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都是他钦点的那几个护卫护送墨时去文渊殿, 从未出过一丝差错, 今日却偏偏弄丢了人。
自从兰芙病了, 他看得出来,她待这个孩子愈发如珍似宝。如今他将人弄丢了, 该如何向她交代, 又如何对得起她。
他知晓她瘦如薄纸般的身躯再不能承受任何打击, 是以他从宫中回府的一路,浑噩呆怔, 许久都拼凑不起一丝连贯的话语。心底的忧疾愈长愈烈,甚至长出一双双手,绞缠得他呼吸沉窒,难以安宁。
他怕,他怕听见兰芙这般质问他。
“对不起, 阿芙, 是我,是我的安排出了纰漏。”他只能将罪责揽到自身, 望她多怨他几分,便能忘却几分焦灼。
“你把他送到哪去了?”兰芙清淡的眉头紧蹙, 眼底已是泪水涟涟,引颈质问他, “你究竟把他送到哪去了?”
祁明昀顿感天旋地转,他初次觉得, 他向来运筹帷幄的双手抓不住眼前的任何东西。
她以为是他故意藏匿,甚至要伤害墨时。
可她的反应皆在他意料之中。
因为他从前亲口对她说过,他不在乎那个孩子,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她一直将他最为伤人的恶语牢记心间,自然会将墨时的失踪归结到他身上。
兰芙不想与他多说一个字,掳起厚重裙摆,便欲疾步跑下楼阁,她的眼眸混浊无光,口中呢喃不止。
“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
祁明昀按住她的臂弯将人带回,一腔盈满的涩意鼓动轰鸣,汹涌如潮,“阿芙,你冷静点,你病还未好,我亲自去找,我定将人找回来。”
兰芙浑身的力道灌入臂膀,愤力甩开他的手,喉间爆发出尖锐喊叫,“你滚!你滚!”
祁明昀一时被她推得脚跟连连踉跄,往后微退几步才定住步履。他忽然觉得手腕有些疼,不由地愣在原地,耳畔风声稀疏,他的心跳仿佛被何物干预,蓦然落了一拍。
从前,任凭她再愤怒不甘,再委屈揪心,也只是冷淡无视他,仅此而已。
这是她初次,这般悲恸地对他愠怒吼叫。
他心间那层冰冷如钢的厚膜早已被他自己伸手剥落,是以这般锐利如刺的话音毫无遮挡,畅通无阻地直扎在他心上,扎得他鲜血淋漓,血窟窿堵也堵不住……
他一遍一遍鞭打责问自己,墨时是她的命,他怎能把人弄丢了?
千钧之力悉数爆发而出,兰芙耗尽了奄奄一息的心力,跌坐在冰冷的地上,仰起头,怔怔对他道:“你若是找不回来他,便直接杀了我罢。”
她的自暴自弃阴寒薄凉,更令祁明昀浑身泛起僵冷,他一贯沉稳有序的心弦逐一断裂,被撕扯得只剩疮痍。
“我去找。”他痛哑缄默,只能挤出这三个沉重如石的字。
他转身下了阁楼,青色身影迅疾凛冽,摆起飓风,刻不容缓。
兰芙话虽说的斩钉截铁,心底却期盼他千万莫要找到墨时。
依如今看来,她们应是顺利接到了墨时,她只希望,她们能带着他藏好一些。
祁明昀找不到,她便可以顺理成章开始谋划走下一步。
他一去,便去了许久,近黄昏时分,灰蒙的暮色接连天际,成群寒鸦划过浓沉夜空,城郊的山峦温润氤氲,又是一场雨即将临门落下。
褪去掩饰,兰芙心情大悦,算得上是自从病了后,最为舒心畅快之时。
她又一次骗过了祁明昀,可这还不够。
她独自用了晚膳,左等右等也等不到他回来,便倒头眠了两个时辰。细密的雨丝反复濯打冷硬石阶,未合紧的窗牖四下开合,她被一阵嘲哳惊醒。
睁开眼,睡前残余的暮色也已被浓暗彻底吞噬,房中点起两只光亮微弱的灯烛,约莫是戌时了。
庭院中忽起嘈杂声响,依稀是急躁的步履溅开雨水,带起一阵纷扬之声。
她猜,是他回来了。
祁明昀迈上房外的石阶,菡儿便来报夫人听闻公子失踪,忧伤过度,卧床不肯起,也不与任何人说话。
他带人将澄意楼及其附近的街巷翻了个底朝天,也不见墨时的踪迹。
那个孩子心思睿智,兰芙如今病着,安然住在别苑,寸步也不曾离开,他便不大可能会离阿娘而去,主动去旁的地方躲起来。
唯有一个可能,是有人带走了他。
可究竟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敢在他眼皮底下带走他的人。
他今日心情冷郁到极致,烧得沸腾的心血悉数朝身旁之人发散,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他都不知杀了多少泄愤。
冷雨打湿他的眉眼,眉心的雨珠滴落在湿透的衣襟上,瞬然不辨痕迹。他初次双腿沉乏,束手无策,他不敢见她,不敢面对她,不知该如何同她说。
可因担忧她的病情,终归还是推开门,鞋履映出一道湿痕。
“阿芙。”
兰芙听到他的脚步声,立马掀开被衾坐起,神色殷勤急迫,“找到人了吗?”
祁明昀一望见她热切灼热的眉目,便不敢也不忍予她否认的答复,含糊地道了句:“还在找,我——”
“那你回来做什么?”她凝眸扬声,鼻音发胀,酸涩难忍。
“我回来看看你。”他就立在那处,一步也不敢上前,昔日高大威仪,令人望而生畏的身躯此刻如被何物压得弯弓低敛。
拔了毛发与利齿的猛虎,再也不复凶猛之态,随意被她捏在掌心搓扁揉圆,也毫无反抗之力。
他是怕她痛心疾首,又做出什
么傻事来,才火急火燎地赶回来见她一面,只为确保她人平安无虞。
兰芙举起榻上的暖炉往他身上砸,暖炉砸到那方硬榻的边角,哐当落在他脚底,热水溅上他本就湿漉的袍角。
祁明昀不动如山,是他对不起她,若拿东西砸他能令她发泄出丝毫的怨愤,他愿任她打骂。
“你有什么用,你连他都看不住,你有什么用!”
兰芙眼尾爆出绯热猩红,衣襟松垮,赤脚下地,顺手捧起一柄玉如意便往地上摔砸,待房中只剩一片狼藉,她屈膝坐在被瓷片包围的地上埋头哭喊。
祁明昀几番上前抱她,怕惹得她稍微好转的癔症又起,欲用言语暂时压下她激动的心绪,可他拥上来几回便被兰芙推开几回。
她单薄的睡衣滑落肩头,呆滞垂首,只剩一截背脊在剧烈起伏抽动,哭声愈发低弱,哭到最后像是哭不出来,喊哑了声,也伤透了心。
几步之遥,地上的高大长影裹足不前,堆叠满心落魄与愧疚。
他终是狠心皱眉,不顾她的反抗将她打横抱回了榻上,她身骨冰凉如水,比他被雨水浇湿的身躯还要冷几分。
他只是不想再让她受寒,想让她冷静片刻,不要这般糟践自己。
兰芙狠命拍打他厚实的双肩,双腿踢蹬他的腰腹,可他抱着她纹丝不动,反而搂得更紧。
她万般无奈,只得张口在他手腕上落了一排醒目清晰的齿印,齿印中凸起的肉泛着紫红斑点,俨然是血印。
“没事。”他的臂弯力道不减,只见额角浅浅抽动,清涩之音全打在她耳畔,“你咬我,哪怕咬下一块肉来都无妨。”
他愿意的,她如何对他,他都愿意。
“阿芙,我们先等消息好不好,等窗外雨停,说不定就找到了。”
他将她抱回床榻,掀起温热的被窝裹在她身上,隔着一层厚重布帛,紧紧扣住她摆动的四肢,不容许她冰冷的双手再伸出来胡乱摆动。
兰芙许是哭得累了,顺着他安抚的话,也不再折腾,就这般静静躺着,聆听窗外连天不休的呼啸风雨。
她口中泛起一丝腥气,是方才咬他时,他手腕流的血。
祁明昀坐在床沿,掌心一下接一下拍着拱起的被窝。
兰芙疲乏的眼皮接连开阖翕张,聒噪的雨声潜入耳中,听得时间长了,竟变得轻柔低悠,催人心神安歇。
她睡着了,清瘦的脸颊布满黏腻泪痕,祁明昀伸出指尖微触,温热绯红,灼人肌肤。
他身上的湿衣滴了满地水渍,他顾不上换,那股阴冷之感已死死粘连他全身,渐渐地,也不觉得有多冷。
他吩咐人打了盆热水进来,挽起衣袖,手腕上的牙印深红密匝,比起另一只手,似乎泛了些肿。
他不觉得痛,浸了方干净棉帕到水中,拧干后替她轻轻擦拭眼尾干涸的泪迹。
他们之间往后若是恩爱也好,亦或是她不肯原谅他也罢。
这般僵着,他也愿挖空一切心思待她好。
可无论如何,他们之间,也不会再有孩子了。
他是后来才从太医口中得知,她身子亏虚,当年生产时有过血崩之症,可谓是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生产过后,因未及时调理,到如今已是用上再好的药都难以养愈了。
她生产时,他不在她身旁,而她拼命生下的孩子,他也不曾好言相待半句。
他往炉中添了炭,察看紧闭的窗牖,吹熄烛台,接着轻缓带上门,退至门外。门外寒风狂袭,雨拍乱枝,空中如是打翻了墨,黑得没有尽头。
他派去搜寻的一批暗卫也冒雨归来,皆是摇头无果。
他面色阴沉,嗓音镀上冰刃:“掘地三尺去找,若是找不到,你们也别回来了。”
第096章 策马去
上京城八街九陌, 人语马嘶,找一个人又岂是那般容易的。
两日了,祁明昀放任政事不管, 带着人大张旗鼓找了两日, 依旧全然无墨时的消息, 人像是凭空蒸发了一般。
他每日最怕的, 便是回去后见到兰芙无比失落埋怨的眼神。
她的精神因此越发的差, 静养了这些日子才稍微好转的病情遭这一深重打击,再次急转直下。
她连药也不肯喝, 饭也不肯吃, 有一日他夜里回去, 下人匆忙来报房中起了火。
他心头大跳,破门而入, 便见满地焦黑的狼藉,窗纱被火燎了半边,帷帐与被褥尽数烧成了灰,灯屏镜台烧的只剩残垣。
兰芙发丝蓬乱,垂头坐在地上, 一道微弱光束映在墙上, 飞舞尘粒覆上她单薄如纸的身躯。
她一动也不动,褴褛裙摆垂在地面, 衣袖被烧了半边。
菡儿说,她以午睡为由, 遣散了院中所有奴仆,不准她们靠近一步, 她们不敢违背夫人的令,只好悄声退出。
半个时辰后, 房中突然浓烟滚滚,她们争相前来察看,窗台上竟窜起了明火,应是夫人趁她们走后,泼了灯油,点了烛台,才引来这场火。
万幸发现得及时,火势也不算大,下人提了几桶水很快便扑灭了。
可兰芙不肯出来,独自坐在地上,从午后坐到了傍晚。
祁明昀越听越怕,由脚底攀升起一股浓重的寒凉,浑身宛如浸在水中,凉意紧紧缠心,挥之不去。
她最是心软,也最是狠心。
她早就走到悬崖边上,万念俱灰,只因他拿墨时威胁她,她强行绷起一丝心神,才不敢寻死。
可如今人不见了,她的最后一丝惦念也断了,宁愿一把火了断,也不再留恋这世间一眼。
而他,早已被她弃如敝履,可有可无,她不会再想到他了。
可他,怎能失去她。
他不能失去她,哪怕她的病一辈子也好不了,他就在她身旁服侍照料她一辈子。
他将她抱进一间收拾出来的素净新房,缺月挂疏桐,今夜万籁俱寂,静得能听见细雨点洒在窗台,静得能听见两道一沉一弱的呼吸声。
他刚替她擦了脸,灯影照在她被热巾敷得微微皱红的脸庞,如一排锐刺扎在他眼底。他越看越心如刀绞,一遍一遍唤她的名字,企图拉她出占据她心神的深暗梦魇。
他强硬将她锁在身边,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
他们纠葛交缠这么多日,他没有一丝办法令她回心转意,甘愿呆在他身边。他亲手将她变成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亲手弄丢了她唯一的牵挂。
她从那年遇到他,他到底给了她什么?他带给她的只有失望透顶与伤心愁苦,只有让她一想起他便深深颤栗的恐惧。
若是他那日没有这般强硬带她回京,她或许会自由自在地带着墨时生活在安州,还是同从前那般,恣意欢脱,会哭会笑。
兰芙的双眸幽暗无波,眼角不断有泪水溢出,不是为了墨时,仅仅是因这般平静地望着他殷勤的动作,那不知从何处奔袭而来的委屈与酸涩堵在心头,挤出了她的泪。
她真的很恨他,她恨极了眼前这个人。
他对她动过几次手,做过什么事,她都无比清晰地刻在心头,这辈子都忘不了。
她没有力气推他,身躯渐渐被他的黑影覆盖,耳畔回荡着他一声接一声轻柔的呼唤。
81/98 首页 上一页 79 80 81 82 83 8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