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张妈,还有几张生面孔在庭院里打理那些剩下的白雪山玫瑰。
没有提前重做庭院设计,外行人收拾起来毫无章法,只是将花朵不伦不类地插成花束,间或落下的白色花瓣,如同跳跃出乐章的杂乱音符。
独自将今天的“战利品”拿进主卧,阮绪宁正打算收拾一番,却意外听见衣帽间传来的对话声。
“昨天刚办完婚礼,少爷今天就不回家吃晚饭了?依我看,那个阮小姐好像也不怎么受待见……”
“这桩婚事,本来就是阮家倒贴上来的。”
“不会吧?不是说两家是世交、早就有意联姻了吗?”
阮绪宁想起来了,自己与贺敬珩吃午饭的时候,管家郑海打来电话,说谷芳菲差人送来几个包裹,是她的私人物品和换洗衣物,已经放进衣帽间了……
议论她的,应该是负责收纳的阿姨。
知情的那位没打算住嘴:“这都是说给外面听的,我侄子就在阮小姐爸爸的公司里任职,听说,前段时间刚出事……”
“破产啦?”
“那倒没有,好像是想转让什么核心技术,结果被人做了局,死命压价,阮先生被逼得实在没办法了才过来求的老爷子!老爷子是生意人,又不是慈善家,肯定有顾虑嘛,那天,我正好在收拾会客室,听他们聊着聊着,就聊到少爷和阮小姐身上去了……婚事定下了,合作也就谈成了,这和卖女儿有什么区别?指望谁待见他们一家子?也就是老爷子身体不好,一心想早点让少爷结婚……”
她并没有压低声音。
阮绪宁却渐渐听不分明了,转而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包围:人家说的也没错,直到此刻,她都还记得父亲阮斌险些跪下求自己答应这桩婚事的场面。
事实如此,也不想听人背后嚼舌根。
初来乍到,茂华公馆女主人不好多说斥责的话,便故意将装满生活用品的购物袋放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所幸,足够有威慑力。
衣帽间里闲聊的两人登时噤了声,片刻过后,才若无其事走出来,恭恭敬敬与她打招呼:“阮小姐,您回来啦,衣服都已经熨好放进衣橱了,您看,还有其他需要收拾的吗?”
阮绪宁摇摇头,抬高下巴示意她们出去,直到房间里只剩她一个人,才揭下“虚张声势”的伪装。
眼眶酸胀。
手机铃声猝不及防响起,是谷芳菲打来了视讯电话,她立刻吸了吸鼻子,调整好情绪,按下接通键。
镜头里的阮太太化了很隆重的妆,甚至还新做了头发,与女儿没寒暄几句,就开始询问贺敬珩的行踪:“……敬珩呢?没和你待在一起?”
阮绪宁如实回答:“他去公司了,说有急事。”
谷芳菲当即拧起眉头,张嘴埋怨:“那些下属不知道上司昨天结婚吗?能有什么急事,非得这时候叫他去公司?”
明摆着是不想和新婚妻子一起待在家里罢了。
谷芳菲对宝贝女儿所受的委屈心知肚明,却无能为力,转而安慰道:“你们还年轻,有大把的时间来培养感情,慢慢来吧。”
被“送”出来的阮家小姐没吭声。
沉默之际,有人叩门。
张妈轻手轻脚地探身进来:“阮小姐,厨房那边在准备晚餐食材,您是想吃去骨牛小排,还是香焗鳕鱼……”
发现对方正在打电话,她急忙噤声。
阮绪宁示意无碍:“都可以的。”
内心却奇怪——怎么又是自己爱吃的?
早餐是,晚餐也是。
似是瞧出了她的疑惑,张姨意有所指地解释道:“少爷特意把您爱吃的西餐料理列了张清单、交给新请来的米其林大厨了,如果您有什么想吃的家常菜或者宵夜点心,也可以跟我说。”
这话倒是给谷芳菲喂了颗定心丸。
张妈离开后,她舒展眉头,语气和态度皆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看吧,像这种青梅竹马、知根知底的男孩子就是会疼人,你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敬珩他全都记在心上呢,这样一来,我和你爸也能放心了……”
阮绪宁小声反驳,自己与贺敬珩根本算不上青梅竹马。
有记忆以来,他们和周家就是邻居,如果非要说青梅竹马,那也应该是指她和周岑。
至于贺敬珩……
他是念初中时才回到洛州的。
更准确地说,是回到贺家。
据她了解,贺敬珩自幼跟随母亲在外地生活,直到十三岁才认祖归宗,贺礼文除了按时打钱,几乎不管这个捡回来的儿子。
彼时,贺敬珩与周岑交好,放学后经常去周家吃饭,一来二去,与阮绪宁一家也有了往来;后来,贺老爷子不知从哪儿听说了孙子“四处蹭饭”的事迹,劈头盖脸痛斥贺礼文不说,转头就在雅都名苑给贺敬珩置办了一套房产,又让几个保姆轮番照顾着,贺家少爷的日子这才逐渐走上正轨。
见女儿执意要钻牛角尖,谷芳菲扯开话题:“对了,还有件事,我之前就说过的,你们还年轻,别急着要孩子啊!你自己都还照顾不好自己呢,记得做安全措施……东西我都放在床头柜抽屉里了……”
回忆起布置婚房那一天,谷芳菲女士确实往床头柜和床单底下塞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没有婆婆帮衬,那些繁杂的嫁娶规矩,只能由母亲来操心。
阮绪宁嗯嗯啊啊地敷衍着,随手拉开抽屉,继而瞪大眼睛……
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好几盒安全套。
脑子里瞬间涌入大量不合时宜的画面,她双颊滚烫,飞快关上抽屉,胡乱找了个理由挂断电话。
第5章
婚宴匆忙,阮绪宁只向工作室请了两天事假。
次日一早,她准点出现在了工位上。
与新婚第一夜不同,阮绪宁昨晚睡得很好,直到起床后看见浴室脏衣篮里有换下的男士衣裤,她才确认贺敬珩昨晚回来过。
刚列完近期工作计划,工作室负责人陆然便将阮绪宁所在的小组叫到会议室,宣布他们手头正在连载的少女恋爱漫画《失落玫瑰》因人气不佳,即将面临被“腰斩”的命运。
打扮时髦的中年男人站在投影仪前紧拧眉头:“说白了就是数据不好,平台那边正式给到通知,说五话之内如果没有转机,这本就得放弃了!改剧情也好,做营销也好,大家赶紧想想办法,怎么样才能留住读者。”
元老同事广广冷不防出声打断:“老陆,《失落玫瑰》不受欢迎不是意料之中的事吗?这个漫画,从男主人设到剧情走向全都有问题,当时就不该急着上线,再加上主笔和编剧丢下一堆烂摊子跑路……能够连载到现在,全靠大家硬撑,还不如加速完结,早点解脱,让新人大展拳脚!”
说着,她拍了拍阮绪宁的肩膀:“喏,板板这里就有个不错的想法。”
板板,是他们对阮绪宁的昵称。
然而,纠结于旧作的陆然根本没有听进去:“我觉得《失落玫瑰》还能抢救一下,毕竟是亲生的,就算它再不好,也不能随随便便放弃……”
广广指着玻璃窗外埋头画画的其他小组成员:“咱们工作室有那么多火爆连载中的作品,你都能算是‘一胎八宝’了,还舍不得其中一个吗?”
陆然憨笑两声:“这不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嘛,做我们这一行,要有梦想、要有情怀。”
广广炸毛:“你赚不到钱真是活该!”
两人各执一词,争得厉害。
阮绪宁插不进话,只能效仿其他同事捧起手机,假装默默钻研漫画留言区的读者评论。
贺敬珩的消息毫无预兆地跳出来:到工作室了吗?
阮绪宁迅速切换到聊天界面,回了一个“嗯”字。
语气词很生硬。
翻翻库存,又发了个“小奶猫点头”的表情包。
贺敬珩:现在方便说话吗?
阮绪宁再次发送“小奶猫点头”。
贺敬珩:为什么不让柴飞送你上班?
柴飞是贺敬珩的司机,接送贺太太是再正常不过的工作安排,只是,阮绪宁见他开着一辆劳斯劳斯,当即就婉拒了。
实习生太过高调,容易让老板破防……
转正就更难了。
猜测贺敬珩从不在意这些人情世故,她换了种说法:茂华公馆到工作室,出行很方便。
新学年开始,大学室友陆续外出实习,阮绪宁也从连城回到了洛州,从雅都名苑乘地铁可以直达青果工作室所在的文创园,如今搬到城北,也不过是早起十五分钟、多转一趟公交车而已,对她而言,确实称不上麻烦。
贺敬珩似乎并不相信:定位发给我。
阮绪宁听话照做,发完再次强调:真的很方便,你看一下,地铁站就在附近。
贺敬珩没有回复。
阮绪宁还想再说点什么,会议已经推进到了下一个阶段,BOSS点名重新安排工作,她只好收起手机,心不在焉地用笔在本子上涂涂画画。
迎着广广快要杀人的眼神,陆然坚持自己的想法,要给《失落玫瑰》增加一段剧情:“那就先这样定了,你们回头再琢磨一下新反派的人设,要那种一看上去就是只手遮天的□□大佬、冷酷无情又特别能打,才能增加男主‘英雄救美’的难度……”
阮绪宁笔尖一顿,发现居然在纸上写了个“贺”字,就像是根据那些描述、潜意识描画出了某个反派的人物形象。
见四下无人注意,她眉眼一垂,心虚地将那个小字涂黑。
*
按时完成了一天的漫画格数,阮绪宁将办公室“监工”橘猫团子抱下工位,这才想起来去看手机里的未读消息。
是贺敬珩半小时前发来的:我在文创园停车场,下班直接过来。
先斩后奏,不容置喙。
虽然不清楚那家伙特意过来一趟的目的,她还是找了个借口支开同事,一路小跑来到停车场。
这家位于老城区的文创园规模并不大,进出大多是年轻人,所谓的“停车场”不过是一片近期刚清理出来的废墟,只稀稀落落停着几辆车。
黑色大G着实显眼。
许是等待时间太久,贺敬珩并没有待在车上。
他站在废墟一隅抽烟。
依旧是一身黑色衣裤,身影修长挺括,脚下是破碎的瓦砾,身后是随意拉扯的铁丝网,整个画面灰蒙蒙的,唯有男人指尖的一点猩红若隐若现。
阮绪宁放缓脚步,怔怔地走过去。
贺敬珩掀眼。
忽有风起,吹散烟雾、也吹动他不经意遮在眉眼前的黑发,起初的剪影渐渐变得鲜活、丰富,像是一株极有韧劲的植物,挣扎着破土而出,孑然一身,存活于末世的废土之上。
她看得入迷,直到贺敬珩“喂”了声才堪堪回神。
随即遮掩尴尬似的先发制人:“你怎么过来了呀?”
贺敬珩灭掉烟,并没有因四下一片狼藉而随手丢弃,而是打开车门,将烟蒂放进车载垃圾桶:“接你去一趟老宅。”
这个举动令阮绪宁对他多了一分好感,询问这时候回老宅是要做什么。
两人口中的“老宅”是指贺名奎的住处,贺礼文与儿子一向不对付,住在一起只会加剧矛盾,贺敬珩也深谙这点,自洛州大学毕业后,他索性搬进贺家老宅陪伴贺名奎,直到和她领完结婚证才自立门户。
贺敬珩言简意赅:“我有几辆车停在老宅车库,你去挑一挑。”
阮绪宁明白了,这是要送她一辆上下班的代步车。
她摇头拒绝:“不用了,那些车我都开不了。”
贺敬珩若有所思:“确实,我的车都不太适合女孩子……这样吧,我给你张卡,你有空自己去4S店提一辆喜欢的。”
“还是开不了。”
“为什么?”
“因为我还没有通过科目二,驾校教练说我一紧张就分不清左右,侧方停车是声东击西,倒车入库是暗度陈仓,坡道定点是破釜沉舟……”
贺敬珩睨她:“你们教练,上学时也是语文课代表?”
阮绪宁没绷住,笑了两声:“反正,他会用很多成语来形容我的车技,搞得我再也不好意思去练车了。”
自然也没考出驾照。
本以为会被贺敬珩揶揄,没想到,男人只是不着痕迹地扬了下唇角:“……下车。”
误以为被“驱逐”,阮绪宁试探着问:“你不捎我回家吗?”
她甚至没好意思用“送”这个词。
贺敬珩一边解安全带,一边凉凉解释:“来都来了,还能让你一个人回去吗?我陪你坐地铁转公交走一趟回茂华公馆的路,以后你通勤中途万一遇到什么麻烦,我也清楚去哪里接你。”
“那你的车呢?”
“就丢这儿过夜,明天让柴飞开回去。”
虽是敷衍的语气,但他考虑周全、行为上一点都不敷衍。
这不禁叫阮绪宁想起念书时的一件事:某次她贪玩,放学后跟同学去了步行街上的网红咖啡店撸猫,返程时天色已晚,她独自一人稀里糊涂错上了反方向的公交车,还睡得昏天暗地,错过了好几通电话;谷芳菲迟迟联络不上女儿,急得险些报警,又拜托周岑和贺敬珩外出寻找,最后,是贺敬珩在城市另一端的公交车底站接到了睡醒后茫然无措的她……
他将阮绪宁送回家,还给她买了块蛋糕填饱肚子。
回想起来,那是他们为数不多的一次“单独相处”,更多的时候,两人之间总会多一个周岑。
再后来,贺敬珩考上洛州大学开始住校,周家也卖掉雅都名苑的房子搬去了别的地方,时间与空间阻隔,他们三个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再没有机会去回味当年那些趣事与糗事。
然而,不主动提及并不代表忘记。
在此刻看来,贺敬珩是没有忘记的。
阮绪宁心情复杂地提醒他:“其实,你不用这样……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会再犯小时候那种低级错误。”
某人明知故问:“哪种低级错误?”
阮绪宁不情不愿地承认:“坐错车、坐过站那种。”
知道她在说小时候的事,贺敬珩没接茬,只话锋一转:“我答应过老爷子和你爸妈,结婚以后会好好照顾你,还有周岑,他也拜托我……”
声音戛然而止。
他捏了捏鼻梁,面有悔意:不该提的。
已经来不及了。
阮绪宁听得分明,双眸瞬间亮起:周岑拜托贺敬珩照顾自己?
那一刻,她的世界像是打翻了好几桶粉红色的油漆,将视野中的一切尽数染成了很浅、很梦幻的粉红色。
惹人遐想,却气味刺鼻。
但是。
但是啊。
周岑为什么要拜托贺敬珩照顾她?
周岑有什么理由、用什么身份,拜托贺敬珩来照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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