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为时已晚,那间屋里早已被烧的什么都不剩。
祁明昀并不知情,捂着刀伤深重的手臂,淡淡摇头:“不必,走罢。”
今夜凤箫声动,火树银花,他无心独赏,满心只想快些见到她。
“快些。”他的声音浸染疲倦,面色苍白可怖,软垫上渗透进指尖滴下的血渍。
车夫听他语气冰冷得骇人,丝毫不敢怠慢,驾马飞驰驶过道道熙攘长街,停在一处雅致清落的高墙大院前。
祁明昀换了身干净的衣袍,他不敢穿白衣,怕被鲜血渗染,一时吓到了她。自从兰芙病了以来,玄色衣裳他也不大穿了,只潦草换了一袭沧浪青圆领袍衫,马车甫一停稳,他便急切撩袍下车。
别苑内的下人听是主子回来了,恍如多日来悬在颈侧的利刃终于落下。
除夕之夜,这些人却纷纷哀嚎泣泪,于正门前站成一排,齐刷刷跪在地上磕头。
祁明昀眸色一怔,一丝恐惧充斥心头,良久,挂着血珠的指尖微微颤抖,喉结动了动:“人呢?”
“禀主子,夫人、夫人殁了。”
祁明昀瞳孔骤缩。
他急促且痉挛地呼出半口气,脑中轰鸣大震,宛如一樽断线木偶,那清晰洪亮的几个字如开鞘利刃,在他痛不欲生的伤处再添致命一刀。
“夫人在奴才们的饭菜中下了药,放了一把大火,奴才们醒来时,整间、整间房都被烧成了灰……”
祁明昀再也撑不住,脚步踉跄,扶着墙根向□□倒。
“主子。”庄羽扶住他,他从未见过主子如此虚弱之态,扭头吩咐人,“去传太医来。”
“滚开。”祁明昀站定身形,手腕冒出遒劲之力重重推开他,这一使力,使得背上的刀口迸裂,血水淌到地下,凝成一滩触目惊心的殷红。
他撇开人群,穿过秋千架与开满了木芙蓉的花圃,转过数道僻静廊亭,却见遍地灰黑的断壁残垣,梁木倾塌,门窗烧成了几架木框。
“阿芙!”他发了疯般踢开横七竖八的断木,满地烟尘糊满他的眉目。
没了,什么都没了,床榻、桌案、窗台……什么都被烧成了一捧灰。
他赶回来,却再也见不到她,哪怕是背对着他的一道背影。
“阿芙……”他被脚底异物一绊,毫无征兆地跌落在地,昔日上位者高高在上的姿态全无,俨然如一只丧家之犬。
他在满是烟灰碎屑的地上摸索,在一处角落摸到了她一件被烧得只剩一块碎布的衣裳。
他认出,这是他临走前,她穿在身上的衣裳。
那夜,他在她身旁坐了一宿,将她的容貌、神态、衣物深深烙印在心底,行军途中,每当撑不住,便将那夜久违的温情抽出来些许回味,每日就靠着这一点慰藉过活。
不是说好会等他回来的吗,她竟这般狠心,这般狠心……
他将那角碎布攥在掌心,痴痴默念她的名字,仿佛她就站在身侧。
“阿芙。”
“阿芙。”
这般喊她唤她,不知叫了多少遍她的名字。
他埋头在焦黑废墟中扒找属于她的东西,可除了这一角碎布与几截断木外,满目都是灰尘。
他的血泪滴在尘土中,瞬时化出几道湿濡印记。宛如有什么东西在撕扯他的肺腑,五年前毒发时的痛与之相比,甚至九牛一毛。
他站起身,跌跌撞撞走向那架山水屏风摆立之处,纵使如今那处只剩一堆灰烬,他依然奢望,她屈膝而坐的身影能霍然出现在那处。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挪移半步,激荡翻涌的气血强攻紊乱不堪的心神。
他眼前一黑,仰头朝后倒去,跌躺在自己的血泊中。
第103章 独剩他
祁明昀此次伤得很重, 两处刀伤划破胸膛直刺肺腑,加之一路颠簸劳顿,身上伤口急剧恶化, 溃烂发炎, 开始高烧不退。
再耽搁半刻, 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无用。
这一连半个月, 日日皆能看到一盆盆血水从屋里端出, 一道道染透鲜血的纱布反复替换。
旁人其乐融融过年,他独自躺在榻上渡鬼门关。每日半梦半醒间只知呢喃那个名字, 不论白天或黑夜, 只要能说出话, 那两个字便如同黏连在他唇齿,挥之不去。
他已有许多年不曾受过这般重的伤了, 六年前,他重伤昏迷,身中剧毒,躺在那张狭隘冰冷的竹床上,身旁有她悉心照料, 替他擦拭脸庞, 喂他喝粥水。
可如今,不论他受多重的伤, 哪怕是一脚踏入鬼门关,身旁也没有她了。
又躺了半个月, 一日清晨,他手指动弹, 全然张开了眼。
外头已是一派早春晴朗,昨夜和风疏雨濯透春尘, 今日花光柳影随风摇曳。斜光直穿窗纱落入房中,檐上鸟雀婉转啼鸣,假山间的山石缓缓淌过清冷泉水,尽入他耳。
多日与天光隔绝,春光一时乍泄眼底,竟让他觉得明媚灿阳格外刺目。
开春了,他与兰芙说好了要在春日成亲的。
这个时节正好,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⑴
芳菲正盛,山青花燃。
他与她相识六载,便也负了她六载,他要予她凤冠霞帔,声动天下,风光迎娶她。
“来人。”他浅唤一声。
房外日夜候着的一排下人喜上眉梢。
庄羽最先闯入房中,面色欣喜,殷切上前:“主子,您醒了。”
祁明昀唇色淡白,脸上覆着一派病气,他朝来人淡淡瞥去一眼,眸中不见那日的哀伤之色,反而有些愉悦,只顾问道:“喜服备好了吗?”
庄羽愣了神,几番错愕张口,不知如何接后话。
祁明昀仍在催促:“若是赶制完工,便去取来,我要看。”
“主子……”庄羽暗猜主子这是忧伤过度,刻意忘却最为哀痛之事,连忙跪在窗边磕头,“主子节哀,夫人她早已去了。”
祁明昀眉头一皱,暗眸陡然空洞无神,随即又
自欺欺人覆上一层无痕的波澜,“我问你,喜服备好了吗?”
庄羽洞悉到了他神情中的隐怒,不敢逆他的话,只好顺着台阶而下,“主子息怒,那边说还有一两日,奴才这便去催催。”
“出去。”他闭上眼,冷冷递下两个字。
随后,他唤了那日留守别苑的一应下人进来,挨个问他们兰芙去哪了。
前头几个人不敢妄言欺瞒,皆跪在地上如实禀了,说人死在火海,烧成了一捧灰,尸骨都荡然无存。
毫无疑问,这个回答彻底触怒了祁明昀,打破了他亲手镀造的虚幻,每听到有人答一句她死了,他便令人拖下去杀一个。
直至问到最后一个人,此人吓得涕泪横流,抖若筛糠,一改措辞,激动道:“夫人、夫人还活着,定、定是趁乱逃离,夫人还活着啊主子!!”
还活着,祁明昀痴念这三个字,破天荒地放过了这个人。
据下人说,菡儿与夫人喜爱的那只狗也下落不明。
府上的下人皆知晓兰芙病情严重,自从公子不见了,他们都亲眼见过夫人放火自焚,频频寻死之举,可万幸每次都被主子赶回救下。
他们都在传,夫人借着这次主子北上之机,放了这把火,葬身火海,而菡儿一向对夫人衷心,许是一同殉主也未尝可知。又或许是夫人心善,怕她受到责罚,那夜放了她的身契,让人走了。
只有祁明昀不信,他也从不许人这样传,他每听到一句他不想听到的话,便会拔了那个人的舌头。
她定是还活着,她定是又逃走了,他不让她走,她才放了这场火给他看。
这半真半假的惦念强撑起他伤愈后虚弱不堪的身躯,尽管他自己都不知道,她究竟是因为找不到墨时,万念俱灰才点火寻死,还是借着这场火连夜出逃。
她是生是死,他真的无法预料。
可他如今居然无比希望她是走了,她还在某处好好活着。
她是永州人,自小出身江南,过惯了南方的日子,若她是走了,定又会再回江南。
他即刻便下了死令,派了一行人快马加鞭下江南,将江南几个州翻过来找。与此同时,被他派去找墨时的人也不敢懈怠。
仅仅一月之间,府上人走灯散,又只剩他孤独清冷之影。
他许多夜都不曾阖眼,没了她,他是真的活不了。
他令人将那间只剩断壁残垣的房屋重新修葺,摆设与布局皆要同从前一模一样。
床边又架起熏笼,他便睡在熏笼旁的硬榻上,每夜都对着那张空无一人的床榻自言自语,像是在同她说话,哪怕得不到一丝回应。
他去旧府打开那张方匣,取出那套抽丝发白的衣裳与那只起了线球的香囊,枕在颈间,捧在手心,汲取那丝早已不存在的属于她的气息,才能得以假寐片刻。
她什么都没留给他,只剩这两样六年前的旧物,他视若珍宝,从不许任何人碰。
李忠一死,那些世家残枝再无所依靠,墙倒众人推。
年初,祁明昀借科举舞弊案杀礼部侍郎卢佑礼、国子监祭酒裴源,予往年科举中被人冒名替换答卷的寒门学子再入科场之机。
中秋丹菊宴,他与天子共同谋划宫宴行刺,演了一出贼喊捉贼,以谋逆之罪杀平阳伯梁文进、神武军副统领唐潭,贬中书令程青石为豫州县尉,彻底收回江南五坊掌管权,重编北衙禁军。
下元节,又借行宫逆诗案杀户部尚书朱世芳,河西郡王李邵等曾依附卢裴两家,今还与这两家尚存姻亲之人。
杀一儆百,杀鸡儆猴的雷霆手段一出,仅一年之间,四大世家相继倒台,所有余孽旧党皆被清除扫尽。朝廷广施仁政,大力惩处贪蠹,免除百姓苛捐杂税,南齐境内民生安稳,河清海晏。
这一年,祁明昀亲自下过五趟江南,去过永、安、豫、青五州,每去一处,便在此停留两月有余,可依然寻不见她的身影。
他甚至去过永州沈河县,回到了枣台村,那处村庄去年便被填移,地基建了两座皇庙,当年的松云山也被官府夷为平地,唯有兰芙的家,他下令不准任何人动。
可她没回过那里,那间瓦房中不见一丝人迹。
江南寻不到她。
新政颁布快两年,南齐所有百姓衣食住行皆离不开户籍与随身牙牌。她无论走到何处,不可能会过居无定所的日子,只要现身,必离不开要出示牙牌,他命各州府严加留意兰芙这个名字,可一年过去,各处都未有她的动向。
又是一年隆冬,寒风四起,外头下起了雪,稀疏雪籽噼啪砸在琉璃房顶,不消片刻,天地一片苍茫,满眼清白。
他今夜回了旧府,坐在她的房中,推开轩窗,庭中灯影昏黄,大雪飘飞,他仿佛看到了她蹲在那棵树下堆雪人的场景。
可推开门,清冷的阶上空无一人,只有满地厚雪。
“阿芙,一年了,你到底在哪?”他望着无边风雪,低沉呢喃,长身伫立风雪中,任雪花洒落肩头。
各处都无她的音讯,她是生是死,可想而知。
可他始终不敢相信她死了,为麻痹心神,他埋头政务,一刻也不让自己空闲。
这一年,他渐渐麻木头疾带来的疼痛,这丝痛意在他失魂落魄的躯体滚过,他甚至都不觉得这是痛。
房中灯影孤幽,下人自窗前走过,便知晓他又是一夜未眠。
永州渡口,江风凛冽吹刮,水天朦胧成影,一辆客船撑起风帆,水面漾起圈圈细波,亟待启程。
“诶,等等我,等等我!”
兰芙双手各拎着两捆刚出锅的糕点,风风火火踏上即将收束的甲板。
她在益阳绣坊的这一年间独挑大梁,深得东家器重,绣坊中的许多绣娘也来向她学艺。
益阳的绣坊与永州的这家是合开的,前些日子豫州来的一批锦缎,袖摆之上的花纹要用套针绣与雕绣交替。永州的绣坊是后开的,这边的绣娘技艺生疏,最繁琐的雕绣绣得不成样子。
东家怕耽误生意,便派了一行人从益阳下永州,以兰芙为首,一应人等在永州绣坊驻留半个月,教这里的绣娘雕绣技巧。
今日是归去之期,兰芙在益阳一年,甚是想念永州的点心,趁着船还未开,去了各处铺子里搜罗尽令她日思夜想,垂涎欲滴的糕点。
若是晚一步,船便发了,幸好及时赶上,没错过时辰。
这一趟跟着来的绣坊长工康安笑道:“芙娘子,我还以为你这趟要留在永州,不跟我们回益阳了。”
这康安比她小几岁,力气倒是大,在绣坊替她们搬卸货物,一贯是油嘴滑舌,不着四六。
兰芙用的是假牙牌,在人前只能顺应牙牌上的名姓,可她实在不想听旁人整日将不属于她的名姓挂在嘴边,便对外道自己的小名中带一个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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