烹饪饭食必须要用到水井中的水,如此一来,这别苑的上上下下十几人皆逃不过。
一轮弯月垂卧在清冷萧疏的参差枝桠间,折落出一地斑驳蜿蜒的碎影,乌暗的云朝月光游移,宛如被火烧灼,从中间劈出一道亮芒。
菜肴做好后,菡儿提着食盒回房,将五盘菜一一摆出。
兰芙与她都知道,这些菜不能吃,一吃便能睡到明日这个时辰。
一切都已妥当,而今能做的,只有等。
又过了一个时辰,庭中失了掌灯之人,一片乌暗顿时压扑而下,四周寂静寥落,连清浅的步履声也听不到。
成了。
兰芙打算带月桂走,一早便为它编了只小篮,在篮中垫了厚棉布,月桂正趴在里头酣眠。
她手脚轻蹑,探窗望去,庭中心花圃的石阶上倒着两位婢女,廊亭的石凳上也倒着一人,门口的护卫横七竖八躺倒在地,看样子是都吃了厨房送的饭食。
菡儿借着送食盒去厨房之机,特意去外头瞧了一圈,院中的人皆倒在各处酣眠沉睡。
二人抱来一堆锦衣布帛,逐一扯下窗帘帷帐,扔了几只蜡烛上去,火苗燎起干燥丝绢,即刻窜起一簇明火。
兰芙再往火上堆覆从房中各处搜寻来的书册壁画,将桌椅板凳压上。
房中霎时呛起一片焦黑浓烟,火光吞噬尽布帛,顺着明透清脆的纸张,攀上了屏风印匣,碟架暖炉。
窗牖打开,疾风涌入,吹得火势大涨。
月照中天,橘黄火光破梁而出,隐隐升空,照得半边天幕亮堂了一圈。
这里的东西,一件也不值得她留恋。
滔天的火光必会引人注目,再不走便走不了了。
那几个护卫横七竖八倒在阶上,院门朝她们敞开,迈出门槛,一路畅通无阻。
她与菡儿踏着夜色,跑出这座院墙接天的别苑,周遭人声此起彼伏,已是有附近的官差察觉,带人过来救火了。
篮中的月桂被晃醒了,却也不叫,只微弱哼唧几声。
她们一刻也不敢停留,两道身躯破开凛冽夜风,楼阁亭台抛于身后,并肩越过道道朱红檐角,穿过条条长街。
她终于,真真正正走出这座高墙。
越往前跑,人声越小,二人贴在一处转角的石壁上喘息,满天繁星一展无际。
“菡儿,你欲去往何处?”待呼吸稍缓,兰芙执起她的手。
“再有几日便快到我爹娘的祭日了,我想先回趟永州,好好祭拜我爹娘,这么多年了,我因没入奴籍,失了自由身,身家性命攥在主家手里,一直未能回去看他们。”菡儿直起身段,她与兰芙一般高,往日总躬身缩尾惯了,从不敢高过主子半截。
她眼眶一涩,腰身微沉,突然屈膝,却被兰芙拉住手腕。
“你这是做什么?”
“娘子,我们缘分一场,你救我出水火,我给你磕个头罢。”
菡儿意图挣脱她的掌心,仍要磕这个头。
兰芙强硬攥紧她的腕,扶着她的双肩,缓缓将人带起:“不许,也不要,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不给旁人磕头。”
菡儿落着泪,兰芙又道:“你既欲回永州,那今夜我们便在此分别。”
她辗转几年,最终明白,只要好好活在这世间,又何愁不会相逢。
“娘子你……不打算回乡吗?”菡儿问。
“不回去了。”兰芙呼出一声叹息,沉吟摇头。
提到故乡,脸颊竟也不知不觉添上一道泪痕,那里虽埋藏了她一生只有一次的少女年岁,可那里也留有她一辈子都难消难愈的伤
疤。
人不该沉溺过去的悲喜,人就该一路往前走,不要回头顾。
跑出了高楼,她也终于愿意放下从前的一切,什么都不去想,顺着眼前这条路往前走便够了。
她会换个地方过日子,不是青州与安州,更非永州与上京。
只是一个,能给予她崭新的希冀与念想之处。
今夜,在某个长街深巷,两个因一段浅缘互怜互助的普通女子,在此分道扬镳,各自朝前走。
“保重。”菡儿率先迈步,一步一顿,回首招手。
兰芙立在原地不动,抱着那只小篮,微弯唇角,“你也保重。”
人愈走远,身影愈如一粒微小的芥子,直到黯淡轮廓被夜色侵吞,仿佛去处无人。
兰芙挪移脚步,最后一次转身,天边是一簇明亮的橘红。
寒风卷起鬓边碎发,糊上她的眉眼,她拨开发丝,极目远眺那浓烟滚滚的高楼。
她走了,她终于走了。
她可以逼迫自己忘了他,但愿她也真的在他心底死了。
她被这场大火烧的尸骨无存。
第098章 见故友
夜还很长, 风霜雨露濯湿了兰芙的衣角,街角唯有几家酒肆幡旗飘扬,门前的灯笼随风摇晃, 里头人影闪动, 酒盏碰撞之声此起彼伏。
她借着微暗光线, 循着夜色, 一路来到姜憬与她约定好的糖饼铺。
此间铺子是许家的产业, 代管掌柜家世清白,在庆义街开了三十多年糖饼铺, 因祖上都是知根知底的上京百姓, 躲过了祁明昀的人大肆盘查。上京那么多人, 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逐家逐户强行闯入民宅找人。
她裹紧身上的披风,踏上石阶, 伸手叩了叩门环。
三长两短,紧接着再急躁地敲击几声。
只敲了一次,窗内骤然燃起明亮烛火,门被人从里头打开。
开门之人是位女子,垂着朦胧的睡眼, 身披一件淡霜色素衣, 举着灯烛往四下一照。
跃动的光芒逼近,将两张面庞照的清晰无余。
“小憬, 我来了。”兰芙嗓音酸涩,上前紧紧拥住她。
她一张口, 白茫热气源源不断从口中呼出,她的声音很轻, 却足以击退夜风带来的阴冷。
当年,她亦是趁着夜色从他身边一路奔逃, 是姜憬在村口等她,她们乘着颠簸木车,走出了那条蜿蜒曲折的山路。
离了四面高墙框架的冷月,哪怕残缺一半,也格外清幽生晖,她们终于再次毫无隔挡地重逢。
“阿芙,我就知道你会来。”再次见到她安然无恙地站在眼前,姜憬话音哽咽,尾音被沙哑覆盖。
自从接到墨时,她这几夜都没睡好,日日盼着兰芙哪晚会来,常常躺在枕侧竖耳聆听外头的动响。
她牵起兰芙冰冷的手,迎她进房。
这几间房是铺子的后房,原本是用来盘放账册与堆放食材的,她们现今在此处安身,掌柜便让人将里间的杂物通通搬了出去,另外再添置了几样朴素实用的摆设。
后院共有四间房,小是小了些,可四处整洁有序,只放一盆炭便足以温暖整间。
兰芙才进去,便觉僵冷的四肢泛起麻热,浑身凝固的血液在缓缓流动,眼睫上的湿露化成水渍,同泪一般垂在脸颊。
她喜欢这里,才堪堪坐了半晌,暖意便在心底沸腾。
姜憬瞧她脸上沾了烟灰,打了盆热水进来让她擦脸,知晓她担忧何事,扬声道:“墨时这几晚都不肯歇下,非要等你来,今日许是实在困乏,一刻钟前才睡着的,睡在左边那间房,你去看看他。”
兰芙心头思念攒动,即刻掀了帘子出去,推开墨时的房门。
房中熄了灯,她借着淡薄稀疏的月影看清了躺在榻上酣眠的小人。他眼皮紧闭,呼吸轻缓,身旁平稳放着那只她为她缝的布背包。
听姜憬说他几夜未眠,她不忍惊醒他,为他提了提被角,起身退了出去。
姜憬晚上包了饺子,还剩些未曾下锅的,趁着她去看墨时,去厨房生着了火,煮了盘饺子端进来。
兰芙的心病短时日之内难以治愈,哪怕如今逃出来了,在四下寂静无人时,她仍是容易独坐在一旁发怔。
常常回过神来时,她都说不清自己方才在想些什么。
或许,她被牢笼套得久了,挣脱束缚重获自由后,若即若离的悲愁与落寞添满她的心,反而觉得这一切不大真实。
一团平静不动的幽影打在地上,姜憬进来时她也不曾察觉。
“阿芙,吃饺子了。”
姜憬埋头收拾桌上残物,摆出蘸水碟与碗筷,再放上一盘热气腾腾的糕点,却始终不闻她的动响,又走到她身前,拍了拍她的肩,“阿芙。”
兰芙肩膀颤抖,蓦然缩身,推开她的手,呼吸都乱了几分。
姜憬的手顿在半空,她恍然觉得她的眼眸静如深潭,暗得可怕。
兰芙顺着光影,看清了人,对自己方才的抗拒推搡尤感愧疚,抓起她的手,死死攥紧:“对不起,对不起小憬,我以为……”
她神出天际时,任何人最先触碰她,她都会不由自主缩震躲避。
她以为是他要打她,又要用什么法子折磨她。
姜憬心尖的一点酸涩蔓延全身,她不知道阿芙都受了什么苦,她仿佛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
她的眼睛漂亮灵动,从不该蕴藏那样的深邃。
她们从小一同长大,她知道她的性子,她活泼爱闹腾,从来安分坐不住一刻,也从不会露出那般呆滞的神情。
她知道,她的病还没好。
“没关系,没关系的阿芙。”她忍着泪水强涌的冲动,“你饿了罢,我煮了饺子,还有你爱吃的山药糕,去吃一些罢。”
兰芙神思恢复清明,才发觉饺子的香味萦绕满室,她展颜一笑:“好香呀。”
她确实是饿了,拿起筷子,塞得两腮鼓鼓。
饺子刚煮出锅,皮薄滑嫩,肉馅汁水鲜美,她饭量不大,吃饺子只能吃几个,眼下却三两下便吃完了一盘。饭后,还吃了几块山药糕,腹中终于饱胀舒适。
这是她这些日子以来吃过最饱的一顿,一碟饺子与几块山药糕,最朴素易见,却比任何珍馐都可口珍贵。
姜憬陪她坐下,忽道:“阿芙,许公子也认识许多有名的大夫,明日我让兰瑶请他帮帮忙,寻个大夫来给你看病好吗?”
“嗯。”兰芙毫不犹豫地点头。
她自己都觉得她这样不是办法,她很想早日将这个病看好,才能与身边的人好好过日子。
她凑近姜憬:“这次也多亏了他帮忙,我想当面深谢他。”
许京云她们都认识,他为人良善诚恳,在安州时,他与兰瑶同在风客来,是以她们也时常与他打照面。
姜憬应了一声:“不过他不常来,唯一来的几次都是来找兰瑶的。”
“他可是对兰瑶有意?”兰芙忽然压低声,眉眼倏地灵闪。
早在安州时她便看出来了,他整日跟在兰瑶身后,对她言听计从。更何况他都离开上京了,又二话不说跟着兰瑶回京,替她们安置住所,对她们照顾有加,做到这份上,若说未存半分心思,她是不信的。
“明摆着的事。”姜憬颔首肯定。
烛火四周炸开圈圈光影,蜡油点点滴在烛台上,寓意时辰推移。二人久别重逢,一旦叽里呱啦闲谈起来便难以收束话匣。
“我也不知她心里是如何想的,先前许公子每回来,她每回都笑脸相迎,缠着人给她买了好些衣裳首饰。自从偷了那只笔出来,有了些银子傍身,近来许公子来找她,才说了几句话她便逐人家走。背地里我还问她,为何待人家忽冷忽热,她说嫌他烦,不大愿意见了。”
……
闲谈与笑语直到三更天才偃旗息鼓,两人共卧在一张窄小的榻上,同盖一被,渐渐入眠。
翌日,清空朗润,万里无云,兰芙这一觉睡到辰时末才醒,裹在身上的被褥虽是寻常麻布纺织,远远不
及蚕丝绸缎柔软贴肤,但却令她格外舒心安适。
光芒垂洒进镂空窗棂,照在她眼皮上,她赖床不想起,裹紧被衾翻了个身,耳畔却不断涌入市井中的喧杂人声。
她睁开眼,看到了头顶的木头房梁,狭小的房间内摆设极其简朴,空气中洋溢着几丝油香,是糖饼的香气。
墨时早醒了,坐在小庭院的石凳上等阿娘起身。
兰芙梳好发,换好衣出来,墨时一头扎进她怀里,宛如在填补多日未见的思念,不肯放开手。
兰芙抱着他坐下,抬头望见伏延千里的蔚蓝天幕,耳边是鸟雀婉转的啼鸣,温暖光影直往身上淌洒。
人间大啊。
人间竟能如此美好。
早膳用了一块糖饼与一碗肉丝面,闲来无事,墨时在埋头写字,她便坐在一旁读诗。
读诗读累了便翻起了话本,话本看乏了便支颐打盹,醒来后又去逗弄月桂玩。
如今,再也没有层层叠叠的规矩来框她,再也没有成群结队的下人环绕身侧,没有任何一道声音、任何一个人可以管束她的身心,在此处,她畅所欲言,随心所欲。
坐了半晌,忽闻掌柜喊东家来了。
掌柜口中的东家便是许京云,他虽对生父心寒,早已不回许家,可这间铺子与许家无关。铺子原是她阿娘从豫州带来的陪嫁,掌柜也只认原东家的膝下子孙。
兰芙起身去了铺子里,亲自给许京云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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