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芙早在腹中打好了谎稿,低头垂眸,话语清淡:“我夫君这些年在南方一家富户家做工,几年前送我这两颗珠子做生辰礼,说是主子高兴,随手赏他的,能值不少银子。可这几年他渐渐杳无音信,我一个妇道人家,独自带着孩子活得艰难,这两颗珠子日日供在那当宝也没什么用。一来怕遭贼人觊觎,二来眼看快过年了,还不如拿来当了,换些银子,也能有口饱饭吃。”
掌柜见这娘子温厚淳朴,从她话中猜他男人定是负了她,不免替她唏嘘。
收了东西,将银子奉上:“娘子可拿好了,这八十两够你们娘俩过半辈子了。”
兰芙收下银子,低声道了谢,挎起麻褐色包袱走入人群。
吃了碗面后,浑身的轻飘与疲倦感暂时得以驱散,午后,她们又马不停蹄地去寻住处。
虽说这些银子在益阳这等地方足以购置一间小宅子,但她们初来乍到,直接买间宅子太过惹人耳目。
世间人心难测,她们两个弱女子只能靠处处防着。
此处乡音浓重,又不如上京话字正腔圆,她们实在听不懂。
经多方询问打听,她们去了
挂闲置屋舍的铺子,在图册上相中了一间一进瓦房,有四间房屋,外加前后两片小院,格局外形与乡野的自建房舍如出一辙。
主家拖家带口去了上京做生意,早在上京安了家,这间房原本也是早年间自建的,如今用不上也是闲置,便挂上来欲长租或是直接卖出去。
她们跟着中间人去相看,房屋崭新整洁,上位租客是位开糖水铺的女子,搬走时将里外都细细修理打扫过,屋内原有的摆设也是一应俱全。
兰芙觉得此处倒与她家中瓦房的格派有些相似,方才典当了那物件,手上余资宽泛,她十分喜欢这处,可也未曾直接买下。
这样一间随处可见的自建瓦房,哪怕她们买了住下,倒也不会惹来有心之人妒羡,她担忧的是,她真能在益阳生活许久吗?
她还是想回江南,来益阳只是为了躲他的权益之计,或许再过个几年,他心思被消磨,彻底将她忘了,她就能回故地。
既非长久栖身之所,又何须破费钱财。
人生在世,过完今日,都不知明日会如何。
是以,哪怕她如今手中有钱,暂时衣食不愁,也决计不能大肆挥霍,需得细水长流。
等到一切安顿下来,她还是想去益阳的绣坊找些绣活做。
最终,她们花费十两银子,长租了此间半年。
邻里问起她们从何方来,兰芙便又捧出一早描摹编好的腹稿来。说她原本就是益阳人,早早嫁去了永州,娘家人死于益阳那年的瘟疫,只剩一个姐姐。
可偏偏祸不单行,几月前永州洪灾,夫家房屋被冲,只有她与儿子活了下来。族中人欺她们孤儿寡母,处处苛责刁难,她实在捱不住,便带着儿子回益阳找姐姐,打算往后便在故乡安顿。
住处之事解决了,紧接着便是墨时的学业。
她才疏学浅,仅仅会对着纸写几笔歪斜的字,对书册上稍微晦涩些的繁文都是一窍不通,她只能教墨时写字,念几句浅显的诗文。
可墨时的字已经写得比她好了,多数诗文也倒背如流,她实在浅薄,教不了他什么。
他还这么小,不该荒废了心性,她不求他将来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只要能比她心中多几两墨便心满意足。
她们住的这条街巷左拐便有座叫明德轩的学堂,邻里八方家的儿女皆送往此处念书。
她们算是从外地而来,学堂原本不大肯收墨时,她走了多方路子,托了好些人,也多花了些银子才送了墨时进明德轩念书。
墨时适应很快,纵使学堂里旁的孩童平日皆用他听不懂的方言交谈,他也从未有难以融入的不安之感,日日独来独往,只专注学业。
兰芙早晨送他去学堂,常能听到先生夸赞他聪慧睿智之言。
学堂虽离住处不远,但必得绕过几条巷才能到家,她们初来乍到,尚且人生地不熟,兰芙放心不下,每日亲自接送墨时上下学。
安顿下来近半个月了,姜憬四处打听,在临街一家新开的酒楼中找了个当厨娘的差事,酒楼客多,通常用了晚饭才回来。
这日傍晚,眼看天色灰暗,大雨临近,兰芙收了两竹竿衣裳,捎上一把伞打算去学堂接墨时下学。
正欲出门,外头的门环便被扣响。
“来了。”她拿上伞,披了件外袄,出去开了门。
墨时微垂脑袋,一声不吭,只站在门外幽幽望着她,他身旁站着位白衣中年男子,看样子方才正是这男子敲的门。
兰芙见过此人,男子姓梁,正是明德轩的先生之一,前日她送墨时去学堂还与他打过照面。
她有些不明所以,愣神片刻,谦笑道:“梁先生怎么来了?进来坐坐罢。”
她知晓墨时的心性,早在安州时,他当着她的面说血的颜色好看时,便着实将她吓了一跳。后来她多次教导他的言行举止,之后的这些日子他总算未曾表露古怪行径。
可墨时终归是他的种,无论如何约束制止,她总能觉得他很像他。
今日梁先生一来,再加上墨时这副蔫了的神情,她似乎已隐隐猜出先生这一趟是因他而来。
她将先生请进院中,斟了一杯热茶,先生不肯喝,和气道:“不必多礼。墨时这孩子聪慧,同龄学子中当属他最睿智机敏。只是今日许是顺手将家中的裁纸刀装进背包带来了学堂,他将此物拿出放在桌案上,吓哭了四周旁的学子。他年纪小,刀身锋利,我怕他拿着此物横生状况,也正巧顺路,便一道送他回来。”
兰芙听罢,眸色微暗,梁先生的言外之意便是告知她做大人的日后要看顾好孩子,莫要再让他带这种锋利之物去学堂,怕伤及旁人。
墨时瞧见阿娘面色沉肃,乖乖从布包里拿出裁纸刀递上。
兰芙瞥了一眼,无奈接过。
而后对先生道谢,又客套几句,留人用饭,梁先生婉言谢绝,只站了片刻便离去。
墨时最怕的便是阿娘生气不理他,他扯了扯兰芙的袖角,圆润的眼直勾勾望着她,小脸委屈得皱成一团。
兰芙牵他进屋。
她昨晚还用了这把崭新的裁纸刀替他裁好了今日写字的纸张,早上起身便如何也寻不到。原还以为是自己记性愈发差,随手放到了何处,不曾想竟是被他带去了学堂。
先生此番给足了面子,说是孩子无意带进背包,可她一猜便知,墨时是有意为之。
她举着裁纸刀在他眼前兴师问罪般晃了几下,“你带裁纸刀去学堂做什么?”
墨时如实相告:“我在写字,那些人非要凑到我的座上说我听不懂的话。”
他烦死那些人了,赶都赶不走,本来想带花剪去剪了整日围着他吵嚷的女童的羊角辫,可花剪被阿娘放在高处,他拿不到,只好藏了这把裁纸刀去。
果然往桌上一放,那些讨厌的人都被吓跑了,再也无人来烦他。
这里的先生真是烦,从前他在安州时也带过阿娘的裁布刀去学堂,被先生发觉后只是用戒尺打他的手心,罚他写几页字,
可这里的先生竟会直接来家中告诉阿娘,看来日后,这种东西都不能带去了。
他为讨兰芙怜悯,神情越发沮丧委屈,兰芙终归是心软,想到她们初来益阳,衣食住行的确与当地人格格不入。
孩子都童言无忌,口无遮拦,遇事爱凑热闹,难免会排斥墨时,墨时又是这个急倔性子,初衷也是想摆脱旁人的另眼。
她将家中那些锋利之物,如银针、花剪、刀片都藏了起来。
饭桌上,温声告诫墨时:“若遇事便告知先生,无论如何都不可带锋利之物去学堂,这种东西伤到旁人也会伤到自己。你若是还不听,我便真的生气了,也要取把戒尺来打你手心。”
墨时不怕疼,怕的是她生气,嘴角沾着饭粒,点头如喝彩。
再有三日,来益阳便有一个月了,兰芙将家中这一带三条街都走熟了,邻里说的乡音,她连猜带蒙,也渐渐能听懂一些。
又连续服了一个月汤药,做噩梦也不再频繁,亦是很少陷入心绪低落,神思恍惚之时。虽还能想起那段时日,但也仅仅是不夹杂任何伤痛阴郁的平淡回忆。
再有不出半月便要过年了,往日清冷的街头巷尾如今也人迹繁杂,年味浓重。
街中的摊铺早已摆上了各类琳琅年货,她早便觉得院内甚是空荡,打算去买两个大红灯笼来挂上,再买两幅春联点缀各扇门,年夜要点的红烛与鞭炮,这些皆不能少。
“诶,你说北边这仗今年能打完吗?”
“听说啊……”那人掐断后半句话,抿了口热茶,摇摇头,压低声,“怕是要改朝换代喽!”
一家茶摊人满为患,氤氲热雾缭绕,往来之人多,连隔壁紧挨着的灯笼铺生意都红火了不少。
“姑娘,看看灯笼吗,都是我娘子与女儿亲手编的。”
兰芙生的一张芙蓉面,眉目清秀灵动,加之今日打扮得艳丽,便与那些走过的芳龄女子无异。
灯笼铺的老板一瞧,脱口喊了她一声姑娘。
兰芙看他家的灯笼比别家的漂亮,驻足挑选起来。
“姑娘,在我们家买两只灯笼,送一对吉娃娃,姑娘且挑挑。”
兰芙原本便觉得他家灯笼编得精美,那对吉娃娃也憨胖可爱,挑好了两只灯笼付了钱,拎着灯笼上悬挂的红绳,捧着那对吉娃娃便欲离开。
“这话掉脑袋,你也敢说?”
“就是,那北燕军才多少兵马,又怎抵得过朝廷……”
茶摊上那几位男子再要了一壶热茶,谈论声再起。
“我昨日才从上京回来,战报已传至上京,京里都沸腾了。”
那人捧着茶碗,吹了口浮沫,再道:“朝廷先前派去的将领死的死伤的伤,后头派去的那位,据说在雍城一役中身受重伤,坠马失踪。恐怕啊,凶多吉少了,这不就要改朝换代了吗?”
“哐当”一声脆响,两只陶瓷吉娃娃从兰芙的臂弯滑落,摔在地面,顷刻不辨原貌,只剩一片稀零残瓦。
茶摊上传的话在她转身离开的最后一刻飘入她耳中,她心跳宛如落了几拍,手脚有些失力。
吉娃娃碎了,她挂着红绳的指尖也在细颤。
第101章 除夕夜
晚上吃饭时, 她有些恍神。
盛了一勺鱼汤却未对准碗口倾倒,尽数洒在手背上。
“嘶——”她总算回过神,吃痛捂着手背。
刚端上桌沸腾的热汤浇在手背, 顷刻便烫得那块皮肉通红。
“阿芙。”姜憬递去担忧一眼, 立马放下碗筷, 取了一方湿巾替她镇敷。
今晚客少, 她提前回家与兰芙一道用晚饭, 那会儿二人在厨房摘菜时她与兰芙相对而坐,便觉她心神晃荡, 不知在想何事。
她怕是她的病又严重了, 问道:“阿芙, 白日我不在,你可有按时服用汤药?”
湿巾将痛意镇下去不少, 兰芙舒展眉眼,按下她的手,“你莫担心,我近来已觉得好多了,方才只是在想一件事。”
听她这般说, 姜憬总算放下心来, 亲自望着她喝了晚上的这回药才安心回房。
租下的这间屋子有三间卧房,三人一人住一间, 墨时常常会来兰芙房中做功课,待做完功课, 便回自己房中安寝。
今日的功课是抄写诗文,抄的正是杜甫的名篇《春夜喜雨》
墨时早已学过这首诗, 执笔蘸墨,不消思索便默了三遍。
兰芙添了盏蜡烛移到桌案, 明亮的灯影投洒到纸张上,照得他工整利落的字越发干脆有力。
幽黄浅影摇曳晃动,她望着纸上极其熟悉的笔迹,纸张上的内容破开眼前那层幽帘,深深叩入她心底。
《春夜喜雨》是她会读的第一首诗,是他教的,她永远都忘不了。
白日茶摊上的那番言语顺着当下一丝旧忆再次盘旋回心头,参差发丝映在纸上,留下千万缕细密的影,她被那些如发丝般凌杂的乱绪勾走了尚未全然安定的心神。
他真的身受重伤,凶多吉少吗?
他是为国出征,她哪怕再恨他,都不能盼着他死。
况且,她是恨他,从前在他身旁时日思夜想只盼逃离他,可她也只是想与他再无瓜葛纠缠,此生形同陌路,仅此而已,从没想过要他死。
她握紧水面颤动的茶盏,故作镇定轻呷一口热茶,却还是未能压下心口不知名的忧虑。
“阿娘,我写完了。”墨时滑下竹凳,搁下笔,将映满字迹的纸张铺呈在桌上,展给她看。
兰芙微扫了一眼,非但挑不出一丝错处,他的字愈发进步匪浅。
她替他整好明日去学堂要带的书册与笔墨,反复察看背包中没有锋利器具后,吹了一盏灯,让他回房早些歇息。
墨时走后,她拆下发髻,褪下外裳,掀开平整的被窝,躺到了床上。
圆月高悬,窗纱遮不住皎洁光辉,迎进来满地银霜。
今夜是她来益阳的这一个月,初次彻夜失眠。
她闭上眼,眼前还浮现过他的脸,她下意识朝熏笼的位置一望,似乎那处有他颀长清冷的身影。
可此处是益阳,并非上京,熏笼旁放着一张摆盆的木架,空荡寂静,什么也没有。
她翻来覆去,觉得床头的清晖尤为刺目,起身拉上靛蓝色窗布,又把头埋进被窝,可眼前虚无的身影反而更加清晰,从四方侵扰她的神思。
他那般强硬睿智,智多近妖之人,怎会轻易地死了。
可战场刀剑无眼,不过血肉之躯,又怎会没有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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