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是死了也是他的命,左右她仍不服益阳的风土,等确切战报传来益阳,若真是九死一生,她与姜憬正好带着墨时回永州,或是安州。
与他,就当做是一场浅薄的孽缘。
他人都不在了,她往后也不消时常怨恨了。
可越是这样想,她心口越像压着几块沉石,胸腔突突直跳,临近窒息的她掀开被衾,坐起身张口喘气。
她懂这种感觉,她的病,似乎又不大好了。
她屈膝靠坐在床角,身上搭着一件淡紫色单衣,已松垮溜下半只肩头,嶙峋的颈骨随呼吸凹现起伏,她未有一丝感觉,豆大的泪珠却已淌滑过面颊,滚落手背。
她不想惊动姜憬,捂着口鼻不发出一丝声音,就这般捱坐了几个时辰,眼尾红皱刺痛,泪水仿佛干涸,她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在做何事。
她长呼一口气,将冰冷的双脚伸入被窝中,尝试顺着心神,不再与自己作对。
她倒希望今日那些人传的消息有误,她定会等到一封准确无误的战报。
接下来的几日,她每逢上街便会特意去各处茶摊前听他们口中的战事动向。
可自从那日后,任凭她走过每条街,甚至是刻意打听,都不曾再有人谈及北边的战事。她从旁人口中得知,北方涌来了许多密探,借战事扰乱民心,煽动百姓。
那日在灯笼铺前高谈阔论的那人便乃各地上百名密探的其中之一,话一出口,次日便被官府以诽谤朝廷之罪抓了。
是以,无人再敢乱论战事,纵使有心人问及,百姓皆讳莫如深,三缄其口。
兰芙打听不到消息,却并未心躁,若据官府所言,那些探子在假传战报扰乱民心,制造恐慌,那便说明朝廷兵马节节败退之势乃是他们凭空捏造。
将领重伤失踪,生死未卜也是捕风捉影之言。
至少没到这个地步。
想来也是,朝廷的兵马比那些贼子的兵多出几倍,怎会这般轻易溃败。
这日晚上,她总算舒心了不少,不再辗转难眠,查了墨时的功课后,吹了灯便即刻歇下。
今日是腊月二十七,离除夕夜仅剩三日,渡口的货船已停,绣坊不再有江南的布匹送来,没了活干,绣坊早便关了门。
兰芙这几日躲在家中吃睡逗狗,月桂比刚见它时要胖了些。从前在府上顿顿有肉饲养,她将它带出来后,只有饭桌上吃肉时才会给它留下一小块肉,若没买肉时便是一碗粥水或是和着汤的米饭。
起初,她还担心这只狗被娇养惯了,想必是不会吃,可月桂嗅到菜汤拌饭的味道,竟也会摇着尾巴吃完。
直到如今,她一看到这只狗还是会想起当年的花点,她不知祁明昀是从何处找了这只狗送给她,连毛发与性情都这般相似。
午后,姜憬也回来了,还拎了一包酒楼今日剩下的特色点心回来。
益阳的点心口味多是酥脆油香为主,兰芙吃了半块炒米糖,虽十分香脆,嚼着却有些干硬。
她自小便爱吃软糯粘牙的甜点心,在油纸袋中左挑右拣,翻到两块油润润的八宝油糕吃。
今日赶上两人都在家,兰芙吃了点心,便提议将灯笼挂起来,预备迎接除夕夜。
姜憬觉得妥当,去隔壁宋婶家借来一张挂东西用的小竹梯。
竹梯刚贴靠着墙根放稳,兰芙跃跃欲试,拎上灯笼,抬脚便跨上一截。
“小心些。”姜憬在下面扶紧竹梯,替她看灯笼悬挂的方位是否会歪斜。
“挂这可以吗?会不会歪?”兰芙离的太近,观不清全貌,只能每挪移一步,便
反复询问她。
姜憬迈开脚步,站得远了些,目光来回逡巡,终是点头:“可以,就挂那处,正好是中间。”
挂好灯笼,二人又将那几张春联逐一张贴上门。
原本清冷空荡的院落经这一装点,转而生动喜庆,年味深浓。
姜憬答应给她绣香包,她绣工不算精湛,用的也是最为寻常的平针绣,白日未得空闲,几乎都是夜里拿出来偷偷绣几针,绣了半个月,到如今也快完工了。
她不欲提前告知兰芙,贴好春联便以午睡为由,关上门躲在房中偷偷绣香包。
兰芙坐在被窝里看话本,益阳街上买的话本都是些早已刊刻过的旧书,毫无时新的故事上架。
她在府上百无聊赖,早将这几本册本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闭上眼都能背下来,实在是无趣。她放下书,欲浅浅打个盹,一觉却睡到天边挂满灿烂红霞。
墨时长大了,任何事都能自理自处,如今也无需同在安州时那般担忧生计,日子也过得惬意舒适,加上她日日按时服药,夜里很少会翻来覆去睡不着,莫名其妙坐起来哭。
南齐境内,越往北边冬风越凛冽,寒意砭骨。
祁明昀率领朝廷兵马北上,北燕军似乎也未预料到,全军沉浸在侥幸夺得一座城池的喜悦中时,前方大军重整旗鼓,悄然逼近。
朝廷军不消五日便夺回赤峰堡,杀得北燕军措手不及。
李忠留派在赤峰堡的守将贺庭春当夜便被生擒抓获,此人胆小如鼠,贪生怕死,当即倒戈反水,表示愿归顺朝廷,为表衷心,恭敬奉上了北燕军行军路线图。
拿到这张路线图,祁明昀当夜带人从敌方左右两翼围攻,烧毁了敌军后营的军资粮草,射杀了敌军三名将领。
那封告天下兵马书一下,各地兵马还在聚集,正源源不断从各方向北地袭来。
李忠得到大军压境的消息时,惊诧且愤恨。
他还是高估了龙椅上那个黄口小儿,他本以为幼帝对祁明昀恨之入骨,只有依靠世家才能得以翻身。是以,他认定那小儿不敢轻举妄动。
可哪怕九五之尊也会贪生怕死,他竟能联合他最痛恨之人,下了告天下兵马书。
他不怕彻底得罪了那些世家,他竟真要与那贼子共享李氏江山。
李忠一腔沸腾的心血骤然熄灭,他怒杀了三名暗探,欲唤来各方将领商议突围战略,可身旁之人死的死,降的降,早已无人可用。
任凭他的北燕军将士如何英勇无畏,失了主将,军心不稳,也终是螳臂挡车。
他连夜带着膝下二子弃甲溃逃,祁明昀故意撤了右后方的兵马,在这条路上设下天罗地网,就等李忠自投。
果不其然,李忠父子三人齐齐入套。
他恨李忠入骨,这么多年,他蓄意挑起那些世家的野心,给他惹来一身的麻烦。
他亲手杀了李忠父子三人,从此北燕军再也不是谁的私兵,京中那些世家失了李忠这条臂膀依靠,定会作鸟兽散,夹着尾巴做人。
他本是说许要等开了春归京。
可他如今又不想了,他觉得那时太晚了。
是以,他乘胜追击,势如破竹,抓住空子便丝毫不给敌军喘息的机会,次次冒险深入,诱敌入伏。
一月间,北地硝烟弥散,十里烽火化为灰烟,排排铁骑激起纷扬连天的尘粒。
此战告捷,他站在尘土飞扬的黄沙地,伸手接了一捧雪沫,不知上京此刻可也有在下雪。
战胜并未让他感到多幸喜,他此刻只希望能快马加鞭赶回去陪她过年。
他连夜整兵,打算明早便启程回京,算算路程,许是能赶上除夕夜。
第102章 噩耗至
启程之路风霜凛冽, 大雪封山,本就崎岖难行的山路堵塞不畅,马蹄踏上厚重的积雪, 行得异常缓慢。
祁明昀心急如焚, 命人轮番下马扫雪开道, 除了生火造饭, 夜间歇息外, 一刻也不在返程路上多停留。
除夕在即,战士们也归心似箭, 皆盼望着早日赶回乡关故地与亲眷团聚, 是以全军众志成城, 顶着严寒,冒着风雪南下。
“王爷, 您的伤……”副将策马跟在祁明昀身后,担忧他急转直下的伤势,忧心忡忡开口,“可要属下号令全军停下歇整,也好让医官来看看您的伤。”
行军数日, 再有不到两日便可抵达京城, 祁明昀身上受的多处刀伤深至入骨,他不肯边行军边服药将养, 只令人简单包扎,便毅然领军策马返程。
他的伤口经严寒与雪沫吹拂侵袭, 反复迸裂流血,决计不能再这般捱下去了。
“不必。”他神色沉得几近滴水, 阴冷锐利的眸中暗淡无光,淡白的嘴唇也毫无血色。
他的一腔心血只为了一人才维持这岌岌可危的温热, 他指着一座白茫山峦,“翻过那座山头,便是裕龙谷,再行一日,便可抵达上京。风雪又要来了,传令下去,令将士们加快脚步,赶在日落前到达裕龙谷。”
“是。”
他不在意伤势,他还可以撑,只要有人在等他,他便不会倒在这连天风雪中。
上京在下雪,益阳此时亦是风雪满天。
除夕之夜,益阳城各处街巷张袂成阴,处处人声吵嚷,车马粼粼,树梢挂满彩灯红绸,伞面落满清白厚雪。
人人都道这场雪下得及时,寓意瑞雪兆丰年。
过了今夜,便要辞去旧岁,迎接新春。
兰芙裹着厚重寒衣,站在绚烂灯火之下仰望烟花升空,烟花在眸中炸开,带出一片晶亮明芒。
耳畔是烟花与鞭炮震出的阵阵尖锐爆鸣,此夜,长街灯火通明,箫鼓沸腾。
如此雪夜竟有旖旎月色,圆月高悬天幕,照得人间喧笑之景尤为欢腾雀跃。
兰芙没想到,今年会在此处过年,她初次在北方过年,亦是初次见除夕夜下起了大雪。
车水马龙之景直到子夜才渐渐缓熄,她们踩着厚雪回了家,下锅煮饺子吃。
炉中的炭块烧得旺红,火钳一拨动便带出丝丝细碎火光,窗纱映着烟花升空时五彩的光影,依稀还能听到街边的炮竹与锣鼓声。
墨时穿着新衣,带着一顶新帽,饺子塞得两腮圆鼓鼓,他收到两个大红包,笑脸明媚,一一道谢。
“过了今夜,你就六岁了。”兰芙摸摸他的头,又给他盛了几个饺子。
她希望每年都能这样平平淡淡的,陪他一年一年长大。
碗中热气朦胧,她眼底仿佛镀上一层湿雾,埋头咬了一口饺子,目光又被窗外的烟花吸引了去。
“啪啦——”巨大清响震落了树梢凝挂的雪,她支颐望向远方如白昼般明亮的天幕,那凌空乱舞的五彩光芒在她眸中滑出道道乱影。
她说不清在想何事,只能搜刮出一句清晰的喟叹:迄今为止,就是六年了,日子过得真快。
今年过年不似在安州那般热闹,纵使她提前几日将庭院装扮得喜庆红火,这场雪落下来,又将清冷空荡之感带回庭中。
不知为何,她愈迫切想融入眼前的欢声笑语,那派欢闹之景却愈发将她排斥在外。
如若随着烟花轻翘嘴角就是开心,那她今年也很开心。
如若发自内心的畅快酣然才算开心,那她今年似乎也没多开心。
确实不同往年,开怀大笑,喜上眉梢。
她的心性被强行塞入几分恬淡,再难同从前那般明艳生波,风风火火。
大年夜喝药不吉利,是以她便未煎这几日的药,打算停个三四日再用。
可赏着雪景,心头竟起了一丝落寞。
守岁守到子时后,墨时已是哈欠连天,眼尾沁出了泪,兰芙见状,便让他擦了脸回房歇息。
她推开轩窗,兀自观赏鹅毛般的雪纷扬落下。
姜憬端来一杯热气浮动的茶水送到她身前。
“阿芙。别看了,外头冷,我们也回房安歇罢。”
兰芙捧着热茶,直往上冒的热气将她绯红的脸熏得湿润温暖,她站在光影下,轻抿一口
茶水,眼眸被滚烫热雾缭过,如珠玉般明亮熠熠。
她点点头,放下茶盏,提着一盏灯回了房。
还会有七年、八年、几十年,每一岁恍然而过,都是在将从前越推越远,或许终有一年,她会记不清往昔的一切。
朝廷兵马回京,正赶上除夕夜。
上京城人烟阜盛,勾檐相连,鳞次节比的瓦檐张灯结彩。
河桥之上,红火明灯如壮阔长龙般蜿蜒十里,千万盏玲珑花灯迎东风盛放,通明长街灿如一条璀璨银河,喧笑之声响遏行云。
随着依稀错落的马蹄声渐渐临近,远处出现一片黑压压轻铠戎装。百姓先闻捷报,后见兵马,纷纷提灯奔走相告,满京人流蜂拥而至,纷纷让出宽敞大道,于道路两旁倒屣相迎。
祁明昀无视嘈杂人声与烟火,解了缰绳翻身下马,卸去身上轻甲,在宫门口乘上马车,赶往秋山别苑。
还有几个时辰,今夜便要过去了。
万幸,他赶了回来。
宽敞的马车内弥漫浓重的血腥气,他不肯停军养伤,冒着恶劣严寒行军,身上的伤口许是起了炎症,车内暖意浮动,更令伤口泛起钻心蚀骨般的痛。
“主子,您的伤……可要停下车,先传太医来看看?”
庄羽上车服侍,满眼忧疾,他知晓主子急着去做什么,可他反复抿唇缄默,生怕主子知晓实情后会对他大发雷霆,是以不敢亲自说出口。
那日夫人移府时,主子并未点他去别苑伺候,是以他便一直待在王府管事,直到那夜火烧起来,下人匆忙来报,他才焦急带人赶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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