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家不在,若是一箱中少了一张布,便是他们这些接手之人的责任。
“放心罢娘子,我带着人亲自点了三遍,保管妥当。”
兰芙点点头,瞧着他们一箱一箱往上运。
昨夜一夜疾雨,渡口的岸边满地水洼,她怕弄湿衣裙一,迈过脚底那道沟槛,往后挪移几步。
背脊蓦地抵上一堵冷硬之物,后边堆叠的三箱子货物摇摇欲坠,最上头的那箱边沿滑落,正要朝她肩背倾轧而下。
“娘子可千万当心。”背后伸出一双男子的手稳稳扶住那只沉甸甸的木箱。
兰芙这才发觉到方才的惊险,捂着沉闷跳动的胸口,微微喘气。
“多、多谢。”她认出此人是绣坊的长工陆青,她欠了欠身子朝他道谢。
陆青身材健硕,相貌端方,看面相年纪不大,却已在绣坊做了四年工,绣坊里的老人都常道他勤勉肯干,为人踏实淳朴。
他将箱子扶稳,清了后头的几箱货物,让出一条浅道:“雨天岸上湿滑,娘子且靠边站,我们都是些粗人,干起活来怕一时仔细不到。”
“诶,辛苦了。”方才算是有惊无险,兰芙一时面生尴尬,捧着那盏茶退到茶摊旁。
五十箱货半个时辰终于装船完毕,兰芙本以为渡口这边无事了,赶着回绣坊拆昨日上京戏班子里送来的那批布。珠绣这几个月都不常绣,难免手艺生疏,她欲提前回去绣几张布样熟悉一番。
“娘子且等等。”杜茂一袭长衫早已湿透,见她欲走,穿过乱糟糟的人群过来喊她。
“杜茂叔,怎么了?”兰芙还了茶盏与茶摊老板,付了三文钱在桌上,听到杜茂叔喊她,生怕是船上的东西出了问题,眉心簇了起来,忙道:“可是那边查了货觉得不妥?”
船上的那批锦缎是江南来的,她口中的那边自然指的是江南派来接货的人。
那些人都可叫做东家。
她来绣坊将近两年,绣过南齐各地来的布帛绸缎,让东家挑出毛病的货寥寥无几,即便有,那也是那头的人无理取闹,想临时赖些银子罢了。
若是此番真遇上这样的人,这便不好办了,东家不在,谁也做不了主,若要暗吃这个亏,她等闲是吃不起的。
杜茂摇头摆手,笑得眼尾沟壑深重:“那边来的东家看了后赞不绝口,说年底还有批妆花罗,还找我们绣坊添线!”
兰芙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坠回腹中。
杜茂又道:“不过还得劳烦娘子且随我去趟船上。”
兰芙不明所以,跟着他踏上湿滑的甲板。
她边走,杜茂便替她引道:“娘子常在绣坊里坐着,自是不知渡口运货的规矩。今年初政令一颁,各州江关海口查得严不留缝,来往的客船与货船从何处来,装了什么来,来做什么,又装了什么走,官府皆要登记在册,查得一清二楚。”
兰芙听后,恍然顿悟,此事她的确是不知,这两年朝廷一系列新政越来越严,她竟不知何时水运也查得这般严了。
“货船从始地起便发一本船册,登了那边的名头来,又要登我们这的名头走,以往东家在,便是登上东家与我的名姓,如今东家不在,只得劳烦娘子落个名了。”
“非要落我的名姓吗?”一提及名姓,兰芙收拢拳心,神色略显张皇。
她用了将近两年的牙牌上并非是她自己的名姓,每回明目张胆用着旁人的名姓,她都尤为不自在,生怕哪次便被人发觉端倪。
“能说得上话的,便只有你我。”杜茂指着后头的一排长工,“他们的名啊,没有用。娘子且放心,官府也只是走个过场,核个名便放他们出关。”
他自是不知兰芙的名姓是假的,还以为她用的是真名真姓。
兰芙无旁的法子,在旁人眼里这是举手之劳,她着实没有理由不落这个名,况且她若不为所动,便要耽搁了这批货物出关,她实在承受不起这个责任。
不就是落个名吗,两年了,她用了这个名字两年都风平浪静,这次定也一如往常顺利。
她执起笔,在那本船册上添了几笔字迹,那属于旁人的名姓,她用了两年,既陌生又熟悉。
青山与清白天际交接,稀疏雨点子又落了起来,她将船册还与那行人。
船终于收起甲板,拉上风帆,水面波纹荡漾,缓缓驶离益阳渡口……
上京的那批戏服倒是不赶,那头说两个月绣成便可,如今东家又未谈到新生意,上批江南的货众人日夜赶工,精神不济。
兰芙不欲让大伙这般累,今日申时初便关了绣坊,遣了大伙回家歇息。
回去得早,姜憬还在酒楼做账,墨时没这般早下学
。
厨房不剩什么菜了,她在柜架上翻找到几颗上次炖汤剩下的芋头,洗净削去皮切成片,生火上锅蒸,打算做些芋饺等他们回来吃。
这东西用木薯粉与芋头和成皮,里头包的是寻常菜馅,口感软糯弹滑,比饺子有韧劲。
可芋饺只有南方才有,永州最常见,安州虽也有,只不过做法略微不同。益阳人却是不吃的,她在益阳两年,从未见这里的人吃过。
今日是见到那些芋头,她便想着做几碗吃。
月桂本来在窝里睡觉,听见她剁肉的声音,两只耳朵一动,闻着肉味便摇着尾巴来了,黏在她脚下打转,赶也赶不走。
兰芙正在忙活,怕踢到了它,便割了一小块肉给它吃,月桂叼着那块肉果然就走开了。
酉时,天色暗了下来,厨房灯影昏黄,外头雨水侵打一树残枝,白蒙雾气在小庭院中缭绕。
她算好时辰,姜憬与墨时快回来了,便烧了一锅沸水,将包好的芋饺放下锅煮。
前日腌好的辣椒酱与萝卜条看着能吃了,她趁着煮饺子的空闲,拿出两罐东西各用筷子拨动浅尝。
辣椒酱鲜香麻辣,她喜欢在饭里拌上一勺,这样一拌,能吃两碗饭。萝卜条脆嫩多汁,酸中带着一丝甜,很是开胃,适合配着白粥吃。
这些从小吃到大的东西,哪怕只是富贵人家不屑上桌的粗茶淡饭,她也怎么都吃不腻。
芋饺煮好了,可人却还没回来,寒冬腊月,她怕提前盛起来会走了热气,便盖着锅盖煨在锅里。
她多点了只蜡烛放到厨房,拿起绣绷尝试绣带回来的花样,一边等他们回来用饭。
她绣得入神,目不转睛望着手中的针,身躯不知不觉靠近烛台,墙壁上刻着一道悠长娴静的身影。
“嘭,嘭,嘭!”
敲门声应和细密的雨声,声声入耳。
她被清越声响拉回思绪,手中的一块布已然绣好了半边精美繁琐的花纹。
这个时辰,定是他们回来了,她放下绣绷,撑伞去院中开门。
“来啦!”
门打开的一瞬,涌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张陌生的脸。
这行四五人皆是中年男子,披着蓑衣立在雨中,身上穿着官府里差役穿的官服,每人腰侧挂着令牌,配着刀。
兰芙被这阵仗吓了一跳,蓦然一惊,没拿稳伞柄,引得伞面微微倾斜,心头坠了坠,将门打得更开些,问:“诸位差爷,不知你们找谁?”
她以为这群人定是走错了。
“你是沈莹?”为首的差役打量她几眼,长眉一凛。
兰芙顿了顿,寒风贴在她肌骨,微凉的指尖在掌心暗暗揉搓。
沈莹,便是她这两年用的名字。
她不知官府的人为何会突然问她的名字,可她若说不是,便会引来更大的祸端,是以,她只能点头称是。
“正是。”她抿着唇,点点头。
方才那差役见她承认得不假思索,一挥手令人上前押她,“带走。”
第106章 再相逢
雨从傍晚落到深夜也不见停歇, 暖炉中的炭经窗缝溜进的寒风吹刮,忽明忽暗,溅出星星点点明亮的火花。
祁明昀头痛欲裂, 夜已深, 批完案上的奏折, 他不敢吹熄灯烛, 裹紧一床绒被独自躺在榻上。
一吹灯, 四周暗下来,便全是她的身影铺天盖地压下, 他抓不住, 触不到, 头便会越发地疼。
他极力妄图从头底的旧衣中汲取那丝熟悉的气息,可时隔七年, 那件衣裳本就是寻常纶布所织,如今年岁已久,袖口已有些抽丝褪色,衣物被屋内的熏香彻底浸染,早已不剩旁的气息。
他从未停止寻找她们母子, 他不信兰芙死了, 已幻化成了他心底的一种执念。
夜深人静时,他也会想她是否真的死在那场火中, 可越想,他的心便宛如被一腔苦涩浇了个透, 痛得四分五裂。
他不放弃找她,只有这样, 他才能被这丝念想强提起心神。
他真的,很想她。
从最后一次见她, 已经快两年了。
他始料未及,他起起落落,兵戈扰攘的一生中,唯有她的身影伴在他身旁挥之不去。
清晨,空庭积满了雨水,檐雨滴答垂落,窗纱投进第一束天光,照得房中那两件喜服上的珠花亮泽了起来。
他果真让人去赶制了喜服,一针一线以金丝所织,华冠丽服,锦衣玉带,袖口与衣摆缀着的琳琅珠玉令人移不开眼。
这两身喜服挂在房中已有将近两年,他时常亲自掸落衣物上的灰尘,对着眼前的鲜艳服饰痴痴细望,只待找到她,盼望她会答应他。
他夜里只要一梦到她的样子,便会醒得很早。
醒来后,四下空荡,唯有落寞孤寂与他为伴。
此时不过才卯时将至,院中的下人还未起,他握着那只在被窝中捂得温热的香囊,捧到眼前婆娑细看,门外忽起一阵响动,是庄羽在外头喊。
喊声一句比一句激昂,祁明昀听到了,还以为大清早有哪位官员来造访,他神思被扰,面显不虞,淡淡道:“何事?”
“主子!有夫人的消息了!”
祁明昀脑海一片错愕,空白了半晌,脸色才陡然大变。
他掀开被衾下榻,连衣裳也未来得及披,不可置信般望着门外带来消息的庄羽,话音既沉又颤,“你说什么?”
他只觉是仍沉浸在昨夜的梦中未醒,随着耳畔一声翁鸣迭起,头脑便麻胀得厉害,身形都有些不稳。
庄羽眉稍俱是欢颜,清晨接到暗卫的消息,一刻也不敢耽搁,即刻来禀了主子,“主子,夫人、益阳有夫人的消息!”
祁明昀喉嗓干涩,两眼发直,捱过短暂的震惊,紧接着灌入心头的便是莫大的幸喜。
他一袭单衣,慌忙涉阶而下,不顾衣摆染上一片湿泥。
他就说,她没死。
她真的没死。
益阳距上京不过一日路程,他快马扬鞭,半日便可抵达。
沉劲的马蹄印深深嵌在泥土中,马尾溅起飞扬泥水,这一路,他心血沸腾,心口砰砰直跳,浑身俱是按不下的冲动。
姜憬与墨时回来时,天色已全然暗下,院门连同各处房门都是虚掩着的。
二人下意识以为兰芙回来了,可进了门又不见她人影,还以为是遭了贼,连忙进房中四处查看,直到看见灶下的柴火还燃着,揭开锅,里头是一锅煮好的芋饺。
这才松了一口气,定是兰芙率先回来了无疑。
起初墨时四处找阿娘,姜憬见一锅饺子没来得及盛起,还以为是缺了调料下锅,兰芙临时转去街上买了。
可一直等了一个时辰,灶下的火都熄了,一锅饺子凉透也不见人回来。
兰芙走时门都未落锁,应是不曾走远,可若是就在近处,为何这般久了还不见回来。
姜憬眸色微暗,呼吸沉重,意识到许是出了事。
最坏的猜想,便是她被人发觉,如当年在安州那样被一群人强行带走。
她心慌意乱,吓得双腿垂沉发软,不知该如何是好。
住在隔壁的宋婶端着饭碗过来瞧探,见屋里总算回来了人,神色焦急,道:“你们可算是回来了,约莫一个时辰前,突然来了几位差役,带了芙娘子走,也不知是做什么?”
“说来也奇怪,那些人就问了句名姓,才一点头,人便被带走了。”宋婶扒了一口饭,用筷子敲着碗沿,摇头埋怨,“这好端端的,官府怎的还胡乱抓人,莫不是搞错了……”
旁人口中的只问了句名姓便胡乱抓人,姜憬一听,瞬时恍然大悟。
她与兰芙用的都是旁人的牙牌,宋婶说官府只问了兰芙的名姓便将人带走,定是牙牌真正的
主人那边出了什么不妥,让官府给查出来了。
两年了,她们为隐姓埋名,别无他法,只能握着那两只不属于她们的牙牌日夜提心吊胆,万幸两年间都未出过岔子,可这日终归还是来了。
这可如何是好,兰芙去官府走一遭,官府那边再派人一查,她真正的名姓则定然暴露无遗。
不过这都是后事了。
朝廷这几年愈发管束得严,冒用他人牙牌一经抓到便是大罪,当务之急是要想法子救她出来。
她带着墨时匆匆赶往官府,可这个时辰了,官府的差役陆续递了牌子下值,朱红的漆门紧闭,兰芙许是被押在里头没放出来。
二人忧得手足无措,只能寸步不离坐在石阶前等。
一直等到次日清晨,一丝微光破开灰蒙的天,紧闭的大门从里头打开。
姜憬想涌进去见人,却被推搡了出来,说是还未到上值时辰,让她们要报官自写了状纸去外头等。
可她们在益阳两年,自力更生,无依无靠,也不认识什么消息灵通之人。
“赶紧走!没到时辰告什么告?”差役将她们轰走。
她带着墨时束手无策,急得宛如热锅上的蚂蚁。
祁明昀午时初便到了益阳,策马驶过长街,直奔当地官衙。
沈莹,青州人士,年方二十一,失踪三年有余,便是那日在渡口打捞上来的女子。人几日前就被发现死了,好巧不巧,还是在益阳被人给捞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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