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果然脸上流露出犹豫之色。
“只不过我们女学馆一开始收的都是真正贫寒之家无处可去的女子。”玉姐儿在旁边开口。她可不乐意收这种人的孩子,“诸位若有合乎条件的尽可来报名。”
等诸人散去后玉姐儿就小声问妹妹:“若那人见女儿来学,真的不给她嫁妆钱怎么办?”
“不会,他那种爱面子的人为了虚荣不得不支付,只不过平日里恐怕心里不痛快多加刁难女儿罢了,所以女孩儿学一门手艺安身立命,不管在婚前婚后都能将腰杆立得更加笔直。”
女学馆之事在贫民区里起了不少轰动:女儿也能学手艺?!
城里也有厨娘、绣娘之类,但都有苛刻的拜师条件,没有门道的贫民很少能找到。所以穷人家的女儿也就漂纱、浆洗、缝补、绣花这些不需要什么手艺的工种,还要在全家人外出做工时做饭、收拾家,等适龄嫁出去。
如今终于有了另外一条道。
女子们自然是愿意的,她们在家里做饭洗衣并不算清闲,但因着家务活没有报酬拿所以还是会被家人嫌弃。
听闻宓家酒楼里的伙计都是老板教出来的,老板还发明了“盏酿”和“盏药”,盏酿器能造出仙酒,盏药能抹伤口,样样都是好东西,能跟在她左右,应当也能有大造化吧?
因此许多女子都来报名。
审核的人都是叶盏的徒弟们,各个面色潮红,强压着心里的激动:招了新人她们就是师姐辈,得了师傅那么多恩惠如今终于能把这份惠泽传下去了。
审核时自然是认真慎重,必要真正的贫寒,还要跟候选人聊天,看她是否心志纯良,以免像上次一样出个叛徒。
却被叶盏制止了:“只要真正贫寒就尽数招进来,一个穷女孩子,就算叛能叛到哪里去。”她若是不招人那女孩就可能沦落到烟花之地,招回来还能有机会教导她走正道。
于是女学馆第一批三十人很快就招进来了,当中有不能再生育的典妻,还有父母去世后被外地族人卖到京城的孤女,还有被父母遗弃吃百家饭长大的乞儿。
贫寒之家有父有母的小娘子在这些人中间居然都能算家境优越。
流程还是一样,先给她们换洗衣裳再带去阮家香水行洗澡。
阮家香水行自然不收钱:“两家都是亲戚了,不能收。”,衣裳倒多,第一批伙计们早就把自己多余的衣裳都捐给了新人。
第一顿饭自然值得期待,小娘子们上桌就挪不开眼睛去了:雪白胖乎乎的白面馒头是论盆上的。
佐馒头的不是咸菜,而是大盘大盘的菜肴!
家里的肉菜都优先给在外工作能带银钱回来的家人,所以女孩子们都没吃过什么荤腥。
此时看见各个嘴边忍不住分泌口水,眼巴巴看了又看:一盘烤鱼焦黄外皮都开裂了;一盘千层油旋烙饼黄澄澄,散发着好闻的小麦香气;红艳艳的腐乳炖肉五花分明,透着琥珀色的光泽;醉虾酱色的汤汁里飘着几点鲜红的茱萸粒,里头虾子已经被腌得半透明了。
“赶紧吃吧。”叶盏摆摆手示意她们自便,“这是给你们的接风宴。”
不用她招呼第二次,小娘子们赶紧坐在了餐桌前,开始用餐。
饭桌上的鱼被烤制过,焦焦的脆皮剥开后,里面嫩的鱼肉直冒热气,吃起来肉质鲜嫩,舌尖都觉得舒服。
最肥厚的羊尾油很新鲜,炙烤后上桌,香气扑鼻,用小刀切成许多块,每人尝一点,肥油一下就流得满嘴都是,却无人抱怨:她们平日里能吃到的油水很少,此时都被丰腴的羊油征服。
蘸点老板做的酱料,名贵的胡椒香气和孜然酱调好,正好解腻。
吃腻了再喝一口豆腐白菜蛤蜊汤,顿时眼前一亮:蛤蜊鲜美,豆腐滑溜,汤汁清甜,解腻效果甚为妙绝。
三十人直接吃掉了一桌子菜肴,桌上盘子、碗都清理得干干净净,连菜汤都没留下。
叶盏看着她们怯生生的眼神,赶紧笑着安慰她们:“无妨,以后我们时不时有机会吃上肉菜,以后都是好日子。”
以后都是好日子。
女孩子们咀嚼着这句话,隐约觉得前头的路终于多了一丝亮光。
先挑自己想做的爱好,大部分女孩子都选了厨艺,有部分是因为对叶盏有孺慕之情,大部分却是因为在家里饿怕了,想着做个厨子无论如何也能吃饱饭。
当天叶盏就安排上了课程:“所谓做饭有蒸、煮、煎、炸、炒、煨、焖、烧、烩、溜、爆……,每样都不同。”
随后给她们讲解每种烹饪手法的不同。
徒弟们各个竖起耳朵,她们也就见过炒和煮蒸,其余那些手法闻所未闻。
讲完后叶盏便亲自带她们做一道菜:“一会你们看看这道菜是哪种手法。”
白花花的鸡脯肉剔去肉筋,用力锤烂,学生们多,你一下我一下很快就捣成了鸡茸,再加清水和蛋清,最后加猪板油。搅匀成鸡糁状。用葵菜包好。
而后用同样的手法做了猪瘦肉茸。葵菜包鸡糁放入砂锅里煮熟,再倒入瓷盆。
最后起锅用高汤煮熟后倒入猪瘦肉茸,放入包好的葵菜包鸡糁,高汤沸腾后舀入汤碗。
“这道菜用了煮、”
“还用了烩。”
“正是。多种菜类一起煮就是烩。”叶盏赞许看看回答的小姑娘,“这道菜叫烩鸡蒙葵菜,在酒楼里能卖到五十文。”
小娘子们惊讶:鸡脯肉和猪肉成本算下来也就二十文,像这么一道菜居然能卖许多钱。
可转念一想“这钱也不大容易,鸡肉和猪肉都要剁成茸,加入高汤烩煮也要求手艺高超。”适才师傅做菜时她们都看得一清二楚:运刀跺肉时刀影飞快,葵菜包肉时又轻又有巧劲,一看就是经年的功夫。
“所以才要好好学。”玉姐儿笑道,“我学这些也就用了一年。”
小娘子们果然大受激励,开始用功学习做菜。
好在如今酒坊生意蒸蒸日上,酒楼的生意又很稳健,外面通过行会接承包单,不然叶盏真很难养活这多出来的许多人。
小娘子们学习劲头十足,叶盏便少不得要多跑几次行会,跟段行老寻觅一些外包的活计。
当然免不了要听同行的风凉话:“您如今也算是红透汴京城,何故要来与我们这些虾米抢食?”
叶盏回过头看,看是一位家中酿酒的赵老板,想必是嫉妒她酒楼生意好,心中了然,并不挂脸,只笑道:“哪里的话?我也不过是勉力维持罢了。”
赵老板还待要说,却被同行拉了一下:“满城的酒楼谁没受过宓家酒楼的恩惠?”当即讪讪然闭嘴。
叶盏并不与他计较,只问段行老:“行老,最近可有造饭生意?我手里又有锅又有人,从前还有多次造饭的经验。”
“恐怕没有。”段行老遗憾作答,“说起酒库之事,我前段时间有些家事要料理,没顾上去当面庆贺,这里补上。”
“哪里。倒是您的家事,可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么?”叶盏这才留意到段行老神色不太好,秉承着人道主义,难买多问两句。
“多谢挂念,如今已经处理完了。”
两人契阔了两句,就听旁边的一位老板说话:“段行老,听说下月就是选新一任行老的日子,您既有家事挂碍,还逐鹿么?”
“新行老?”玉姐儿好奇问,“行老还能轮换么?我怎么没听说过此事。”
“是啊。”周围众多老板们凑过来,“我们都想问这事呢。”
“往年早就在三月三那天发了,今年怎得总不告示?”
“莫非是没有此事了?”
段行老脸上面露片刻尴尬,随后恢复了正常:“能轮换,每三年换一次,当时我妻子病故,我悲痛至极,忘记了将轮换的告示告知其他人。”
原来他适才说的家事是此事,众人面露戚戚,责备的话就再也说不下去了,转为安慰他。
段行老却仍旧文质彬彬,跟诸人道歉,还将告示拿了出来,说明了选举之法:“到时候全行会的成员都会来这里,每人将中意的行老人选写在纸条上投入木箱里,谁纸条多就是谁。”
原来是不记名投票方式。叶盏点头,这法子民主。
老板们便议论起来:“也不知道今年有谁参选?”
还有人凑过来给段行老卖好:“今年我还是选您。”
“此言差矣。”段行老仍旧是不偏不斜的样子,“行老是能者居之,不能是段某的一言堂。”
玉姐儿小声跟叶盏说:“段行老这话倒公平。”颇为赞赏。
还有人问叶盏:“宓老板意下如何?”
叶盏摇摇头:“我对此事不感兴趣。”她心中所想之事靠自己也能办到。
赵老板却上下一瞥叶盏,忽得浮现出一抹坏笑:“宓老板才干非凡,风头正劲,不知道的人还当你是食饭行行老呢。”
段行老周围的人果然神色有警惕起来的,可段行老还是那副宽厚平和的样子:“赵老板慎言。”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没安好心。”玉姐儿可不惯着坏人,指着赵老板鼻子就冷冷道,“挑唆我们两方心生隔阂,你有什么好处可以拿?”
几句话就揭穿了赵老板的心思,让他说不出话来。
几人正说话,忽然听得外面喧哗,一对衙差进了行会大门:“哪个是宓盏?哪个是食饭行行老?”
“我是行老。”段行老赶紧上前赔笑道,“不知诸位有什么贵干?”
玉姐儿赶紧拉出妹妹,上前问:“诸位有什么事?”
衙差们从怀里拿出一封文书:“开封府府尹有令,因着民女宓盏造‘盏酿’、推行仪狄醉、“盏药”、设女学馆,与开封府黎民有功,为旌善昭忠,着食饭行上报……”
叶盏听了半天大致有了数,大意是命令食饭行将她的一些事迹整理给开封府,方便地方政府上报朝廷。
行会里其他人都愣了,还是段行老老道,第一个反应过来:“小的自然会尽快上报上官,辛苦诸位了。”说罢赶紧招呼人给他们端茶倒水。
衙差们却不喝茶:“公务在身,叨扰则个。”说完就走。
直到他们走了叶盏还在琢磨,为什么是她呢?开封府府尹又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是她做的呢?
还来不及多想,就听段行老笑着对叶盏拱手:“恭喜恭喜,这可是食饭行成立之后从未有过的大好事!”
第157章
等官府的人走后周围的人议论纷纷,叶盏才从他们的话中提炼出一些有效信息:官府会不定期选出本辖区的好人好事,类似“忠孝仁义”事迹,加以表彰。一来表示长官“教化”之功,二来上报朝廷成为“皇帝治理有道”的证据。
她的事迹涉及民生、医疗方面,自然符合主题。
只不过……她不过是个民女,汴京城里又卧虎藏龙,举孝廉也轮不到她这个普通老百姓啊?
叶盏能想到,周围的人也都能想到:这样脸上贴金的好事,多得是有权有势的大佬瓜分,哪里轮得到叶盏?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
“难道是段行老有意上报?”
这个猜测出口,其他人便也明白了大半:“食饭行本就受辖于官府,跟官府上报理所当然。”
这下诸人称赞:“段行老高风亮节!”
“唯才是用,毫无私心,果然是段行老。”
“诸位折煞我。”段行老谦逊摆摆手,“段某本就是得了大伙儿抬举才能坐上这个位子,所做都是本职。”
他谦和,大家更加称赞:“段行老谦虚了,我们都知你素来为人,做出这等事不奇怪。”
“不居功,不贪功,不倨傲,果然是格局远大。”
叶盏也盈盈行礼,谢过段行老:“多谢您举荐。”
段行老赶紧虚扶她起来:“那些事都是你自己亲自所为,当之无愧。”
没多久朝廷的表彰下来了,赐叶盏绯衣、器币若干。
阖家高兴,有了这些东西,只怕一般来闹事的人就要掂量掂量,会给酒楼里少许多麻烦。
宓凤娘还特意寻了裱书画的工匠,请人家将绯衣装裱到檀木框里挂到酒楼最中央的位置,让人一进门就能看到。
玉姐儿高兴不已,将那日在食饭行的事跟家人说了一回,末了还加一句:“这段行老人还真不错,这次全仰仗他上报。”
“是不错,面对这样事没有藏私也没有任人唯亲,可见还有几份肚量。”银哥儿也称赞。
器币指的是礼器玉帛,简单明了讲就是玉石、帛布,叶盏便每样给家里人分了些,图个喜庆吉利。
又拿出其中最好的一匹帛布激励徒弟:“三个月内若是谁能出师,便将这帛奖励给她。”
徒弟们果然备受鼓舞:那可是朝廷赐下来的吉利物件!
因此各个学习劲头倍增,恨不得秉烛夜游,店里伙计们的伙计也多了许多切得横七竖八的萝卜条、芋头片——都是徒弟们练手的下脚料。
“这回可多亏了段行老,这次行老擢选我自然要选段行老。”玉姐儿拍手笑。
“这次行老擢选你有几成把握?”汴京城一处住宅里,一位须发尽白的老者问对面的男子。
“孩儿有七成把握。”段行老恭恭敬敬回答,“已经与许多掌柜交过底,知道他们有意选我。”
“不可大意。”长者垂着眼睑,似乎在闭目养神,“这许多年行老之位都是轮流坐庄,你忽然提出要连任只怕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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