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何方法,快说!”
“以毒攻毒。”太医道出这几个字。
“臣等计划,再次配置少量无根香,刺激娘娘体内残留的毒素,使其显露。随后,臣等辅以精准的针灸之术与药草,内外兼治,力求将无根香的毒素逐一清除……”
“只是,臣还有一言……等即便倾尽所学,也不敢妄言定能挽回娘娘凤体。若娘娘遭遇不测,臣等虽万死难辞其咎,只恳请陛下念及臣等一片忠心,勿要累及无辜家人。”
他们这么说,相当于告诉魏溱,此法,凶险异常。
龙椅上的男子紧攥扶手,几乎要将坚硬的金椅生生捏碎。
“就依你等之法行事,若成,朕必有重赏,若败,朕亦不会妄加株连。”
刘院判赶忙叩首谢恩。
他站起身,再一次面露难色:“陛下,无根香的配方中有一味极为关键的药材——‘艽翎子’。此树生长条件极为苛刻,近年来几乎在大晋境内绝迹。若要配制出无根香,这‘艽翎子’不可或缺。”
说着,刘院判从袖中取出一物,轻轻展开,呈现在皇帝面前。
那是一片干枯的树叶,色泽泛黄,形如银杏,边缘略带锯齿。
而在这片树叶之下,还藏着一朵干花,花瓣细小,色泽淡雅,散发着一股异香,正是“艽翎子”之花。
“臣斗胆,请求陛下尽快寻找此树,采集‘艽翎子’。”
魏溱看着那树叶,目光变得深邃。
“朕知道,哪里有这种东西。”
瑞陵城钱州桥之南,九岚山山脚,乃是大晋国宝华寺。
佛寺每月仅开放七次,这日,正是宝华寺闭庙静修之日,山间云雾缭绕,万籁俱寂,唯有两三沙弥手持扫帚,轻拂青石古道。
小僧听到一阵动静,抬头望去,只见山脚下,黑压压的士兵如同潮水般涌上,身披厚重的黑犀甲,腰佩长剑。
乃是皇宫禁军侍卫。
侍卫们将宝华寺围得水泄不通,为首凌云统领道:“禁军奉旨前来,请速速通报净空住持!”
他命禁军侍卫将宝华寺的僧众全部困在大殿内,自己则率领一队精锐,往后山而去。
小沙弥匆匆赶往住持的禅房,气喘吁吁禀报:“住持,出大事了!”
净空大师胡须银白,端坐于蒲合之上,神情淡然。
窗外竹影婆娑,微风轻拂,魏溱推开木门,抬腿步入禅房。
“净空大师,可还记得朕?”
他缓缓走近,高大的身影投射在墙上,墙面镌刻五百尊金铜铸罗汉像,静静注视着这位年轻的帝王。
老僧缓缓睁眼,看向他。
面前男子身着明黄色龙袍,威仪不凡,可他眼中的疯魔,与先前那个搬石填崖的将军府少年,似乎没什么不同。
他微微颔首,淡然笑道:“老衲虽不问俗世久矣,但皇上的龙颜,老衲又岂会忘却?不知皇上此来,所为何事?”
“当初朕在九岚山悬崖,清楚记得身边都是艽翎子树,可如今,为何那些树全部消失了?”
净空自语道:“艽翎子,其花能制无根香,可让人忘却尘世痛苦……”
“皇上当初为了填平山崖,已将后山所有树几乎砍伐殆尽,皇上忘了吗?”
“不可能!”
他唰地拔出长剑,直指禅房中央那座庄严的金身佛像:“你敢当着他的面对朕说,这里没有艽翎子吗!”
净空垂下眼帘,双手合十,低喃了句禅语。
“皇上当年,也曾侍奉我佛,虔诚擦拭我佛金身。”
魏溱冷笑:“若不能救人性命,身塑金身又如何?若不能为皇权所驯,神佛百万又如何!”
“朕今日所求,不过是一株艽翎子,以救心爱之人一命,大师何故百般阻挠?”
皇权所驯。
好一个……为皇权所驯。
净空大师捻着手中佛珠,良久无言。
“净空,你非要逼朕吗?”
“皇上请回吧,即便您毁我佛金身,烧我经书,老衲仍是这个回答。”
青灯明灭,映入男子深冷长眸。
“朕能填平悬崖,亦能求来艽翎子。”
说罢,他转身离去,踏上九岚山的千层石阶。
掀起衣袍,缓缓下跪,随后是额头重重磕在石阶上的声音,疯狂而坚决。
日升日落,他就这样一连跪了三日,未曾合眼。
膝盖处已是血肉模糊,鲜血顺着石阶一路滴落,他不让任何人陪他,就这么在宝华寺内膝行跪着,仿佛一具没有痛觉的活死人。
僧侣们惊恐不安,谁也不敢去打扰这位执着的帝王。
净空远远看着这一幕,摇了摇头。
“人欲似兽,魔障易陷……”
老僧轻叹了声。
第58章 苏醒
“元武十六年, 淮南王率军突入皇城,血染金銮,弑君于御座之前。”
“危难之际, 大将军魏溱点齐兵马,誓师勤王,率邓州军荡平逆贼,恢复社稷安宁。”
“而后,魏将军于朝堂之上,手捧先帝遗诏, 宣读其生前密令, 言及若遇不测,当由忠勇之臣承继大统。众臣闻之, 一致推举魏将军登基为帝。”
“圣上即位后, 改国号为永靖,称永靖帝……”
雪覆禅林,铺了满地清光, 透着料峭寒意。
禅院内, 士子柳庭轩一身绀色儒衫,手持书卷,为榻上女子诵读晋史, 声音温润。
每隔两三日,便会有像他这样的书生前来, 手持书卷, 为皇后娘娘讲解史书或是当下时兴话本解闷。
软榻上的女子静静听着, 手执一串佛珠, 轻轻捻动。
她身着一袭蕊色宫制锦裙,披着斗纹立蟒白狐氅衣, 盘着金线,熠熠生辉。精致小巧的脸拢在洁白的狐毛中,将雪肤花容衬得高贵不凡,宛如画中仙姝。
只是,眉眼间依稀可见几分病容。
读至永靖帝登基,柳庭轩声音顿住,缓缓合上书。
“这一卷已读完,娘娘若还要听,只能带之前的几卷史册了。”
周漪月摇头,说自己已经听够了。
史书上大都是些枯燥沉闷的内容,她原本对这些兴趣不大,之所以命他读晋史,只是想了解这个对她来说陌生的国家。
还有便是,想了解那位永靖帝。
她依稀记得,自己睁开眼之后,守在床边的侍女惊掉了手中托盘,慌张冲出了门。
一边跑,一边喊着:“皇后娘娘醒了!”
没过多久,一群身着锦衣华服之人鱼贯而入,将她床前围了个水泄不通。
中间那男子,一袭绛色团龙纹长袍,腰系革带,身姿挺拔,端的是天潢贵胄,威武不凡。
他们称他为皇帝,称自己为皇后。
那人温柔拂过她额前,轻声安慰:“醒了便好,醒了便好……”
周漪月清楚感受到,她的手掌十分粗粝。
当时,她身体没有一点知觉,只能任由他们给自己搭脉,喂药,施针,对周围的一切都毫无反应。
那男人红着眼问她:“念念,还记得朕吗?”
念念像是她的乳名。
周漪月心中茫然,定是也表现在了脸上,她看到那个男人脸上的诧异。
太医们一番询问,得出了结果,是头部分遭受撞击后导致的失忆。
周漪月到现在仍觉得不真实,话本里才有的情节,竟然就这么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思绪回笼,她锤了锤自己的双腿,已经一月时间了,双腿勉勉强强有了知觉,只是走路还有些困难。
她想起什么,转眸问柳庭轩:“先生方才说,你是我母亲请来的?”
柳庭轩行礼:“是,许大人对在下有知遇之恩,承蒙许夫人厚爱,让在下得以在此为娘娘讲解诗书,实乃三生有幸。”
“许家老爷和夫人都十分惦念皇后娘娘,两年前,娘娘来宝华寺祈福,不慎坠下山路,撞上石头致使失忆。这么多年,许家和陛下几乎用尽了方法,遍访名医。”
“若不是陛下常来此,多有不便,许夫人定是要亲自来陪娘娘的。”
周漪月垂下眼睫。
两年,自己已经昏迷整整两年了。
而他们说,自己叫作许稚欢,是许家的二小姐。
这几日,许家人隔三差五来看她,他们唤她二小姐,欢姐儿,二妹妹,或是唤她念念。
带着各式各样的补品与她从前旧物,试图让她想起自己的身世。
许家是京城望族,她的父亲许家二爷是大理寺卿,大伯父则是一位威名赫赫的将军,常年戍守边疆。
这样的家世背景,本该让她感到自豪与安心,可她看着那些围坐在她床前的面孔,心中却实在陌生。
他们每一个人都充满了对她的关心与疼爱,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真挚情感,让她无法忽视。
然而,当她试图去回忆与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时,脑海中一片空白。
她的母亲,那位温婉端庄的女子,见她始终无法想起过去的事情,拿帕子不停擦拭眼角。
周漪月心里涌起一股酸楚,只安慰他们说,自己会努力想起一切。
只是……此事谈何容易。
风雪渐小,柳庭轩也要告辞了。
周漪月道:“外面雪大,山路湿滑,先生切记要小心慢走。”
“多谢娘娘体恤,娘娘也要多加保重身体。”
说罢,柳庭轩行了一礼,转身出门,踏入风雪之中。
周漪月裹了裹身上的氅衣。
银丝炭噼啪作响,散发着融融暖意,侍女紫菱和玉瑶掀了毡帘入内,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
“今年这冬日,似乎比往年更加寒冷了。”紫菱忍不住开口。
玉瑶附和着,目光望向坐在窗边,神色淡然的周漪月,猛然意识到他们说错了话——
现在皇后娘娘根本不记得往年是什么光景,她们好端端的说这作甚。
她给紫菱使了个眼色,紫菱忙不迭转移了话题:“娘娘,您知道吗?最近京城里可热闹了,李侍郎家的公子哥儿与张家的小姐定了亲,那场面真是热闹非凡,听说聘礼都堆成了小山。”
紫菱绘声绘色地描述着,玉瑶也跟着添油加醋,试图让氛围变得轻松愉快些。
她们一边说一遍观察周漪月的反应,生怕哪句话又触动了她心中的敏感区域。
周漪月看得出她们对自己的小心翼翼。
这两人是自小伺候她的,非常机灵,很擅长察言观色,无论什么时候对她都是忠心耿耿,无微不至。
许家确实会调教下人。
玉瑶道:“不过,聘礼再多,也及不过咱们皇上对娘娘的深情厚意。当年皇上给娘娘下聘礼的时候,从长街这头排到那头。”
“是啊,皇上当年与皇后大婚没几日便领兵征战了,这一去便是将近四年。”
“陛下和娘娘虽说见少离多,可封后的旨意早就下了,在陛下眼里,娘娘早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后。”
周漪月静静听着她们的对话。
永靖帝两三日便会来看她,那个男人是那种让人一眼望之生畏的长相,眉眼凌厉,身材高大,给人一种威严而不可侵犯的感觉。
但周漪月能感受到,自己并不怕他,而且,他的关怀和温情都不是流于表面,眼里也是藏不住的柔情。
不像那些御医,关心她的身体和用药,就像例行公事一般。
她在那位九五之尊面前没有明显的局促感,至少说明,他们是认识的。
两侍女说个不停,周漪月始终微撑着头,神色淡淡,不知在想什么。
……
雪后初晴,银装渐退。
周漪月望着窗外难得一见的阳光,对侍女说,自己想去见净空师傅。
紫菱和玉瑶将轮椅推来,扶着周漪月坐上,一行人沿着被雪水润湿的青石板路,往山下走去。
净空师傅正坐在禅房内打坐,见她过来,道了句:“阿弥陀佛,许施主来了。”
“净空师傅。”周漪月扶住轮椅缓缓起身。
“施主近来身体如何?”
“多谢师傅关心,我这些日子身体还好,能勉强站一会。只是自从失忆后,心中总是惶惶不安。”
净空捻了捻手中佛珠。
“世间万物皆有定数,过去已逝,施主若能自安,放能驱散迷雾……”
他不再多言,开始低声诵读起佛经,梵音清澈悠扬,如山间清泉。
檀香飘飘袅袅,萦绕佛像,金身佛垂目,怜悯众生。
周漪月跪在蒲合上听经,香气在她身边萦绕。
自打她醒来,这种香便如影随形,它似乎有某种魔力,能抚平她心中的波澜。
她听闻,此香名叫艽翎子,对昏迷的人有奇效,许家正是知晓这一点才把她留在这里,还特意将她所住的这禅院四周种满了艽翎子树。
两个时辰后,最后一声梵音落下,女子轻轻合十,随侍女离去。
行至门外,忽见转角处有一道身影鬼鬼祟祟。
紫菱喝道:“谁在那里偷窥,快出来!”
只见转角处,一个圆乎乎的小脑袋怯生生地探了出来。
他怯生生朝周漪月走近,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中满是好奇与纯真。
原来是宝华寺内的小沙弥。
小沙弥不过四五岁的模样,身穿灰色僧袍,腰间系着一根粗布绳子,手中紧握着一枝娇艳欲滴的红梅。
“我……我……我不是故意想偷窥皇后娘娘的。”
小沙弥结结巴巴,似乎被侍女的气势所震慑,但随即鼓起勇气,奶声奶气道:“我很喜欢皇后娘娘,特地挑了最好看的一枝,想送给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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