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那头,他听见祖母咳嗽一声,又问叶盏:“二姐儿,若是你,你待如何?”
墙这边,裴昭的手不自觉攥住了。
他抬头想看,却只能看见雪白的花墙和头顶湛蓝天空,墙头有几枝徘徊花枝,在风里高高翘起枝条,袅袅飘展。
因着不知道她会怎么回答,裴昭越发惴惴,只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砰乱跳。
他努力竖起耳朵,捕捉着墙那头的回答,不知是不是心里作祟,他怀疑自己当下连血液冲刷心脏的响动都能清晰可闻。
叶盏思索了一回,认认真真答:“若是我家眷意欲行此,我不会怕,也不会后悔。”
“怎么?”柳氏声音大了一点,似乎始料未及,“你胆子倒大。”
“倒不是胆子大。”叶盏笑,“譬如我做菜,有时也会被烫伤、切到手,被菜里的青虫吓一跳。但若是有人叫我不做菜,那比杀了我还让我难受。”
她有爱好,不会因为中途的艰难因噎废食。
“推己及人,自然也不希望对方舍弃自己的心中所爱。”
在场的夫人们纷纷点头,都觉这话说到了自己心坎里去:
“是啊,都说巾帼不让须眉,咱们公门女眷也不是贪生怕死的。”
“他们男人能出生入死惩治歹人,我们旁的不会,但就算怕也不会拖后腿。”
“就是。”
裴老夫人话里已经带了笑意:“好孩子,是个会体恤旁人的。就是没眼光的人太多,也不知是不是睁眼瞎。”
没眼光的人指的是谁?诸人虽然惊讶,但觉得可能是叶盏开店时遇到的势利眼之类,便也没当回事,就是叶盏自己也这么认为的。
殊不知一墙之隔,“睁眼瞎”的裴昭站在风里,脸上神色莫测。
柳氏又笑:“若是诸位夫君说觉得自个儿面对的匪人如虎口之厄,涉危履险,要与诸位和离,这又怎么办?”
“他敢?”有位夫人口快,“我看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就是,我家那老货瞧不起谁呢?老婆子我怕那个?”
“就他高风亮节就他要青史留名?一声不吭就把家里人当拖累?”
“说不定他打起来还没我厉害呢,还敢小瞧我是贪生怕死之徒?”
你一言我一语将那假想中的“夫君”批得一无是处。
裴昭觉得后背起了一层汗。
赏完花宴席还未散去,裴昭觉得心中憋闷,索性在院中呆坐。
原来两位长辈联手做这一场戏,想要让他意识到自己所行错误。
听完那番话,裴昭才觉自己之前所想太过狭隘。
他又有什么资格替别人先做抉择呢?
这在夫人们眼里,就是“瞧不起人”。
也不知叶盏生不生气?
他正悔恨,就听小丫鬟通禀:“老夫人、夫人要见您。”
裴昭猛地站起:“好。”今日就是被训斥、被罚跪他都认同,绝无半点违抗。
见了两位长辈,她们脸上却很和煦,并不提过去之事,反而笑眯眯道:“今日宴席上见了叶盏那孩子甚为投缘。”
“媳妇也喜欢得紧,又识大体又性情和煦。”
她们称赞叶盏,裴昭唇角努力绷着装不在意,眼睛的笑意却遮也遮不住,大抵喜欢一个人,听外人称赞她,你都会发自内心喜悦。
正听着两位却话音一转:“所以老身想将这孩子收做干女儿。”
“母亲说的是,虽然年龄相距有点大,但我也想多这么个小姑。”
?
裴昭急得抬头,祖母认什么不好?居然要认叶盏做女儿?
如果这样的话厅,按照辈分他岂不是要叫叶盏为姑姑?
“不可!”脑子还没转过来,声音跑得比心快。
“唔,你倒是说说,怎么不可?”裴老夫人优哉游哉开口。
“年龄太小,二姐的年纪太小。”裴昭飞速找到个理由。
“你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妥。”老夫人喝了口茶,“那就由你娘出面,认她做女儿,我便多个干孙女也好。”
“不可!”
“怎么不可了?”柳氏理直气壮,“她与你年岁差不多,我家又是累宦人家,认她做干女儿不算屈就了她。”
“到时她做生意有我家庇佑,待她出嫁时你母亲和我自会准备一份丰厚嫁妆,就当她是自家女儿一般嫁出去。两相宜。”老夫人一唱一和。
裴昭不知道自己祖母和母亲何时变得如此默契了,居然在这件事上达成了一致。他也顾不上想,急得只是阻拦:“不可,我先前去她家提过亲。”
“原来是为了这个么?”老夫人倒一脸慈爱,“提过亲不算什么,往宓家提亲的人多了去,我看宓家也不当回事,别说提亲了,就算定亲又如何,我记得二姐还帮过先前与她订过亲的前婆母呢。”
“这……”裴昭一时说不出口,紧迫之际又想不明白自己要说什么,急得额头上青筋绽起,半天忽的福至心灵,明白了自己要的是什么。
这才开口:“孩儿,想要往宓家去提亲。”
“哦,我记得你先前就提过亲,怎得不提了?”老夫人脸上神色不变,慢条斯理喝着茶。
“是孙儿左了心性,当日审出辽国奸细绑架二姐意图威胁孙儿时,孙儿便萌生了退意,不愿让二姐趟这浑水。”
“所以你就私自做主张?”老夫人放下茶盏。
“正是。是孙儿错,孙儿知错了。”裴昭咬了咬后槽牙,当初再不悔如今也后悔了。
“好自大。你凭什么认为自己可替旁人选要走哪条路?”别说老夫人了,就连柳氏都忍不住了。
“是孩儿错了。”裴昭垂着头,声音低低垂下去。
“知道错有什么用?嘴上说千错万错,莫非还能补偿人家半分?”老夫人板着脸,“真是糊涂!”
几句话训得裴昭面红耳赤:“孙儿这就去请罪。”
“去吧。”老夫人开口。
裴昭转身就走。
“慢着!”柳氏到底还是心软,叫住了儿子又叮嘱一句,“二姐性子烈,你多软和些,莫要惹她生气。”
“孩儿晓得。”裴昭点点头,快步流星离家。
见他走了,柳氏叹口气:“也不知这番能不能?”
先前儿子就不娶妻,急得她与丈夫如热锅上蚂蚁,好容易知道儿子开了窍,可如今看这样子,似乎还有得磨呢。
又后悔当初没留在汴京及时劝阻儿子做傻事,又恨为了仕途只能父子家人两地分居,又担心裴昭此行出事不顺。
思来想去一番,再抬头却不见老夫人踪影。
“老夫人她老人家已经回去了。”旁边侍奉的丫鬟开口。
柳氏应了一声:“我瞧着今日宴席上的苏造点心老夫人多吃了几块,你着人叫后厨去做,多做几种呈上去。”
想想又吩咐:“再送些时兴的帷帐,颜色要群青、靛蓝、绀青、藏蓝-之类,我瞧着老夫人喜欢藏蓝,对了,不要太沉闷,既然颜色定了藏蓝,上面纹路花样就挑些蜻蜓蝴蝶或是仕女闺中取乐之类的活泼花样。”
女婢应下要走,又被柳氏叫住:“再叫花房送些活泼的花草过去,对了,索性叫手艺好的花匠过去一趟,我瞧着那边花木都过于肃穆,要改得轻爽些,不然再送些八哥、黄莺、叭儿狗过去,免得婆母寂寥。”
女婢应下,过一会却苦着脸来回话:“回禀夫人,老夫人不收,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她只是为了谢二姐送的点心才当一回月老,您可别当自己个是蔺相如。”丫鬟很是为难,支支吾吾说出这句话。
却没想到自家夫人非但没生气,还噗嗤一下笑了:“老夫人这是要当廉颇啊?笑话我与她演《将相和》?我瞧着她老人家武艺也不好。”
又吩咐:“既然如此,你就去宓家酒楼买些点心,就说是酒楼的点心,跟我无关。”
“那……那些帷帐、花草、叭儿狗呢?”丫鬟一脸为难问。
“照送不误。”柳氏丝毫不生气,“对了,再加一份戏园子里的朱红面具。”
朱红面具?丫鬟疑惑。
“是啊,廉颇是武将,得戴红脸面具。”柳氏笑眯眯答。
*
叶盏比裴昭晚到酒楼。
其实他被老夫人、夫人审问时叶盏就在堂后的屏风后面。
等裴昭走后,两位夫人这才命人将屏风撤去,老夫人也不提刚才的话,倒是柳氏满是愧疚:“德音幼时我随他爹四处仕宦,将孩子寄养在娘家,如今看来着实是管教不周……”
“这与您无关。”叶盏赶紧答话,她今天打半日交道了解了柳氏为人,知道这话是她发自本心,非是客套或阴阳怪气。
不过她体谅柳氏并不代表能体谅裴昭。
怎么说呢……第一反应当然是恍然大悟:怪不得他忽然没了音讯。
第二种感受是气恼:为何要替她做主呢?
这种大男子主义背后本来就是一种轻视,认为她无法自己做决定所以需要他裴昭替我做决定?
第三种浮上心头的感受是理解,毕竟裴昭是古代人,要跟他讲大男子沙文主义他大抵也不懂。抛开男女之别,他受过的教育也是“君子以辩上下定民志”、“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之类,讲究君子庇护百姓,说不定他自作主张还以为自己多崇高呢,这是价值观问题,须得讲清楚。
几种情绪涌上来后,叶盏深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心绪平复,这才起身道别:“多谢老夫人、夫人款待,晚辈这就告辞归家。”
等马车到酒楼,远远就见裴昭在酒楼门口俯首等候。
他也没有带仆从,自己一人立在篱笆处,望眼欲穿盯着大路,见叶盏从马车上下来,急着就要往前,想要剖析。
却不提防叶盏从马车上利落跳下来,指着自己脑袋问他:“看看,这是什么?”
这?
裴昭顿住。
“这是我脑子。”叶盏气势汹汹,“我有手有脚有脑子,自己可以做决定,不用别人越俎代庖!”
小徒弟们你扶着我我牵着你,两两躲在酒楼各个角落,小心打探着那边的动静。
老板和小裴大人两人一路从门口到后厨,师傅一直在输出,小裴大人垂手而立,恭恭敬敬,就如弟子一般。
远远瞧见裴昭被骂得狗血淋头,即使不靠近都能感受到老板气势汹汹。
“可要上前劝架?”小徒弟焦灼问玉姐儿。
小裴大人毕竟是朝廷命官,师傅旁边可有菜刀呢,若是心情不好一刀下去怎么办?
“不用,裴昭活该!”玉姐儿恨得牙痒痒,想了想将手里的茶壶递过去,“这样吧,你送茶过去。”
小徒弟嗯了一声,摸了摸茶壶:“有点烫,要兑点凉水么?”
“无妨,烫了好,喝着正好。”
小徒弟猜测:师傅的意思是两个人喝着茶,难免要吹茶,这捧着茶杯吹来吹去,那些剑拔弩张的气势就荡然无存了?正好化解戾气于无形?
不愧是师傅,高明。
小徒弟拿着水壶去了。
小裴大人果然拎起茶壶给老板倒水。
老板接了水杯却不喝,将茶杯放在唇边试了试温度,随手就将茶杯泼到了。
“哎呀!”小徒弟惊呼一声,那水的温度不至于烫伤人,但也比寻常入口的温度要热些,烫在身上还是很难受。
老板一向是个温和性子,没见过她发过这么大的火。
小裴大人脸上滴答答递水,露出来的脖子有点红,似乎是被水烫着了,身上衣裳还挂着茶叶梗,但还是陪着笑跟老板解释什么。
小徒弟走到玉姐儿身边时还在后悔:“早知道我就不拿烫水过去了。”
“早知道就送些便宜的茶叶过去了,枉费了我淘弄来的上好御贡茶。”玉姐儿也一脸遗憾。
也不知裴大人怎得,反正他离开酒楼的时候是全须全尾的。
小徒弟还特意比对了下小裴大人的四肢,确保没有任何缺失。
只是自此之后,小裴大人倒常来酒楼里,师傅也不赶他走,也不跟他说话,任由他转悠。
小徒弟虽然不懂,但还是把茶壶都藏得严严实实的。
*
隔天食饭行聚会,段行老宣布过两天是食饭行出面给叶盏举办的庆贺宴,会请曲院和开封府一些官员和小吏。
叶盏出面想推了此事,但听段行老说这庆贺宴是遵循旧例,不好为她一人破例,还说要酬谢为叶盏请封的官员,叶盏也不便取消,便答应了下来。
“那就好。”段行老笑得人畜无害,“酒席由各家酒楼出各家招牌菜就好,你来做点心。”
“嗬?”旁边有掌柜打趣,“吩咐宓老板做点心,是一视同仁还是单照顾她啊?”
掌柜们互相看,都笑了起来。
有嘴快的大声道:“没想过段行老会去宓家提亲,可我一看,这两人站一起,与戏文里的金童玉女也不差。”
自打段行老上次提亲后,这件事就在行会里传了开来。
叶盏倒不生气,她能分辨出大家没有恶意,只不过不喜欢太出格:“这点心我就不做了。”
“等等。”段行老板起脸,“有官府的人在,我想着你家的蛋糕做得好,好让他们知道你手艺当得起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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