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明明是她在怜爱别人……
贺敬珩喉咙干涩,因小姑娘无心的几句话而动容。
忽然就很想抱抱她。
真相又或者是——想让她来抱抱自己。
但他们只是顶着夫妻名义硬凑在一起的两个人,中间还横着一道名为“周岑”的警戒线。
此时此刻,任何一点声音、一个动作,都可能质变成他对一个朋友的越界、质变成他对另一个朋友的背叛。
他什么都不能做。
只能尽可能压抑住身体里涌动着的、最原始的冲动。
被无形的风吹灭了心尖上躁动着的一小簇火苗,这令贺敬珩无奈且沮丧,沉默之际,两个身影前后挤进房车。
谭晴的声音猝不及防炸响:“完了,宁宁,我真来大姨妈了……”
她一向大大咧咧,并不避讳在男生面前聊这一类话题,之所以话只说一半,是因为看见了几乎要贴在一块儿的小夫妻。
清了清嗓子,谭晴瞄向好友:“咳,情况有变,我们刚才讨论了一下,宁宁,今晚你跟贺敬珩睡一间帐篷哈。”
阮绪宁怀疑自己听错了。
跟在后面进来的人是艾荣,他耐着性子解释:“刚才基地那边打来电话,说我们的帐篷被风吹塌了一顶,估计是一直放在车里没用,少了哪里的部件……谭晴说她不舒服、要睡房车,那我想着,珩哥你和小嫂子一起睡,腾一顶帐篷出来,省得再去租了。”
安排得很合理。
但两位当事人却像心有灵犀似的,双双沉默了。
机敏如艾荣,越瞧越不对劲:“你们夫妻俩睡一间帐篷,有什么问题吗?”
知道阮绪宁在纠结什么,谭晴将她拉到一边,悄悄挤眼暗示:“一间帐篷,两个睡袋——跟你们在一个屋子里分床睡,没区别的。”
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阮绪宁没再反驳:“行……行吧。”
贺敬珩本想找个借口推脱掉,见阮绪宁答应下来,竟有些愕然,怔怔地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那就先这么安排。”
某个瞬间。
那簇灭掉的小火苗,恍惚间又燃起了星点火光。
*
房车走走停停兜转一圈,回到露营基地的时候,正巧赶上放映露天电影。
阮绪宁揣着颗忐忑的心,一路都在偷瞄贺敬珩,八卦之魂熊熊燃烧的谭晴自然觉察到端倪,有意为好友推波助澜,一下车,就拽着另外三个大男人占据了观影区前排的几个空位——另外几队露营人马姗姗来迟,整个基地热闹了许多。
阮绪宁只得示意贺敬珩在后排坐下。
露天电影是这家露营基地打造的宣传卖点之一,巨型天幕、露营灯、蛋卷桌、珍珠白纱幔和暖黄色灯带装饰,让整个场地看起来氛围感十足。
彼时,第一场电影《布达佩斯之恋》已经放映一半,用一种悲伤的基调展示着上世纪的匈牙利风情。
错过开场,阮绪宁并没有多少观影兴致,她盯着幕布,喃喃询问身边人:“你看过这个电影吗?”
贺敬珩“嗯”了一声。
她又问:“说的是什么故事呀?”
贺敬珩没有直接回答:“你是想听深刻一点的,还是浅显一点的?”
“浅显一点的。”阮绪宁想了想,“如果我感兴趣的话,改天从头看一遍,然后自己总结归纳中心思想。”
是语文课代表的作风。
贺敬珩忍笑,目光略有闪躲:“这部电影说是的三个人的爱情故事,一个女人和两个深爱她的男人。”
“那她最终选择了哪一个?”
“她选择了他们。”
阮绪宁没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眨了眨眼,继而又听见贺敬珩的许诺:“有机会的话,我陪你再看一遍。”
猜测这家伙也许不喜欢剧透,她没再说什么。
蛋卷桌上摆了些店家提供的小零食,阮绪宁借着昏暗的灯光挑了挑,选出一颗话梅糖,剥开塞进嘴里。
电影男主角之一的拉西罗正在自我剖析,挣扎过后,他同意自己的爱人伊洛娜与钢琴师安德拉许继续交往:“……伊洛娜的箭现在射出,一个拉西罗,一个安德拉许,分成两半的伊洛娜对我来说,总比半个都没有更好。”
阮绪宁后知后觉,什么叫做“她选择了他们”。
这句台词念完,身边的人影似乎是晃动了一下。
她扭头去看贺敬珩,只捕捉到男人匆匆垂下的侧脸。
嘴里的话梅糖酸大过甜,阮绪宁吞咽着口水,小小声说:“其实,我并不想再看一遍。”
贺敬珩抬眼的速度比想象中更快:“不能接受吗?”
“接受什么?”
沉默在小范围弥漫。
电影进度条在不断推进。
许久过后,他才出声:“……三个人的恋情。”
四周光线太暗,阮绪宁看不清贺敬珩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只隐隐感觉,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些许。
她迟疑着扯开话题:“我更喜欢看‘合家欢’的爱情喜剧,这部电影是以二战为背景的,太沉重了……”
微凉的夜风,丝丝缕缕挤入两人之间。
阮绪宁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贺敬珩提醒:“去把外套穿上。”
她没有动:“忘带了。”
怀着侥幸心理,没有再去衣帽间拿外套,没想到,这么快就尝到了苦头。
贺敬珩不发一言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佯装随意地抛过去,可惜,错误地估计了两人的坐高差,也没有控制好力道,衣服好巧不巧落在小姑娘的头顶上……阮绪宁像是只头上顶着巨大树叶的小动物,自带有熟悉气息的外套里探出脑袋,讷讷地向他道谢。
贺敬珩薄唇紧抿,匆匆别过眼。
生怕再多停留一秒,就舍不得收回视线。
*
许是露营基地老板是个文艺青年,今晚放映的第二部 露天电影,同样是催人泪下的文艺片。
阮绪宁蜷缩在折叠椅上,渐渐起了困意,所幸,睡过去之前,谭晴跑来招呼她去房车淋浴间洗漱。
听说房车水箱容量有限,阮绪宁不敢太磨叽,迅速解决战斗,等她下车寻到自己要睡的那间帐篷,贺敬珩已经等在里面了。
男人穿着黑色背心,正在用速干毛巾擦拭头发,而他的身下,是边缘几乎贴在一起的两个睡袋……
压在最下面的充气床垫只有一个,为了晚上都能睡得舒坦些,不得不缩小睡袋的间距。
道理她都懂,但不代表心无芥蒂。
蹲身到旅行包旁,将换下来的衣物一股脑儿丢进去,阮绪宁开始没话找话:“你去哪儿洗的澡?”
贺敬珩言简意赅:“露营基地有淋浴间。”
“干净吗?”
“还行。”
“人多吗?”
“还行。”
说话间,阮绪宁注意到他手臂上的创口贴不翼而飞,合理猜测是洗澡时嫌碍事丢掉了,便贴心地问是否需要再贴上:“我想着你晚上可能要换掉,刚才又从医药箱里拿了一枚……”
说着,她松开攥紧的手心,里面果然有一枚捏了一路、已然皱巴巴的创可贴。
贺敬珩愣了愣,将婉拒的话咽进肚子里:“那就拜托了。”
处理伤口时,两人不咸不淡地聊着天,时不时相触的目光延续起先前的暧昧,并将其浓缩至更加狭小的空间里。
眼见小姑娘的呵欠越打越频繁,贺敬珩征得她的同意,灭掉露营灯,阮绪宁挑了内侧的睡袋,动作生疏地将自己塞进去,随即感觉到身边的床垫凹陷下去一块。
他也躺下了。
阮绪宁默默将小脸埋进睡袋,紧闭双眼,祈祷自己赶紧睡着,只是男人的呼吸近在咫尺,两人用的浴液也都换成了不熟悉的味道,帐篷外还有窸窸窣窣的虫鸣声、走动声与说话声……
除了贺敬珩,一切的一切,都与平时不同的。
她睡不着。
辗转难眠,又不好意思玩手机,只能被迫数羊,刚数到第五十七只,一声振动音打破了夜晚的静谧。
是贺敬珩的手机。
艾荣在五人聊群里分享了一些照片,除了他的耍帅照和刘绍宴的耍宝照,其他的都是抓拍。
贺敬珩对这种“记录生活”的行为并不感兴趣,是因为有阮绪宁的加入,才破天荒耐着性子一张一张翻看过来。
照片里的女孩笑起来灵动可爱,如同在山林间嬉戏的精灵,他的指尖动作先于大脑思考,不停按下保存。
狂轰乱炸的新消息过后,又有人冒泡。
刘绍宴:你把照片发在这边,小嫂子和谭晴都看不见啊。
程知凡:重新拉个‘露营群’好了,有什么事群里说。
艾荣:别拉群啊!珩哥和小嫂子住一块儿,传句话很方便的,至于谭晴……你们给我留个找人家聊天的理由嘛!
明白了艾荣的“小九九”,刘绍宴和程知凡一唱一和揶揄起来,贺敬珩懒得搭理他们,正要放下手机,一个许久不活跃的头像却越入了眼帘。
周岑:你们去露营了?
艾荣:是啊,我们四个,加上小嫂子和谭晴。
刘绍宴:珩哥在干嘛呢?外面挺凉快的,要不要出来喝两杯?
艾荣:你这时候还找珩哥干嘛……
贺敬珩攥紧手机,纠结着是否要回应,或者,单独找周岑聊聊,回神却见好友发了句“玩得开心”,一副不打算再多说话的样子。
打消了主动联系周岑的念头,他决定假装没看见群里的消息。
覆在身上的睡袋仿佛是被放在火炉上烧制的烙铁,逐渐升温,而他被困在其中,难以脱身,反复煎熬。
或许,今晚就不该走进这间帐篷……
可白日里一听见阮绪宁的应允,他便忘了自己的原则,试图用“丈夫”的身份来让一切变得合理化。
真是该死。
余光飘向悄悄睁开一只眼、观察情况的小姑娘,贺敬珩心虚地切出聊天界面,编了句谎话:“他们在说,露营基地的早餐供应到十点半,明早可以多睡一会儿。”
阮绪宁点头:“知道啦。”
随后,急不可耐摸出枕头底下的手机,挨个点开常用APP进行审阅——贺敬珩自己也玩手机了,就不好意思再说她了吧?
青果群成员果然不负众望,区区几十条未读消息,就让她收获了两则八卦、八张表情包,还有一条来自广广的@,说是明天要召集小组成员来一场紧张刺激的头脑风暴、敲定《失落玫瑰》的完结章剧情。
刚冒泡发了句“嗯嗯”,阮绪宁就听见身边男人的询问:“还不睡觉吗?”
复又像是很随意地提了一句:“……在和谁聊天?”
仿佛前一句带有责备意味的“还不睡觉”,只是为了给后面的问题打掩护。
阮绪宁可想不到那么多,老老实实交代:“是广广在给我们安排下周的工作——喔,广广就是那天在地铁站说你不正经的姑娘。”
“不正经?”
“额,不是,你很正经,是她不……总之,那个就是广广啦。”
生怕贺敬珩纠结于“不正经”的形容,阮绪宁艰难地在睡袋里翻了个身,用手臂支撑住身体,指着群聊界面里难得一见的一枚真人头像:“喏,就是她。”
贺敬珩学着她的样子调整了姿势,凑过去一瞧,冷不防嗤笑出声——那姑娘的群名片叫做“魔法少女谢广坤”。
怪不得叫“广广”。
和“慕容钢板”的“板板”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擅自点评:“卧龙凤雏。”
知道这是在揶揄她和广广的名字,阮绪宁撇撇嘴,索性点开了群名片以证清白:“我们工作室成员都喜欢起这种很好玩的ID,你看,你看。”
被激起求知欲的圈外人默了片刻,抬手指向另一个头像:“梦梦?”
“九亿少男的噩梦。”
“屋屋?”
“房屋中介。”
“房屋中介?”
“嗯,因为她说想要‘一听就是同胞的日文名’,我们集思广益,就给她起了这个。”
贺敬珩:“……”
果然加入了奇怪的组织。
继续向下浏览,目光始料未及地停留在某个头像上,他拧起眉头,身体前探,企图看得更清楚些。
因男人的突然凑近而心跳加速,阮绪宁语气慌乱:“怎、怎么了?”
贺敬珩指向小小的方形图片:“这个人……”
“我们工作室新来的责编,叫杨远鸣。”阮绪宁好奇,“你认识他?”
“不认识。”贺敬珩摇了摇头,语气沉沉,“他的头像让我想起了以前住过的地方。”
阮绪宁点开杨远鸣用作头像的图片,放大后才看清楚,那是一个小男孩吃糖葫芦的铜塑——周围的陌生街景,看上去并不是洛州。
她愈发好奇:“这是什么雕塑?”
“一条老巷子口的雕塑。”
“哪里的老巷子?”
“宜镇。”
“宜镇是哪里?”
“一个很小、很潮湿、很吵闹的南方城镇。”见阮绪宁目露茫然,他解释,“那里距离洛州很远,你没听说过,也不奇怪。”
许多事并不想瞒着妻子,贺敬珩默了片刻,接着道:“我被贺家接回来之前,一直待在宜镇,当年住的老巷子口,就有一尊这样的铜塑。”
小城镇。
老巷子。
阮绪宁暗自吃惊,她只听说贺敬珩以前跟随母亲住在外地,但具体住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都一概不知;原本以为,贺礼文就算再混蛋,也绝不会让妻儿流离失所、吃苦受难,可亲耳听见当事人自己的说法,再一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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