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是黎晨,穆老爷子掀了掀眼皮,完全没有对自己孙儿的期待,只语气淡淡的说了一句:“出旭也来了啊。”
出旭是黎晨的字。
穆老爷子态度虽冷漠,黎晨却是不敢不满,规矩拱手答道:“阿浔身体不好,父亲便派我陪他,方便在路上照顾他。”
穆老爷子曾在朝中担任太子洗(xian)马一职,辅佐当时还未继位的太子,也就是当今的楚王。
他当初还在朝中任职的时候,上一任楚王对他颇为看重,穆老爷子也提出许多治国理政的良策。
当初还是太子的楚王,对这位老师亦是十分尊重,不仅时常向他求教,还每日勤学苦读,只是后来继位成了新的楚王,却忘了初心,只顾贪图享乐,穆老爷子一气之下,不顾群臣阻拦,辞官回乡去了。
穆老爷子虽辞官了,但朝中人脉还在啊。
所以,他是万不能惹的。
“你有心了。”穆老爷子依旧是一副不冷不淡的态度,他随手指了身侧的小丫鬟道:“阿桃,你先带出旭去客房休息吧”
黎晨也知道自己再继续待着只会碍穆老爷子的眼,识趣的跟着丫鬟走了。
黎晨走后,一群人往前厅走,路上不免谈起傍水镇的洪灾。
穆老爷子一脸惆怅:“我们倒没什么大碍,就倒塌了几间屋子。”
“只是苦了外边的那些百姓,不仅无家可归,每日忍饥受饿,那些中饱私囊的饭桶,没一个顶用的。”
“穆家粮食不多,捐出去一些,能救多少是多少。”
“外祖父不用担心,这事再过几日便可解决。”黎浔轻声安抚,穆老爷子叹了口气,只说了句:“希望如此吧。”
到了前厅,一个美妇人拉住黎浔上下打量,眸含担忧:“阿浔,我怎么感觉你又瘦了”
“是不是黎昌那小子又苛待你了”
黎昌便是黎浔的父亲。
黎浔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语气带着怀念:“没有,是我许久未吃姨母做的米糕,馋瘦的。”
美妇人不禁莞尔,轻点他的额头:“就你嘴甜,那姨母今日就多做些给你尝尝。”
“那就多谢姨母了。”黎浔回以一笑。
那些长辈拉着黎浔又说了许多体己话,穆老爷子看时间差不多了,敲了几下拐杖打断了众人,朝人群中央的黎浔道:“阿浔,你随我来一趟书房。”
两人穿过回廊,等到了书房外,黎浔微抬下巴,指尖勾住脖颈处的带子,解开披风,将还带着体温的披风交给一旁的丫鬟,自己随着穆老爷子进了书房。
进了屋子后,黎浔习惯性的坐在了穆老爷子最喜欢的梨花摇椅上。
穆老爷子见状笑骂了他一句,抬手给他倒了杯热茶,坐到了圆桌的另一边,侧过头问他:
“你这身体,可好些了”
黎洵抿了口热茶,回道:“好多了。”
背脊靠在椅背上,凉凉的,舒服的他忍不住闭上了眼。
“又在骗我。”穆老爷子一看他的面色就知道他在说慌,不免愈发的忧愁。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五岁那年,黎浔突然发起高热,眉心隐有黑气环绕,找了许多大夫来看,都说这孩子命不久矣,尽早安排后事。
黎夫人为了救孩子,每日在佛堂请求仙人显灵,旁人都觉得她疯了,这世上怎么会有仙人存在。
后来黎父也熬不住了,也找了许多道士,高僧,可没一个能解决的。
最后,黎夫人在一次上山拜佛的时候,因刚下完雨,山地湿滑,马车坠崖了,黎父在山崖底下找到了黎夫人的尸骨。
说来也奇怪,黎夫人去世,黎浔的病反倒莫名好了起来,一个高僧过来看了说,是黎夫人用自己的命护住了黎浔。
万幸黎浔保住了性命,只是自那以后,黎浔的身体变得孱弱,还时不时咳血,怎么查也查不出问题。
穆老爷子再问:“那刘氏可有欺负你”
刘氏便是黎晨的母亲。
“没有。”黎浔直起身子,一手撑着下颌,另一只手握起茶杯凑到唇瓣间轻抿几口,垂着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穆老爷子见状也不问了,这孩子看着乖巧听话,实则什么事都藏在心里自己憋着。
“祖父,我嘱托你的事弄好了么”黎浔指尖剐蹭着杯壁,看向还在发愁的老爷子。
穆老爷子回过神来,没说话,起身回到房间,出来的时候抱着一个小匣子递给黎浔,语气凝重:
“阿浔,你真的决定要投靠三公子”
黎浔将杯子放回桌上,两手交叉放在腿上,认真的看向穆老爷子,问道:“为何不可三公子虽然比不上大公子和二公子,但有我,他未尝不能赢。”
穆老爷子听到这实在忍不住了,抬手就给了他一个爆栗:“你这话说的倒是轻巧,你怎能确定你押的人就一定能成功”
“做人不要太自满,小心失足摔坑里。”
“你也不看看大公子和二公子他们的实力,那是能小瞧的么”
黎浔揉泛红的额头,有些无奈:“外祖父就不能信我一回么”
穆老爷子更无语,这是信不信任的问题么这是要掉脑袋的问题!
“罢了,随你去吧,你父亲那边你怎么说”
穆老爷子想朝中大半的人都已经开始站位,黎昌乃御史中丞,统领侍御史和诸郡监御史,权利尤重,他若是能同意押三公子,那还好说些。
“他的想法不重要。”黎浔头也不抬的说了这句,随后低头仔细查阅起这张图来。
穆老爷子:“……”
啧,也不知道他这外孙到底哪来的自信,算了,反正他也管不了,随他去吧。
两人又随便聊了几句朝廷上的事,最后,黎浔抱着匣子回了穆家专门给他备好的房间。
回到房中,黎浔捏着一封信,问身侧的小厮:
“你说吴郡守现在也在傍水镇”
“是,吴郡守是三日前过来的。”
“二公子要过来查赈款,大公子不可能不做准备。”黎浔思忖过后,随即拿过备好的笔墨,提笔写了一封信。
装好后再用蜡油封口,交给小厮:“这封信,替我交到孟御史手上。”
小厮将信妥帖收入怀中,又抽出一张画像递过去:“少爷,此人乃秦鹤的亲妹妹,我觉得此人或许可以利用一番。”
黎浔没做声,将画像缓缓展开,一个穿着青色道袍女子映入眼帘,女子面容稚嫩,板着一张脸,一副很不开心的模样。
“道士”黎浔眉梢轻挑,他似是没想到秦鹤的妹妹会是一个道士。
小厮点头,又言:“她似乎也在往傍水镇的方向赶,我听闻秦鹤对他这个妹妹很是看重,到时候我们可以用她来牵制二公子一行人。”
黎浔沉吟片刻后,挥手让小厮先下去。
他将画像丢在一边,起身准备出门一趟,结果却在大门处与黎晨撞上。
黎晨在穆家待的有些不自在,便想出去走走,这会看到黎浔也是愣了一下,最后两兄弟结伴一同出门了。
路上遍地都是无家可归却又不知去往何处的流民,大水冲塌了他们的房子,只能在外流浪,有些还因饥饿倒在地上呻吟。
流民太多,穆家捐出去的粮食一下子就没了。
黎晨虽然同情这些流民,却也做不了什么,两人走到一条巷子时,看到不远处搭了一个棚子,一个妇人正在施粥。
黎浔顿了一下,瞧见那女人的模样,有些讶异,这妇人乃大公子的正妻――语夫人。
这语夫人正是乔相爷十六年前找回来的亲生女儿乔语,后来嫁给了大公子。
不过他得到的消息是,当初本该嫁给大公子应当是她姐姐乔敏,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乔语。
身旁的侍卫心细,看两位公子都停了下来,便上前一步替他们解释。
这乔语是半个月前就过来这边游玩的,洪灾过后,她瞧见这么多无家可归的人,便一时心软,买了粮米一直在这施粥。
黎晨闻言感慨:“语夫人可真是个大善人啊。”
黎浔轻笑,不做表态,只把视线挪向河面缓缓飘过去的河灯。
……
另一边,秦鹤一行人也到了傍水镇,看到倒在街边痛苦呻吟的百姓,他们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脓,吸引了许多蚊蝇,这场面,看着就让人令人揪心。
曾经的傍水镇也是个繁华的镇子,有许多商贩会从这边经过,可后来这里经常有怪事发生,那些商贩的船无故进水陷入河底,船上的人会莫名奇妙不见。
有人曾去河里打捞商贩的财物,可只捞上来一堆垃圾,宝贝什么的,屁都没有,后来这事越传越离奇,那些商贩也不敢从这边经过了。
看完这一路的流民,朱和脸黑的不行。
四人一路来到吴县令的宅子,屋外围了好多没有屋子住的百姓,他们全都靠着院墙瘫坐着,表情麻木,似乎在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秦鹤还没走近县令府,就闻到一股香味,从府里传来的,细听还有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顿时怒气填胸,上去哐哐就拍起了大门。
可秦鹤拍了好久都没人过来开门。
坐在院墙边的流民看了他们一眼,哑着声音道:“你们再怎么拍也不会有人回你们的。”
李寒商察觉到不对劲,一问,才知道这场灾祸已经过去半个月,可吴县令只清扫出两间破庙给他们这些流民住,至于饭食,最初是每日一锅粥,后来是越来越敷衍,粥全是馊的,这几日,更是连馊的粥都不给他们了,完全不顾他们的死活。
他们反抗也没用,吴县令府里有私兵,他们一旦想冲进去,就会被那些府兵砍死。
李寒商闻言握紧拳头:“这简直就是一群畜生!”
朱和更是怒不可遏,一个小小县令竟然还敢在府里养私兵!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
“李寒商,你来,把门撞开。”秦鹤拍的手疼,后退一步让李寒商来。
李寒商:“……”
他无语的看了秦鹤,拎起衣摆,往那朱红大门抬脚就是一踹。
门哐当一声,直接被踹飞出两米远。
那些靠坐在墙边的流民看到这一幕,震惊的张大了嘴巴,随后火速起身逃离,生怕那些士兵出来后把他们全杀了。
府中刚赶过来的管事看到飞出两米远的大门,一双绿豆眼都瞪直了,他气的跳脚,伸手指着秦鹤一行人怒道:“你们这些刁民!谁让你们闯进来的!”
然后转头对那些府兵开口:“给我把这些刁民打出去,坏了吴县令和吴郡守的兴致,你们全都给我吃板子去。”
府中府兵鱼贯而出,将四人团团围住,李寒商率先踢飞最靠前的那人,夺下他手上的刀便和那些府兵打了起来。
李寒商一人对上十几个府兵,依旧游刃有余,甚至还能护着身后手无缚鸡之力的三人。
秦鹤在一旁抱臂冷笑,李寒商在军营里可是管着一千多名的士兵!解决这几个小喽那是根本不在话下!
“外边吵吵闹闹的做什么呢”两个大腹便便穿着官袍的人朝这走来,他们本在里边听曲,外边却传来兵器相交的声音,顿时觉得不对劲,便起身准备出来看一看。
路上他们还思忖着这次府兵怎么回来这么慢,往日那些府兵只需露一下兵器,那些流民屁都不敢放一个就直接跑了。
吴郡守那绿豆眼一眯,发现是四个身着朴素的男子在捣乱,他气的一甩袖,迈步向前,但凑近后看到为首之人,膝盖一软险些跪下去,他赶忙让那些府兵停下,颤着身子跪下朝他行礼,冷汗不停的流,他朝朱和露出一抹谄笑:
“二二公子,你怎么今天就到了”
心下却在暗骂,该死,他的线人怎么没告诉他二公子今日就来了啊!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吴县令一听是二公子,腿一软,也跪在了吴郡守身侧,一直低着头不敢抬起,生怕朱和注意到他。
朱和手指摩挲着玉佩,冷笑着看向二人,和这些外边瘦骨嶙峋的流民比起来,二人肥头大耳,简直像两头待宰的猪。
朱和轻嗤一声,扫过那些府兵,居高临下的看着二人:
“吴郡守你不在郡守府处理政务,跑这来做什么”
被点名的吴郡守一个激灵,脑中疯狂想着对策,最后,他支支吾吾道:“吴县令乃臣的侄子,前几日其喜得贵子,臣便亲自过来贺喜”
“喜得贵子虽是喜事,竟也能劳烦吴郡守大老远来跑一趟”朱和显然不是很信,就在吴县令想着找其他借口的时候,朱和话锋一转,扫向一旁装死的吴县令:
“那吴县令你呢,傍水镇涝灾已过去半月,为何外头还有如此多的流民”
“县令府日日笙歌,顿顿皆是好酒好菜,外头的百姓却是连一碗粥都没有。”
“你们在这寻欢作乐,外头的百姓在为填饱肚子发愁,在为冲毁的庄稼发愁,你这官,当了有何用”
“吴县令,你该当何罪!”
因为凑的近,朱和还闻到他们二人身上带着美酒的芳香以及女子身上的脂粉味,朱和在心底对两人更是厌恶。
吴县令脑子没吴郡守好使,被朱和一顿呵斥就一阵心慌,直接两手撑地砰砰砰的往地上磕头:“小的知罪,小的该死。”
吴郡守看到吴县令那抖成筛糠子的模样,眼眸一闭,不想再看这怂货。
他偷偷瞄了眼朱和的脸色,面带寒霜,再看其余三个同样面色极差的男子,吴郡守只觉得心都要凉了,大公子只说二公子会过来,让他好好准备,可没说二公子身旁还跟了这么几尊大佛啊
一个是丞相之子,一个是统领千军的军候大人,还有一个……呃虽然没见过,但能跟在二公子身后的,定然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若明日再看到有流民在外申冤,我便摘了你的官帽!”朱和一脚踹在他的胸上,厉声呵斥。
“明日”吴县令被这话惊的胸口的疼都忘了,瞪大眼睛,这时限会不会太短了他忍不住开口:
“可……可粮米还未送到,臣臣手上也无闲置的银钱啊。”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朱和一个冷眼扫过去:“我不是在同你商量,是让你必须解决这件事!”
“啊!是是。”吴县令两股战战,立马点头,开始思考上哪捞钱,让他出钱,那是绝不可能的!
吴县令突然想起镇中涝灾过后,镇中无数粮店纷纷坐地起价,将米价抬得极高,这几日赚的定是盆满钵满,那不如……
朱和目光微不可查的扫过那些府兵,轻哼一声:“都起来吧。”
“多谢二公子。”吴郡守起来后,膝盖还有些发软。
看到朱和疲惫的揉了揉眉心,他立马瞪了眼管事:“还不快招呼几位大人下去休息”
管事忙不迭的点头,还因为起的太快,差点左脚绊右脚摔了个狗啃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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