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使大人,那边好像有人在冲我们招手,是不是接应的暗探?”
说话的是陆鸣筝手下的一个佥骑,年纪看着比林昭昭大不了几岁,他指着他们的西南方向,那里是他们来时的路。
陆鸣筝眯着眼睛,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那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望无际的石林。
“那里没有人,继续往前走吧。”
“可是我明明……”那名佥事再一次转过头去看,这次他没有再看见穿着镇抚司服制的汉子,而是看见一个鬓发皆白的老太向他讨要水喝,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深陷在石林的幻觉之中了。
天上飘过几片乌云,已渐西沉的太阳如今半遮半掩,队伍里的人开始逐渐出现幻觉,就像那名佥骑,如果他选择回头,走向呼唤他的人,那或许他将再也走不出这片石林,成为万仙阵里又一具枯骨。
陆鸣筝喝了口水,回头喊道:“加快脚步,日落之前,必须走出石林。”
或许是因为开了天眼的缘故,林昭昭即便是平日里,也时常能瞧见亡魂,对她来说,无论是什么样的幻觉,都无法阻碍她的脚步,她的目标很坚定,冰爻花、玉绒草,故国的亲人和百姓。
林昭昭见陆鸣筝将水洒在脸上,用力地摇了摇头,便知他作为领队,此刻也深受幻觉所困扰,她默默地走到陆鸣筝的身前,换下他领队的位置。
“你行吗?”
林昭昭继续向前走着:“放心,我不是逞强的人,起码到目前为止,我的眼前还没有出现幻觉,体力也足够支撑我走出石林,我知道领队的重要性,不会拿你们的性命冒险。”
林昭昭的话没有说尽,她能确定自己不会被幻觉所困,不仅是因为她对自身的把握,更是因为有丁二七在,亡魂的世界与生人的世界不同,他们脱去肉体凡胎,不会再被表象所困扰,只要有丁二七在身边引路,林昭昭便不会行差踏错。
陆鸣筝点了点头,跟在了林昭昭的身后。
天色越来越暗,队伍里的人受幻觉的困扰也越来越重,就在林昭昭觉得自己被寒气一点点浸透的时候,她听见了丁二七的声音。
“终点就在前面不远,我能感觉到有生魂的气息。”
丁二七和林昭昭靠得很近,如果可以,他希望能替林昭昭挡一下吹在她身上的寒风,但他知道自己做不到,只能徒劳地靠近她身侧,却没有能与她分享的体温。
“太好了。”林昭昭回过头,大声地喊道:“终点就在前面了,大家再坚持一下,很快就能到了!”
队伍因为林昭昭的呼喊声而振奋了不少,大家加快了沉重的脚步,终于,远方的天际线上露出了树冠,那就是终点,是石林的尽头。
远远有两个人迎了上来,林昭昭看了丁二七一眼,丁二七向她点了头,这不是幻觉,镇抚司接应的人来了。
“属下见过指挥使大人。”
来的人是两个做北戎打扮的汉子,头上结着粗粗的辫子,一脸的络腮胡,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是骧国的汉人,林昭昭退到陆鸣筝身后,他伸手将他们两个扶起身:“陈荣、徐冲,你们两个这些年在北境辛苦了。”
“都是为骧国尽忠,没有什么辛苦的。”对他们两个来说,这一句辛苦言重了,镇抚司的人,哪个不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那些留在南骧的兄弟,同样是在为朝廷尽忠卖命,陈荣两人并不觉得自己与他们有什么不同。
可陆鸣筝却觉得,自己这一句辛苦说得太轻了,即便镇抚司的人多半没有亲朋故友,可深入敌方,哪一时哪一刻不是提心吊胆,他们受的,是常人不能忍受之苦。
队伍的后方,有些人已经体力不支,陈荣与徐冲接过他们手中的行囊,转过头对着陆鸣筝说:“指挥使大人,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们随我来,穿过这片林子,有一小块林场,是我们俩在北戎明面上的营生。”
“走。”
队伍里体力还充足的人扶起了其余的弟兄,陆鸣筝也不例外,那名最早看见幻觉的佥骑,此刻已难以行走,陆鸣筝半扶半拖,将他带到了陈荣他们的林场。
北戎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滨河沿岸虽然有夺命的万仙阵石林,可是石林之外,却是成片的树林,陈荣他们就在这里以伐木为业,将木头贩往北境各地,在交易中获取当地的情报,再通过水鸟向南方送去消息。
近日是北戎的霍桑节,陈荣提前给伐木的工人们放了假,将林场的屋子空了出来,预备安置镇抚司一行人。屋子不多,倒也勉强够他们住下,林昭昭自然是不能睡通铺,陈荣他们两个的屋子也腾挪了一间出来,两个屋里分别住下陆鸣筝与林昭昭两人。
今日所有人的体力都是耗尽的状态,陆鸣筝传令下去,所有人都自去休息,明天卯时在院子里集合,再交代此后的任务。
众人依言自去安顿,一个娘子带了一个婆子,为各个小屋送去高粱酒炖的羊排,这是北戎人的吃法,大家累了一天,身上的寒气散不出去,高粱酒炖的肉吃进肚子里,身上才会暖起来。
送到林昭昭二人屋里时,徐冲和陈荣都还守在屋子里,徐冲领着那娘子来到陆鸣筝跟前,不好意思地向他介绍道:“这是我家的娘子,桃花,快来见过陆……公子。”
桃花上前,依照北戎的礼数,双手环抱胸前,向陆鸣筝屈了屈膝,却没有开口说话。
“让陆公子见笑了,我家娘子她不会说话,可是烧得一手好菜。”
高粱酒炖肉的香气,一阵阵传来,像是在作证徐冲说的话,陆鸣筝从怀里取出一块金锭,递到桃花手里:“仓促出行,也没带什么合适的表礼,这块金子你收下,来日融了做个镯子,或是打个平安锁。”
桃花不敢收,看了一眼徐冲,徐冲冲她点了点头,她才笑着接过陆鸣筝手里的金锭,又指了指桌上的羊肉。
徐冲拉了拉桃花的手:“陆公子这边我来招待,你先下去歇着。”
林昭昭没有想到,徐冲竟然会娶一位北戎的姑娘,更没有想到,他眼里的柔情蜜意竟是真的,这位桃花姐姐,不是他用来伪装身份特地迎娶的娘子,而是他放在心上的人。
桃花冲林昭昭笑了笑,林昭昭也对她点头致意,这一路上,徐冲和陈荣也一直没找到机会问林昭昭的身份,趁着这个当口,终于问了一句:“还没问过,这位姑娘是?”
“她是既明派的弟子,你们叫她林姑娘就好,之前她与镇抚一路北上,算是救过我一条命,镇抚司兄弟们与她已算是熟识,这次她北上为师父寻药,皇上的意思,我们此番与她同行。”
“之前在石林里见姑娘领队,就知林姑娘身手非凡,又救了大人一条命,当真是女中豪杰。”
林昭昭的事,陆鸣筝不愿让手下的人过问太多,所以她还没答话,陆鸣筝便接过话来:“我还没问你,你何时在北戎娶了一房这么漂亮的媳妇?难道真想在北境安家不成?”
林昭昭看向陆鸣筝,他面色如常,林昭昭也看不穿他话里是否只是明面上的意思,南骧密探身份特殊,如果真的被北戎策反,那对整个骧国都将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第60章
徐冲生得高大, 九尺的一个汉子,被陆鸣筝这么一问,竟然露出些害羞的神色:“回指挥使大人的话, 桃花是北戎拿谷部的一个哑女, 之前有一次为拿谷部送木材,遇上了涝灾, 回来的路不好走, 便在拿谷部多留了几日, 桃花是我们借住的那户地主家里的厨娘。”
徐冲的故事说得没头没尾的,但自古男女之间的情愫多半也就是那么回事, 一次回眸, 就埋下一颗种子, 吃着她做的菜, 看着她笑意盈盈的眼睛, 种子便生根发芽, 在某一天长成参天大树。
“你们孤身深入敌国腹地, 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在身边,日子也好过些,我这声恭喜, 说得迟了,自罚一杯。”除了羊肉,桃花还暖了两壶酒来, 陆鸣筝自斟了一杯, 一饮而尽。
徐冲赶忙陪了一杯:“大人说笑了。桃花只是个普通人,又是个哑巴, 胆子小,我的事她一向不多过问, 我同她说,这些年北戎到处都在打战,生意不好做,这么多工人都还指着我吃饭呢,所以我考虑将木材卖到南骧去,您就是前来看货的陆公子,随行的都是南骧商号里的伙计。”
陆鸣筝示意他们坐下吃饭,陈荣和徐冲在北境呆了足有小十年,当初选中他们北上,便是因为他二人生得高大,眉眼粗犷,与北戎人颇有几分相似,如今他们一言一行已经与当地人相差无几,一坐下来,徐冲便伸手抓起羊排,往自己的碗里倒酒。
陈荣轻轻地撞了一下徐冲的胳膊,他才反应过来,自己面对的不是那些买木料的北戎主顾,而是他的顶头上司,镇抚司指挥使,他慌忙放下酒碗和羊肉,向陆鸣筝请罪:“属下失礼。”
“无妨。”陆鸣筝也将酒杯放下,换上酒碗:“我们此次秘密潜入北境,也需要隐藏身份,入乡随俗。”
陆鸣筝说完,拿起一根羊排,用小刀将羊排上的肉挑进林昭昭的碗里,随后也照着徐冲二人的样子,手持羊骨,撕起肉来。
吃得差不多了,陆鸣筝才问道:“桃花的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徐冲摇了摇头:“她自小父母双亡,有一个弟弟,被收进拿谷部的桑丘家做了府兵。”
桑丘是北戎的官职,相当于治安官一类的角色,徐冲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娶了一个北戎妻子,于他自己的身份来说,很有些瓜田李下的嫌疑:“指挥使大人,桃花只是个平民,父母亡故后,就由他的叔叔做主,将她带进饭馆做了厨娘,她弟弟倒是个全乎人儿,早早就被人领养了去,姐弟俩没什么交集,更没什么感情,彼此知道下落罢了,我更是连她弟弟的面都没见过。”
“喝酒。”陆鸣筝在徐冲酒碗上一碰,徐冲忙一口干了:“我虽娶了个北戎媳妇,可我骨子里流的可是骧国的血,等南骧收回北境,我还要带着桃花认祖归宗的。”
“我们这次前来北境,就是冲着拿谷部的猿坡,骧国的百姓,还等着玉绒草救命。桃花是拿谷部的人,这很好,你替兄弟们准备一身北戎的行头,即便不能十分像,也竟可能让我们伪装成北戎的骧国奴隶。”
陈荣和徐冲双手抱拳,行了个礼:“属下领命。”
陆鸣筝似乎是没有对徐冲娶北戎人为妻的事心存芥蒂,将此行的目的和盘托出,徐冲的心也安定了下来:“之前收到镇抚司的信,一早就预备了三十套行头,只是不知道还有一位姑娘同行,若是林姑娘不嫌弃,就将就着先穿桃花的衣裳吧。”
“怎么会,多谢桃花嫂嫂了。”
镇抚司的人,察言观色是基本,他们两个还鲜少看到指挥使大人如此珍重地对待旁人,早看出了林昭昭在陆鸣筝心里的地位非同一般,徐冲不敢当林昭昭这一声谢,连连表示不足挂齿。
“天色不早了,骧国情况紧急,明天一早便得安排进拿谷郡的事,这酒也不便多饮,你们早些回去歇着吧。”
陈荣与徐冲应声后便自退下了,余下陆鸣筝与林昭昭二人还在厅里,林昭昭今日没有饮酒,桃花上前收拾残席时,给她煮了一壶茶,北戎人饮茶习惯与南骧不同,小铁锅煮的浓茶,喝起来很香。
桃花退下后,陆鸣筝走到林昭昭的身前:“昭昭,镇抚司这次北上,放在首位的是玉绒草,取得玉绒草后,我会命其他人带着玉绒草先回骧国,再与你一同北上,寻找冰爻花。我知道你牵挂程师父,但是白石也说了,目前程师父的情况稳定,不急这一两日,可骧国的百姓如今却等不起,这样安排,你可会怪我?”
林昭昭摇了摇头:“你能说服皇上同意我一道北上,已是帮了我极大的忙了,拿到玉绒草之后,你便与他们一道回去,骧国如今不太平,你离开得太久,不知还会发生些什么事,不必为我的事情烦心,我自会将冰爻花给师父带回去。”
“不行,你要去的地方是北戎的蒙巴都,那里的戒备只会比拿谷郡更森严,你一个人去,无疑是去送死。再者我去蒙巴都,也不全是为了你,皇上想要探查南骧与北戎勾结一事,这个王都,我本来就是要闯的,如今同你商议,只是希望你不要贸然孤身北上。”
屋内放了一个炭盆,煮茶的小锅不断咕噜着,室内满是茶香,林昭昭答应了:“好。”
托了酒和羊肉的福,这一夜,镇抚司的所有人都睡得很好,次日林昭昭醒来,桃花已经等在厅里,她拉着林昭昭进屋,给她换上了自己的裙子,又替她扎好北戎姑娘的辫子,把一串绿松和玛瑙相间的头饰,戴在林昭昭的额前。
桃花转着圈打量她打扮好的林昭昭,手上不时比划着什么,徐冲刚好进了屋,笑着对林昭昭说,这是夸她好看,像拿谷部传说中的月亮神女。
林昭昭让桃花看得不好意思,笑着离开了小屋,镇抚司的人都已经等在了院子里,陆鸣筝看向她的时候,面色虽未改,眼角却带上了一丝笑意。
“我领一只十人小队,动身去猿坡,徐冲会和桃花一起带路,我们今天的身份,是伐木场的骧国奴隶,一切听徐冲的指挥。剩下的人就和陈荣留在林场,切记不要引人注意。”
将他们伪装成骧国奴隶是陈荣的主意,北戎人有自己的文化和语言,要想混迹其中,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百年前留在骧国的百姓,如今大多都成了北戎人的奴隶,一些混得好的,甚至与北戎人建立了稳定的商贸与合作关系。
陆鸣筝的气质太过出挑,若是扮作奴隶,怕是会露出破绽,于是陈冲另行为他置办了一身行头,以奴隶贩子的身份,作为这些人的领队。
林昭昭不解:“现在的北戎,竟然是由骧国人贩卖骧国奴隶不成?”
“不错,虽然同是骧国人,地位低北戎人一等,可在骧国人内部,也有阶层划分,那些与北戎人通婚的,或者是已经与北戎人建立起商贸往来的骧国人,地位便会高最底层的骧国奴隶一等,这些人大多是骧国从前的官员或者地主,如今通过出售或者租赁骧国奴隶为生。”
当一个国家划分出阶级,阶级内部自然也会再互相侵碾,划分出新的阶级,尤其是底层之间,在资源极度匮乏的情况下,同类而食的情况只会更加严重。
“那我呢?我如今是什么身份?”
“一个北戎人可以有三位妻子,如今你与桃花的身份相同,是徐冲的第二位妻子。”
这话徐冲不便提,还是陆鸣筝说出了口,林昭昭看过去时,徐冲不好意思地移开了视线。
“出发吧。”
论及他们的身份,如今只有徐冲、桃花与林昭昭三人有资格骑马,其余人跟在他们的身后,当初图巴郡因为忌惮拿谷部夺权,将他们的封地远远地支去南部,靠近滨河北岸,如今要过去,倒不至于太远。
半日的功夫,就来到了拿谷部的疆地,拿谷部如今侵占了周边无数小部落的土地,因此大兴土木,加盖了不少房舍,徐冲为他们运送木材已经多时,与他们之间早已相熟,巡逻的士兵见了他,并不多加阻拦。
很快,徐冲就将他们带到了一个村落,这里是当初他与桃花相遇的地方,而这里的大地主呼伦家里,也有一小块猿坡的土地,要想拿到玉绒草,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和呼伦打好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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