?”
泱肆呵出一口热气,在冷空中飘散。
“等会儿要去寿康宫请安。”
阿烈跟在泱肆身边八年,这八年两人之间的默契和熟悉程度还是极高的。
她曾自以为相互熟悉,把自已的所有面都曝露出来,正如此刻,简单一句话,阿烈便明白了她的用意。
可是泱肆不懂阿烈。
确切来说是从未懂过。
尤其是那一剑之后,她要重新审视、重新认识眼前这个人。
“你是本宫的贴身侍卫,就应该保护好自已的身体,现在本宫病着,你更不能出现任何问题。过两日的黎塘游湖,希望看到你已痊愈。”
她语气平静,但也能听出其中的严肃。
阿烈明白,她是在怪自已自作主张的自罚。
“是。”
泱肆终于侧脸过来看向阿烈。
脸色苍白,只是眼神里依旧是那一股不卑不亢、无所畏惧的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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