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行老听到那个“难”字骤然变色。
脸上丝毫没有人前的谦和,取而代之的是无尽戾气。
他必然要得到!
否则……那笔巨额款项如何隐瞒?
食饭行中成员都会拿一笔钱出来,汇集起来用作扶助孤老、骤然周转困难的成员。
可他已经将其中的资金尽数挪用……
唯有连任才能隐瞒此事。
“那笔钱你拿去作甚了?”长者忽然冒出一句。
心事被戳穿,段行老吓得一激灵,差点将手里的茶箅掉到桌上,回看长者,却见长者仍旧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如城门口坐着猫冬晒太阳的老头没什么两样:“还是说出来罢,这样老朽也好帮你想办法。”
“叔父……我我……”段行老没了刚才的体面,眉目垂下来,苦着脸几乎要哭了。
“尽快开口才能尽早解决,莫非你以为没有旁人留意到么?”老者屈起关节敲了敲桌面,似在催促他。脸上仍旧淡然,可语气里已经隐约有了嫌弃。
段行老稳了稳心神,才开口:“我……我把钱拿进了交引铺,买了香药引和犀象引。”
香药引和犀象引都属于“交引”,由官府发放,认引不认人,商人们交钱拿“交引”,拿到后便可去边疆某地领香药、象牙、犀牛角实物。
交引铺便是这些交引的交易之地,类似于后世的期货交易所或股票交易所。
商人们常常将手里的交引四处交易,有人看涨,便高价买入交引,有人看跌,便在市场上卖出手中的交引。①
“你一介厨子半点交引门道不懂,就贸然去交引铺交易?你可知那里一笔交易动辄千万②?”那长者从鼻子里嗤笑了一声,似乎没想到段行老会这么蠢。
“晚辈,也粗略懂一点。”段行老昂起脖子,头一次露出不服气的神情,“头一次也是赚到钱的!”
他第一次侍奉贵人们时在酒桌上听见了一耳朵,说犀牛角要涨价,因此就拿出一千两全部买了犀象引。
果然过几天价钱大涨,段行老立刻卖掉,足足赚了一百两银子!
这才几天一买一卖就赚了这许多,段义大为惊喜,他辛苦开酒楼才能赚几个钱?
“赚钱?”长者笑了,“那现在赚到钱了么?”
这……
段义卡壳了。
之后他立刻将所有的钱财又投入,买卖犀象引,谁知市面上忽然冒出番邦人在闹市杀人的传闻,一下就导致犀象引价格大跌!
他足足赔了几千两银子。
将他的银子都赔了进去,段义不甘心,又拿出家族的银钱进去,这下赚了钱。
然而他没有就此收手,赌红了眼,索性挪用了食饭行行会上的钱,杀入了交引铺。
非但投资犀象引,还投资香药引,不行就盐引、矾引、茶引,总之每样交引都被他买了个遍。
一来二去,他一赔再赔。
非但把自己的钱赔光了,还将家族的钱、食饭行的钱全部赔了精光。
段义慌张,只好用自己酒楼的经营收入来偿还家族的钱。
这还不够,他还盯上了官府投标的机会。
官府常有机会需要招募厨子们给工地做饭,不定期交给食饭行来发布,然而段义索性将这机会私下里买卖,原本是人人都可得知的机会,却被他恶意隐瞒,拿来出售。
部分收到他暗示的老板自然愿意出这个钱:反正扣除了这笔钱还有得赚,自然是愿意贿赂他。
可以说上次叶盏争夺的那笔给工人做饭的机会,其余的都被他私下里卖给诸掌柜了。
“说罢,你一共拿走食饭行多少?”
“拿走……”段义算了算,“挪走了五百两。”
“若是你能当选行老,这钱就由我来代你垫付。”长者轻描淡写,似乎只是付了个铜子那么简单。
“!”段义大喜,他没想到长者居然还能出钱。
“不要高兴得早,你若是选不中,这钱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出。”长者瞥了他一眼。
“那是自然,自然。”段义赶紧回答,“这行老之位岂能就这么让给旁人?”
若是行老之位被人夺走,他交出账册和文书,继任者只要将过往官府派发的文书加以核对,定然瞒不住,若对方心思缜密,只要一看就能知道问题。
到时候他必然会身败名裂、遭人唾弃,更有甚者身陷囹圄都有可能。
“这三年之内我抚恤孤老,又对外做出谦和谨慎的样子,在行会成员中留下了不少美誉,再次中选指日可待。”段义一想到要拿到的金钱,赶紧又倒了一杯茶递给长者。
长者却不接:“你要十足把握才好。我怎么听说朝廷表彰了一位女子?”
“宓盏?”段行老赶紧回话,“那是陋巷冒出来的一个野丫头!毫无师承,也无家族支撑,跳出来尽是些华而不实的噱头吸引诸人注意。”
“可我听说,她又是公布了奶油蛋糕的方子,又是将大量菜谱公之于众、还有酿酒术,在厨子们中间深得人心。”长者皱眉,“你不可轻敌。”
“……”段义卡了壳,他虽然看不起宓盏,可也不得不承认,只要她参与行老擢选,自己只怕要面对一个强劲的对手。
想到这里他心里腾起一股浓烈的危机感:“叔父放心,晚辈一定将杜绝后患。”
等长者走后,段义身边有位下属鼓起勇气上前:“回禀少爷,那位叔父来得蹊跷……”
自家少爷本是光鲜亮丽的段家继承人,又年纪轻轻成为了汴京食饭行的行老,可谓春风得意。
不知为何哪天结识了一位怪老头,从此就变得奇奇怪怪。
对那老头俯首帖耳,还恭恭敬敬听他训斥。没有半点少爷架子。
“我心中有数。”段义呵斥他一句,"你若是有那闲心,不如去寻二娘子去向。"
“是。”下属委委屈屈应了一声,二娘子逃婚就跑得杳无音讯,段家四处寻找都无果,哪里是他能找得到的?
段义则盘算着对付叶盏的计策。
叶盏在做山粉圆子烧肉,做好后又来了兴致,决定做一道梅花鱼圆汤。
用铁勺剐下马鲛鱼鱼肉,而后剁成鱼泥,不断捶打搅拌,直到鱼肉泥变得有韧性才将扔进冷水锅里做鱼丸。
说起来简单,但得不断捶打:“先捏一个放冷水中如能漂浮才再加猪油蛋清继续搅。”
“还能在鱼泥里加入猪肉馅,做成有馅的鱼圆。”
煮开后捞出鱼丸,大大小小富有弹性,让人看见就欢喜不已。
宓璃也跟着做了一盘:“再寻些圭瓒盛满郁鬯美酒就能祭祀神灵了。”
就在这时门外有两位媒婆打扮得花枝招展走进了酒楼:“请问哪位是宓老板?”
宓凤娘已经对媒婆见怪不怪了:“怎得又来说媒?我家不嫁。”
她打发起媒婆已经熟门熟路:“不过两位放心,我家来的媒婆都不会空手走这一遭。喏,两包点心是加了糖和鸡蛋的,烤得喷香,吃起来掉屑,您可得盛一方手帕子吃。”
第158章
媒婆讶然,或许是走南闯北职业生涯里还是头一遭遇到这种淡定的女方家。
两位媒婆惊讶了半天,才想起今日来的正事:“您也不问问我们是替谁做媒?”
“是谁啊?”宓凤娘不以为然。不是闵家就是裴家,难道还能是大内皇帝不成,还笑嘻嘻往大内方向指了指,“您就说是姓赵我也不稀罕。”
那两人对视一眼:“不是,是段家,食饭行的行老段家。老身是替段家来提亲。”
“段家?段行老?”母女三人齐齐出声。
“他妻子不是才去世么?”
“他怎么敢?”
“他?!”
两位媒婆笑笑:“段家少夫人的确是个没福气的,不过已经出了三月,等过礼、定亲,等正式成婚也到一年之后了。”
一年是时下给妻子守孝的天数。
叶盏气笑了:“合着守孝一年,还要将走礼的天数算进去?”
她连着摆手:“不可,我对段行老甚为敬重,不信他能做出这等事。”
将那两位媒婆请出了酒楼。
之后玉姐儿就纳闷:“段行老看着是个有礼节的,怎么会做这等不靠谱的事?”
再说素日里也没见过段行老对妹妹有什么男女之情,两人说话都客客气气,并且在众目睽睽之下,丝毫没有半点私情。
叶盏也觉得奇怪:“他也应当听说过我拒绝其他人提亲的事情,怎么还来?”
没半天就知道了答案,段行老气喘吁吁来了酒楼,进门就拜:“对不住了,有所叨扰。”
见着叶盏后拼命解释:“家母,是家母,自作主张,我知道此事后就急着赶过来。”
又一脸苦笑:“家母见我为亡妻伤神,茶饭不思,恐怕我追随她而去,又听我在家中谈起您多有赞赏,便自作聪明为我提亲,还请您谅解。”
他连连作揖,又恭敬道歉,让人生不起气来,叶盏便点点头:“无妨。”
便是责备也说不出什么来,到底是亲娘一片苦心,总不能怪人家慈母心肠吧?
见她谅解,段行老松了口气,又赶紧行礼这才离开。
宓家人并未将这件小事放在心上。
这一切落在裴家两位侍卫眼里,当天晚上就被鸣镝大斧知道了。
“好好好,谁叫少爷不提亲?这下什么人都上门提亲了!”大斧气得狠狠顿一脚。
“少爷不是不提亲,只是,唉……有个心结没转过来。”鸣镝拍他一下,“一会少爷下衙回来这件事可要瞒着他。”
“瞒着他什么?”
两人身后忽然响起一声责问。
鸣镝和大斧回头,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夫人!”
“拜见夫人!”
是裴家当家夫人柳如嫣,她身着便服,发髻也简单梳了个髻,一看就是风尘仆仆才从外地赶来:“说罢。”
“……无非是一些市井传闻……”鸣镝支支吾吾,还想着隐瞒呢。
“你家少爷升了官职脸上半点喜色全无,外面都赞他有城府,却能瞒过亲娘?”柳氏满不在乎打量两个仆从,“我看他写来的信毫无生趣,当下就想来汴京探探,这不,就遇上你俩个活宝。”
“夫人,其实是这样的……”大斧顾不上鸣镝使眼色,就要将实话说出来,却见月色下有人信步走来。
正是自家少爷。
本来想说的话立刻堵回嗓子,这下什么话都无了。
柳氏看儿子过来,那话便也卡在了嗓子里,儿子大了,他若是不愿意如实相告,自己也不便逼问。
只好偃旗息鼓,想着接下来几天寻个由头慢慢探听。
不过没等多久,第二天裴昭才去衙门,柳氏就听外面奴婢通禀,说是裴老夫人召唤她。
“唤……唤我?”柳氏惊讶得手里梳子差点掉落,“老夫人?”
“正是。她老人家请您过去一见,说是为着少爷的事。”裴老管家艰难回话,咽了咽口水,自己也觉纳闷。
从当初裴老爷执意要娶柳氏开始,裴老夫人就与儿子儿媳恩断义绝,当从未有过儿子,怎么这不年不节的,忽然就要召见儿媳妇?
“既然婆母传唤我,我便不可失礼,还请您稍候片刻。”柳氏打发走了裴老管家之后就请女婢给自己梳了个郑重庄严的发式,又换了深色郑重的衣服,这才赶紧起身随着管家去府邸另一头。
柳氏还是第一次来裴老夫人所住院子,她自然不会四下打量,但仍从四周环境中敏锐感受到这里处处都有一股垂暮之气:院中婢女都不说不笑,步态举止沉稳,所以失了活泼;室内的花瓶帷幕都很庄重但已经不是新近时兴的样子,显得有了年头;静默的能看见室内灰尘在太阳下舞蹈,越添寂寥。
老夫人老了啊。
柳氏这么想着,这些年卡在心头的疏离之情便少了许多,见老夫人时也态度恭敬行了大礼,恭恭敬敬喊了声:“婆母。”
“不用。”老夫人还是很疏离,“唤我崔氏,或裴老夫人都可。”
柳氏没生气,反而话里带了丝笑音:“晚辈受教。”老夫人果然如传闻里一般,很是傲气。
“老身也不废话了,这许多年未见过你,今日唤你来,是为着裴昭那小子。”裴老夫人依旧语气疏离。
“德音他?”柳氏听闻她提及儿子,生怕是有什么事,急得声音都紧了几分。
“莫慌,他又不曾在外面作奸犯科。”崔氏不耐烦道,“我是说,他的婚事。”
“他的婚事?”柳氏一时摸不着头脑,迅速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测:老夫人莫不是要拿孙儿的婚事做要挟?
“你别乱猜。”老夫人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嗤笑一声,“当儿子的不听话,我就去拿捏孙子?我是那种人?”
柳氏松了口气,赶紧又行礼致歉:“是我小人之心度老夫人之腹。”
“哼,知道你是小人之心也算有点肚量。”老夫人瞥她一眼,继续说道。
“德音那小子瞧中了一位厨娘,甚为爱慕,本来要提亲,结果因着前些日子那起子辽国奸细绑了那小娘子,他便又偃旗息鼓了。你知道否?”老夫人虽然老迈,精神头却足,说起话来倒豆子一般流利。
柳氏吃了一惊,骤然脑海里接受到了好几个信息:儿子心悦厨娘、辽国奸细、偃旗息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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