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交汇间,解衍握住笔杆的手指再次收紧,继而才恍然回神道:“可能是……怕热。”
“咱家屋子里头放了这么多处冰,你还热?”
到了夏日,白惜时为防止身份暴露,衣衫下头还裹了一层紧紧的束胸,如此便比旁人怕热很多,因而她的屋中冰块向来充足,一般人是不会感到热意。
但解衍却一派真诚道:“……热的。”
“年轻人火力还真是旺。”
随口感慨了一句,白惜时便起身向门边走去,眼下时候已经不早,她腹中亦有饥饿之感。
转过了身,因而白惜时并没有发现男子在听见“火力旺”三个字后,莫名垂下的头颅,以及那隐隐泛着红的耳根。
“叫人上两份冰粥来吧。”白惜时如是吩咐道。
此时诏书的整体框架已经定下,接下来的便是遣词用句,两个人又互相商讨一番,待整篇文章差不多初具雏形,没过一会,冰粥便送了进来。
小丫鬟送来的粥有两种口味,一种甜口,一种无味,每种两份,白惜时今日倒是想再试一试还有没有那么排斥甜,然而盛起一勺送入口中,唔~能接受,但也并没有多喜。
她索性还是换了无味的绿豆粥来食。
解衍选择的是甜粥,男子吃完了自己那一碗,似乎还没有饱,盯了粥盘片刻,瞳仁微动,继而抬起一双漆黑的眸去问白惜时,“掌印,剩下的你还用吗?”
放下勺子,看了眼另一碗没动过的绿豆粥,白惜时:“不用,你自便。”
她一碗便已足够。
闻言目光又在对方脸上凝了片刻,男子长臂一伸,就在白惜时的目光下,他自然而然将那碗只动了一口的甜粥端了过去,继而,送入口中。
“……”
用的,还是白惜时用过的汤匙。
白惜时及时提醒,“那碗咱家吃过。”
“嗯?”
男子错愕抬首,恍若不知,这时候对上白惜时的目光才堪堪停了下来,看着手中的粥碗,一副记错了的表情。
白惜时无奈,“放下吧,让人给你重做一碗。”
然而解衍迟疑片刻,却拒绝了白惜时的提议,“不用,左右已经动过了,免得浪费。”
说罢,他便重新低头,又拿起汤匙一勺一勺食用了起来。
见状,白惜时面色怪异,就这么观察着解衍,看他用自己食过的粥碗和汤匙毫无芥蒂的将粥送入口中。
如果说起先白惜时没有发现什么端倪,但时间一久,她便逐渐品出了其中的不对味。
这小子,不会是故意的吧?
于是解衍吃,白惜时便盯着他吃,直到男子在白惜时的目光下动作越来越慢,待咽下最后一口,终是避无可避,解衍抬眼,看向白惜时。
白惜时双眸微眯,“咱家还不知道,原来解公子那么喜欢食甜粥。”
解衍:“……近来比较喜欢。”
“甜吗?”
“……甜。”
“哦。”
白惜时听完点点头,表示理解,继而托腮,就这么好整以暇地望着他,“那你给咱家说说,你的那碗,和咱家的这碗,哪一碗比较甜?”
一句话,直接将解衍定在原地。
“回答不出来?”
白惜时笑眯眯看着他,眼神却已经将解衍整个人看穿看透,“回答不出来就好好写诏书!”
别没事来挑拨咱家的神经!
“是。”
男子闻言,重新研墨执笔,然而在落笔前,又低声应了一句。
白惜时没有听清,微一凑近道:“什么?”
解衍此刻似乎连抬起头都费劲,但在听见白惜时询问后,还是坚持着回答了一声,“……掌印的……比较甜。”
第51章
翌日,内阁将解衍代拟的这篇罪己诏呈至了天子案前。
连续几日来对诸篇代拟诏书不满的帝王,在翻开这一册之后,目光微顿,继而越往后看眉目越发舒展,最后合上折子往桌上一拍。
“此篇甚合朕意,便这么定下罢。”
众朝臣闻言,均松了口气。
皇帝又问:“此篇为何人所做?”
内阁李大人上前一步,躬身回禀,“乃前任探花郎,清平解家子嗣,解衍。”
“解衍。”将这个名字在口中重复了一遍,皇帝瞥了眼立于龙椅下首的白惜时,继而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白惜时感念李大人的直言举荐,也明白这是他对于自己看顾赵岳的回馈,解衍是个可塑之才,李大人慧眼如炬,自然也看得出来。
但白惜时同样也明白,只做到如此,还不足以叫皇帝赦免任用,接下来,便要看解衍的运气了。
有时候入仕当官,也要看点气运的,白惜时一直相信这一点。
不然解衍也不会刚中探花没多久便被家族拖累,如今寄居于她的府邸之内。
皇帝亲赴寺庙求雨,文武百官自然不可能随便挑个时间便让皇帝过去,必然是经钦天监反复日观天象,推演测算,选定很有可能下雨的那一日,如此,方可突显皇帝实乃真命天子,天遂其愿。
但古代的天气预测能力,白惜时实在也不能百分百信任,因而这一场雨,便成了解衍能不能就此翻身的一个关键。
若是皇帝祈雨,天降甘霖,那么圣上势必会龙心大悦,如此,这篇甚得圣心的罪己诏便也会一并被提及、重视。
但若是皇帝亲临,滴雨未落,那么白惜时也知道,解衍的这篇文章即便写得再漂亮也无济于事,一切取决于皇帝的心绪,心情心绪不佳,解衍也只能继续等待下一个合适的时机。
但愿,他此次能有这份好运气吧。
圣驾出宫的那一日,声势浩大,明黄的帐子如众星拱月般被一众骑兵和带刀侍卫围在当中,百姓于街道两旁叩首欢呼,祈求年轻的帝王能继续为大魏带来福祉。
白惜时便走在明黄的帐子旁,于两侧乌央乌央的人群中,她抬眼,望向此刻仍旧湛蓝如洗、烈日当空的景象,心下不由生出几分憾然。
既憾然此雨不降,禾苗枯萎,百姓又要饱受灾情之苦,同时,也为解衍遗憾。
正在白惜时兀自思虑间,此刻身侧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起风了。”
闻声侧首,白惜时看向身旁,此时便见端坐于马上的男子向她示意了眼西南方向,继而低头,笑着提醒了一句,“注意看路,不要发呆。”
继而,男子一夹马腹,越过白惜时,又去前方查看守卫情况。
原来今日出宫祈雨,世子也被调来守卫圣驾。
看着前方有条不紊指挥着的男子,白惜时转而感受着西南方乍起的风,衣摆被轻轻掀起,此时此刻再回忆从前,好像终是可以会心一笑,有什么东西被真正放下了,不再怀揣着曾经的执念。
这样,真是再好不过了。
思及此,又抬头,看向远处隐隐飘过来的连云,白惜时想,是啊,起风了,那便借世子吉言。
待圣驾一行达到开宝寺,早有僧人等候恭迎,祈雨的形式繁复而漫长,需先诵经开坛,继而焚香献祭,最后才是皇帝颁布罪己诏,亲讼祈雨文。
前期一应流程走下来,远方的层云也渐渐被那阵西南风吹聚了过来,起先还热力不减的烈日也被密不透风的云层遮蔽,空气中散发着几分难耐的闷热。
半刻钟后,当皇帝神情肃穆步入坛中,启唇尚未念诵多久,紧接着一道闪电当空而下,雷声阵阵――
继而,淅淅沥沥的水滴当空落下……众人抬头,是下雨了。
这雨由小渐大,越下越急,噼里啪啦砸于地面,此刻却没人任何人流露出被淋湿的烦恼,很快,皇帝展颜,群臣沸腾,百姓欢呼……
这真是一场,及时雨!
因为雨势太大,祈福成功后,皇帝一行被留在开宝寺避雨,待一个多时辰后过去,大雨停歇,回宫的途中,尽是百姓高呼“万岁”之声,白惜时被这种喜悦的情绪感染的同时,也知道解衍的事,应该是成了。
果然,第二日早朝,朝臣尽颂昨日之雨解了大魏燃眉之急,百姓均称皇帝实乃真命天子,龙心大悦之余,封赏了开宝寺高僧,并于早朝后的勤政殿内,下令传见解衍。
约莫一个时辰后,解衍被满脸堆笑的小太监请进了皇宫,口中道尽“恭喜”。
立于勤政殿外的露台之上,白惜时就这么看着一身松玉色衣袍的男子,俊逸卓然、从容清隽,在御前小太监的引领下,于一片宽敞的白玉大道中稳稳前行。
一步一个脚印,一步比一步向上,男子很平静,也很沉稳,对接下来即将发生之事似乎已在意料之中。
但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少年老成之人,在目光触及白惜时的一刹那,整个人都发生了变化,眉眼弯起,笑意明显,绕过小太监的既定路线,阔步走了过来。
“掌印!”男子声线清透。
白惜时看着他,亦回之以微笑,“进去罢。”
解衍:“掌印呢?”
“咱家出来透透气,一会便回去。”
“好。”
闻言男子点头,转身向回走去,然而走出了几步之后,莫名停步,又回首望向白惜时,似乎在仔细观察对方的神色,继而示意了眼勤政殿的方向,“我于殿内等候掌印。”
白惜时随之一颔首,“去罢。”
片刻之后,男子在小太监的殷勤指引下跨进了大殿之内。随后,红漆色的雕花木门在白惜时的目光下重新阖上,隔绝了里头的声音和视线。
白惜时一直没有进去。
一为避嫌,毕竟解衍眼下算是她引荐之人,虽其中亦有李阁老保举,但还是不要出现为妙。
二为……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若问白惜时当下的感受,怎么说呢,应当是欣慰的。
转眼便快要一年,解衍也为她鞍前马后了一年,现下男子终于抓住机会,就快要回到本该属于自己的位置。
白惜时,也兑现了之前对解衍的承诺。
十个月很长,又好像很短,白惜时也似乎已经习惯只要回到府中,便有个人会雷打不动跟于她身后,“掌印、掌印”地唤着。
不过这个习惯,从今日起,便应该要改回来了。
每个人有每个人该走的人生,能够同行一段,也能算得上是缘分。
白惜时看得很开,因而这段时间解衍偶尔的过界她也没有放在心上,反正都是要离开的,随他去吧。
她相信今日她连对魏廷川的执念都能够放下,再见面时亦可会心一笑,对解衍的离开,应当会坦然镇定许多。
立于殿外的凭栏处,白惜时眺望着一排排红墙黄瓦,兀自想着皇帝最终会给解衍安排个怎样的官职,翰林?还是外派继续历练?
不过不管怎么样,都比现在这种境况要好。
正按照皇帝的喜好推断之际,身后的木门开阖之声再次响起,片刻之后,部分朝臣从里头缓步走出,内阁李大人也身在其中,在接触到白惜时投过来的目光时,老者的面色有些古怪,继而微微冲她摇了摇头。
见状白惜时眉头一凝,怎么回事,难道和预测的不一样,皇帝没有赦免任用解衍?
想到这,白惜时便有些后悔当时没有一起进去,不然,或许还能从中转圜一二。
不过没多久,解衍亦跟着几人的步伐走了出来,男子看起来倒一如平常,甚至眉目疏朗看样子对结果很是满意,这倒是让白惜时难得陷入疑惑。
那为何李大人会……方才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
等到其余几位官宦散去,解衍这个时候才缓步朝白惜时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笑,最后笔直站定,行礼,“亲军腾镶左卫解衍,见过掌印。”
……?
白惜时怔愣片刻,恍然回神,错愕一问:“怎会是武将?”
还是皇帝亲自执掌的禁卫军?
解衍神采飞扬,看向白惜时:“虽为武将,但亦是天子近臣,属下觉得常于御前行走,机会应该会多过其他。”
“就是这个原因?”
听完当即敛下神色,白惜时:“为官入仕最忌投机取巧、好高骛远,你分明有文臣之能,为何舍近求远?”
一见白惜时听此结果并不高兴,解衍面上的笑容才逐渐淡了下来,停顿片刻,他继续道:“除此之外,确实,还有一个原因。”
白惜时蹙眉,“你说。”
“腾镶左卫不仅是天子近臣,亦是……掌印近臣。”
白惜时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眯起眼睛又问了一遍,“……什么?”
而此刻,解衍却极为认真盯着对面之人,“属下方才进去的时候,掌印是不是已经在思考如何将我送出府邸,与我划清界限?”
所以他才察觉不对,驻足告诉白惜时,他会在殿内等他。
白惜时听到这个问题,扬目回看向男子,没有当即承认也没有否认。
解衍却像是第一时间读懂了她,“所以属下临时改变主意,觉得当务之急……还是需得好好守着掌印。”
闻言,白惜时嗤笑一声,“咱家有什么可守的?”
不知为何,眼前突然就浮现出两张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面孔,一张常年冰封,一张与自己有四、五分相似。
解衍愁眉微凝、神情严肃:“群狼环伺,不得不防。”
白惜时:“什么乱七八糟,这皇宫之中休要胡言乱语!”
虽为斥责,但解衍却隐隐发觉,此时此刻,白惜时的心情倒像是比方才轻快了不少。
遂很快又笑了起来,解衍默然靠近,压低了声线道:“日后宫内行走,诸多不懂之处,还请掌印不吝赐教,多加照拂。”
第52章
九月初,怡嫔的父亲从江南归京复命,因蝗虫治理成效显著,同时怡嫔娘娘腹中胎儿已过三个月,逐渐稳固,皇帝龙心甚悦,寄希望于此胎怡嫔能给他生下一位皇长子。
诸多喜事汇聚一起,在胎儿尚未出生之时,皇帝便已下旨,擢怡嫔为怡妃,赏赐绫罗珍宝无数。
自上次怡嫔从俞贵妃处归来落红,皇帝虽模糊处之并没有降罪贵妃,但却以养胎为由免了怡嫔向各宫问安的礼节,嘱咐她好生休养,一切以胎儿为重。
一时间,怡妃娘娘成为了后宫中风头正盛的人物。
眼看就快要到中秋,钟毓宫中笑语欢声一片,扶疏向来厨艺了得,做了几样新鲜口味的月饼,怡妃尝了之后赞不绝口,继而心思一动,安排宫人装了盒,想要去御书房给皇帝也送些去尝。
一得知要去御书房,几个宫女都想跟随,怡嫔回过头来,伸出手指一人在她们脑袋上狠狠戳了一下,“你们的心思,本宫还不清楚吗?”
宫中近来都知道,皇帝的御前侍卫中多了一位曾经的探花郎,矜冷卓然,身姿如松,皇帝注重仪表,即便能守卫于御前的男子身形样貌都不错,但解衍还是犹如鹤立鸡群,于一众侍卫中一眼就能被人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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