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对不起你娘啊,当初,我不该骂她,一生的母女情分是被我生生给斩断的。”何氏哀呼泣泪,“等我见到了她,我亲自跟她道歉,叫她、叫她别再离开我了。”
祁明昀眼底波澜不惊,他不知这人间的虚情假意到头来是要感动谁。
“你说你心悦芙娘,可是真言?”何氏也看出了一些首尾,却还是想亲口问他。
“绝无虚言。”
何氏点头,欣慰一笑:“芙娘可怜,你以后要好好待她。”
随后,她拿出另外两样东西留给其他两个儿子,最后牵起兰芙的手,叮嘱她,“这东西,好好保管。”
兰芙含泪点头,话音沉毅而坚决:“祖母,您给我,我就会好好保管。”
夜已尽,残灯枯,新日升起,又一日开始了。
葬礼这几日,全家人披麻戴孝,唢呐长鸣。
兰芙这三日都不曾进什么吃食,兀自跪在灵前烧纸,出殡途中,她浑身虚脱无力,魂不守舍,是祁明昀牵着她走了一路。
田莲香也意识到那日冲动之下说的话甚为难听,想过去跟兰芙道歉又拉不下面子,加之在灵前说这些不合时宜,硬生生将话憋回腹中。
葬仪期间,除祁明昀之外,兰芙不曾与其他人说一句话,把心中的委屈全哭了出来,双眼肿了几日都消不下去。
在老宅连轴转了十来日,总算办完后事,众人一哄而散,因死了人才热闹几日的老宅又恢复往日的僻静。
晚上,兰芙吃不下饭,坐着任由祁明昀用冷巾替她敷红肿的眼皮。
男子月白的衣摆在她眼前晃出一道道缱绻的掠影,她耳中如堵了一层锋石,连蜡烛燃烧的滋啦声响也听不见,却能听见他轻缓绵延的呼吸声。
所有人都拿她当外人,唯有他寸步不离守在她身侧。
他指尖带起的细密舒适感覆盖在她眼皮上,这真实又令人贪恋的触感,让她觉得,还是有人在乎她的。
“表哥,我心里难受……”兰芙抱着他哭,宛如抓住了最后一方立在她身旁的磐石,越抓越紧,不肯放手。
祁明昀不知她为何把缥缈的感情看得这般重,不过区区两句话,当真就有这般伤心?
怀中的女子哭得胸膛急促起伏,细软的哭腔像猫儿在娇吟,她身上滚烫红热,全是哭出的汗。
女子紧紧搂住他,因啜泣而喘出的热气尽数洒在他耳窝。
他的大掌覆上她柔软的腰背,不是企图安慰她,而是想满足心间虚痒难
耐的渴求。
兰芙却以为得到了安慰,肆意趴在他肩头哭喘。
他抱着兰芙去了房中,躺在枕上,盖着被子,她还在哭。
“别哭了,我在。”话语格外沙哑,他生硬堵回以意念压制的呼之欲出的困兽,知道此时不能做这种事。
手掌轻抚她侧身拱起的背,哄着她睡去,拍了少顷,哽咽的躯体再也承受不住疲累的攻击,沉沉睡了过去。
等到她面容恬静,呼吸绵长,祁明昀迫不及待亲上她薄红的眼睑,吻上方才在他耳边嘤嘤哭泣的唇,解开几粒盘扣,轻车熟路,像是寻到指引般,一路向下……
动作极轻,不敢惊醒她。
第026章 红烛晃
光影照进, 祁明昀睁开眼,身侧的兰芙还未醒,他早已替她扣上了盘扣。
兰芙身上的衣襟整洁完好, 可那张昨夜被他反复舔舐揉搓过的唇红润饱满, 正随着梦呓微抿蠕动。
祁明昀看得眼热, 但到底没再动她, 披衣悄然起身。
昨夜与她睡在一张床上, 在她绵柔清香的气息间贪欢一晌,这一夜睡得极为安稳。
所幸她还未醒, 无需他编造些借口与她解释。
昨夜她哭着说吃不下饭, 喂到嘴边也摇头不吃, 是以一夜都腹中空空,他倒是无所谓, 只是她这副娇弱身子,莫要给她饿坏了。
整理好衣襟,推开房门,欲给她做一碗她吃不腻的汤粉。
不知是谁大清早便上门,只闻敲门声, 花点却一声不吭, 许是熟人上门。他打开门,田莲香正站在门外, 妇人一袭淡褐旧衣,眼睑清灰, 满面皆是倦怠之色。
祁明昀潦草望了她一眼,也未开口, 倒是田莲香先说话:“子明,这么早来叨扰了。有些事, 是我这做伯母的不对,一时糊涂说的些浑话,前几日葬仪上便想当面与芙娘说开,可又想着不合时宜,是以今日一大早便过来了,芙娘可曾醒了?”
“她还未醒。”祁明昀挡在门前,不咸不淡道,“她昨夜发了烧,一夜未眠,直到天快亮才睡过去,实在是不忍心喊醒她,舅妈有事不妨同我讲也是一样的。”
说开?说开什么,不过是种着兰芙家的地,怕闹得僵了,兰芙会借机将田契拿回来。
身旁都是道貌岸然之人,偏偏她还这般在意,为这些人哭了好几日。蒙昧无知的村姑,一颗好心全捧出来给旁人,可旁人却浑不稀罕。
若有人跑到她面前虚情假意说一番话,她怕是又会心软。
不如就让他帮她一把,彻底斩断与这些虚伪小人的牵连。
田莲香局促地在衣摆上蹭了蹭掌心,犹豫着开口,“我并非有意那样说,这么多年,我家中也不好过……那日,我是昏了头了,说出那样的话来,平白伤了自家人和气,既然芙娘睡着,那我晚些时候再来。”
她也知,这些话若是全数让他转达,怕是会失了真切,还是要当面与芙娘说才妥当。
“且慢。”祁明昀叫住她。
“她怕是不想见你。”
田莲香怔住。
男子薄唇开张,“有些事,她说不出口,但确有此意,我今日替她转达了,还望舅妈勿怪。”
“诶,你说罢。”她心中一坠,还是艰涩开口,示意他说。
“等再过些日子,我会带她上京,从此离开永州,日后也不回来了。”祁明昀果断添了兰芙毫不知情的话语,私自为她镀上冰冷的屏障,让旁人再不能奢望接近分毫,“依她的意思,左右日后不回来,她想把家中的田地都卖了,换成些银子傍身。还有给你们家种的那块田,舅妈若什么时候方便,我去你们家拿田契,赶在年底前,也好早日谈买方。”
田莲香浑身似被灌了铅,喉中挤不出一句话来。
默了许久,才抬起混浊的眼,强颜欢笑:“也好,芙娘命苦,能找到个好好待她之人,我也替她高兴。那块田本就是弟妹在时体恤我家,分给我们家种几年,如今你们要走,自然该物归原主,今日就方便,你眼下便随我回家拿。”
她也不是个能软着骨头求人之人,今日来这趟原本是没想到田地的事,只是因那日说的话太过,真心实意上门赔礼。既然芙娘是这个意思,那她也决计不能占着她家的东西不还。
她倒不怪这丫头绝情,她自小心思倔,有股韧劲,想必是实在伤了心,日后不打算往来了。
日后若再上门,怕是会惹了她的厌……
“那再好不过。”祁明昀颔首,缓缓带上门,随她去拿东西。
拿了田契回来时,兰芙刚巧睡醒,顶着朦胧的睡眼坐在床上。
她揉了揉涩胀的眼皮,恍惚忆起昨夜睡得迷迷糊糊时似乎有人在亲她,可身上实在太倦乏,困得连眼皮都撑不起来,便无暇顾及,又陷入梦中。
她抬手抚摸身侧的被褥,平整微凉,并无凹陷痕迹,不像是有人睡过,她还以为是表哥睡在她身旁……
许是做梦罢,可也奇怪,怎会做这种梦?
神思渐渐清明,她也不欲去纠结那荒唐的梦,穿上鞋打开门,正好撞见祁明昀站在房门前。
他眉眼疏离清淡,通身沾着一股清冽的寒气,像是刚从外面回来,沁人的湿凉散开,浅浅环绕在她身侧,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醒了?”
“嗯。”轻轻一声,带着迷蒙的甜腻。
“今日凉,多穿些。”
她身形清瘦,一件单薄的衣衫松松垮垮搭在肩头,往下便是引人遐思的白皙。
祁明昀盯着她胸前,那一颗盘扣似乎被他扯得有些松,不过观她面色风轻云淡,许是全然不曾察觉。
兰芙转身欲去柜子里翻衣裳,踏着绣鞋,露出一截瓷白泛红的脚跟。
“阿芙,有件事同你说。”
兰芙顿住脚步,“什么事?”
凉风不断从衣袖灌进四肢百骸,她实在是冷得不行,又一时找不到衣裳,却听他要与自己说事,只好翻身上塌。将身子紧裹在被子里,屈膝而坐,一双乌黑的杏眸望着他,殷切等他开口。
祁明昀弯下身,稳坐床沿,慢条斯理拿出那一张田契。
兰芙眸中一晃,“这是什么?”
祁明昀将东西展开,铺在被褥上,“大舅妈一早便来了,听说你还睡着,便将这张田契给了我,叫我还给你。”
兰芙眼底浮着一团浓重的阴影,他每说一个字,便加深一分黯淡。
祁明昀毫不怜惜,如执一把锋利快刀,自作主张替她斩断扯绕她许久的愁绪,“我说你本没这个意思,无需这般。可大舅妈却执意要将东西还与你,说今日物归原主,日后两不相欠。”
日后两不相欠。
这六个字宛如沉石,在兰芙心上砸出不可填补的窟窿。
她原本还想让大伯一家住到她家,往后好相互照应,原来这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顾影自怜罢了。她可笑地扯着一点情谊,就算经历过一场冷雨浇盖,她也还像个跳梁小丑般苟延残喘。
原来,在他们心里,什么都不如利重要。
她算什么,她就是个被推来推去旁人都嫌她碍事的外人。
“我没说要回来……”她枕在膝头哭,泪水滴在被褥上,溅出朵朵泪花,瘦小的肩膀抽耸轻颤,断断续续喘咽,“我、我又没说要回来。那张地契,是祖母给我的,不是、不是我要的……我从来、从来都不想要什么……”
昨夜暂时安放的委屈如点燃了引芯,炸得洪口决堤,浊浪倾泄,一时间,什么也堵不住这方破裂不堪的缺口。
这正是祁明昀想看到的,她孤立无援,走投无路,在此处待不下去,才会心甘情愿地跟他走。
让她哭,她哭够了才会下定决心。
一直哭到晌午,啜泣声才停止。
她哭得满面通红,眼底似安了一面失焦起雾的镜子,哭得实在累了,便像只可怜猫儿般趴在膝上,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祁明昀端了碗汤粉喂到她嘴
边,她无动于衷。
“张嘴。”
几乎是命令。
兰芙神思迷糊,竟真的怔怔张开嘴。
他一口一口喂着,她一口一口吞下肚,没吃出什么滋味,只觉得隐痛翻滚的胃腹被一股融融暖意包围,瞬间舒坦了不少。
食物热气氤氲,靠近她嘴边时,把眼角蓄着的泪逼了回去,面色恢复几分白润,眼底也逐渐聚回光彩。
吃了半碗,她摇头,吃不下了。
祁明昀见实在塞不下,便打了热水来给她擦脸,热毛巾敷上皱痛的面颊,将她游走的神魂尽数拉了回来。
那双被泪水濯过的眸子格外清澈明亮,静静望着他,“表哥,你什么时候带我走?”
斯人已逝,徒增伤感,此处无甚可留恋,不如带着最后一丝弥足珍贵的爱意,把日子在新地方好好过下去。
祁明昀心头大动,难掩欢喜,“最迟这个月底,我带你去京城,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我不想要什么。”兰芙紧覆上他的手,“你别再离开我了。”
“我不会。”
或许人在经历悲恸后,会迫不及待对身边唯一的人索取承诺。而此时的诺言,便如沾了蜜的糖,能牢固粘黏好一颗破碎的心,予以这颗心极大的慰藉。
“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午后,兰芙乘风沐阳,独坐院中,一遍遍读着今日新学的诗,花点趴在她脚下沉眠。
旁人如何看她她都不在乎,她本就孤身一人,也不再去奢望不属于她的东西,而今,只求能活着过好每一日就行。她会与表哥在新的地方,或是开一间铺子,或是就如眼下这般,在山野中寻生活,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安喜乐。
花点动了动毛茸茸的耳朵,她伸手轻抚。
所幸每次郁闷心烦时,花点都会在她身旁陪她,她想,等离开的那一日,她任何东西都可以不带,却一定要把花点带走。
晚上总算有些胃口,她吃了半碗饭,喝了一碗汤。
饭后,祁明昀在洗碗,她铺开纸,点上灯,打算多写一页字。
夜晚寂寥寒冷,昏暗的烛光搅得人心底的落寞卷土重来,她心烦意乱写不下去,便支颐侧眼看着祁明昀修长的身影在灶台间缓缓穿梭。
若是这方屋檐下不曾有他,那么事到如今,她都不知该如何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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