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龄人里,恩师的女儿陶小雅是她最亲密的挚友,而秦朗,细算起来,竟能排第二位。她饱尝被排挤孤立的滋味,渴望温暖友谊,鼓足勇气,抗拒答:“无缘无故,逼我跟朋友绝交吗?过分!”
“不听话就打你!”
钱斌劝阻妹夫,“小点声,莫吵醒二妮。丫头大了,自尊心强,你得温和教导,孩子不听训再发怒也不迟呀。”
“娣娣。”钱斌各打五十大板,虎着脸说:“长辈管教,是为了你好。小辈要恭敬,不该对老爸大喊大叫。”
夜风一阵一阵,刺骨寒冷。
艾荔荔抱着书包,委屈红着眼睛,与长辈据理力争,控诉道:“舅舅,不是我不尊敬长辈,是我爸骂人实在太难听,动不动上纲上线,没法忍。”
“今天的事,是我们连累了秦朗受伤,幸亏韩老师宽容,居然没责怪。假如换成是普通家长,八成会当面责怪我们,另外要求赔偿医药费、营养费,韩老师不仅没怪罪,甚至关心安慰我……老师宽宏大量,我们要感激。”
“至于你猜测的,老师可能不乐意我和她儿子走得太近,正常呀。”
少女难掩心酸落寞,却故作轻松,“从小到大,同学们的家长,许多嫌弃或者防备我、反对孩子跟我一起玩,原因无非介意我家庭情况特殊,不介意的是少数。没关系啊,我早就习惯了。”
老艾哑口无言,感觉被女儿将了一军,失了面子,愈发愤怒,对大舅子说:“阿斌,听听,你听听,这死丫头,老爸管教几句,她就连珠炮似的顶嘴,反了,反了!”
“悖亲父女,争锋相对的,不像话。娣娣,听舅一句劝,少说几句。”
钱斌奋力打圆场,“先让丫头进屋,没吃晚饭,肯定饿了,填饱肚子要紧。”
“吃什么吃?敢顶嘴,饿死她算了!”
老艾教育女儿时,总是十分暴躁,每次一发怒便丧失理智,把守大门,喝令:“如果你做不到今后跟秦朗保持距离,不准回家,不准吃饭!”
“爸!能不能讲道理――”
“不听话就滚蛋!”
十六岁的少女,正是自尊心强的时候。
艾荔荔一言不发,转身往外走。
“娣娣!”钱斌忙招手,“别走啊,快回来!”
老艾傻眼了,却仍嘴硬,“走就走,滚滚滚,滚远点,有本事永远别回家!”
钱斌追了出去,“娣娣,站住!长辈的气话,莫放在心上,乌漆嘛黑的,小心被老虎豺狼叼走。”
寂静深夜,前方除了鸡舍亮着的昏黄灯光,四周一片漆黑。
艾荔荔大步如飞,走到鸡舍旁,猛地停下脚步,扭头望着父亲,一字一句地说:“动不动上纲上线,动不动叫我滚……放心,迟早有一天,我会独立,会彻底滚的。”
彻底滚?去哪儿?
破旧大宅门槛内,老艾皱纹密布的脸庞半明半暗,打量女儿受伤的坚毅神态,愣住了,忽然不敢再态度强硬,但也坚决不肯低头,一时间进退两难,狼狈求助:
“阿斌,你看她,目无尊长,是打算气死老父亲吗?!”
钱斌无奈,“你不要骂啦,进屋歇会儿,我去劝娣娣。”
“叛逆丫头,越来越不服管教,让她被老虎叼走算了。”
毕竟是唯一的亲骨肉,老艾发了一场脾气,稍微冷静,顺势下台阶,转身进屋,担忧嘟囔,“秦朗……唉,假如跟小朗比较,即使我们安排一百个相亲对象,娣娣也不会满意的。”
“汪汪!”
“汪汪汪~”
鸡舍旁,两只狗见小主人靠近,兴奋摇尾巴,拖动铁链靠近。
“小丫头,气性大。”钱斌肥胖,跑一段路即气喘吁吁,拉住外甥女胳膊,哄道:“你爸也是臭脾气,我批评他不止一次两次喽,做女儿的,多包容包容。乖,跟舅回去,弄泡面吃。”
艾荔荔喉咙发酸,眼睛发热,强忍泪意,弯腰摸了摸狗,木着脸慨叹:“我在家里,地位连狗都不如,凡事一不合我爸心意,铁定挨骂。他叫我滚,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唉,你爸有时候急躁,伤害孩子自尊心。”
钱斌连*哄带劝,拽着外甥女往回走,佯怒说:“走,回去,看舅舅怎么批评他!你气归气,千万不能离家出走,外面世界危险,漂亮小姑娘容易吃亏遭算计。”
――舅舅,关于我父亲和爷爷之间的往事,你知情吗?了解多少?
她有意打听,却又深知,舅舅必将严守秘密。
舅甥僵持半晌,艾荔荔无处可去,闷闷不乐回家。
翌日,父女俩开启了新一轮的冷战。
互相不理睬,视对方为空气。
清晨,老艾骑着三轮车回到家,往常女儿一定会凑近叽叽喳喳,但冷战时,她埋头打扫新鸡舍并院落,惜字如金。
钱二妮无忧无虑,逗两只狗,追逐嬉闹。
老艾不悦,停稳车,烦躁驱赶狗与妻子,指桑骂槐:“走开!一天到晚,没心没肺,我天不亮起床干活,累个半死,没精力陪你们玩耍。”
“屋后落了一堆树叶,我不提醒,就没人清理。累死我算了。”
艾荔荔听见了,扫干净院子之后,默默拎着垃圾筐走向屋后,准备清理枯枝落叶。
老艾余光瞥了瞥,留意女儿一举一动,粗声粗气,指挥道:“二妮,别贪玩了,鸡舍完工,明天安装门窗,顺便答谢请客,尤老三、你哥哥、你哥的徒弟林雄,以及你嫂子和侄女,都会来吃饭。你负责把家里收拾一遍,该洗洗,该擦擦,认真招待客人。”
“客、客人,饭,吃饭吗?”钱二妮茫然,正架着狗的前肢,试图教狗直立行走。
艾荔荔明白是在吩咐自己,气归气,照旧干活,板着脸说:“知道了。”她沿着大宅子长长的墙边排水沟,转去屋后。
老艾拐着弯指挥女儿,“早饭后我要出门买肥料。唉,菜园又得除草了。”
艾荔荔在拐弯前,答应了,“哦。”
“哦什么哦!”老艾心情略微好转,“哼。”
周末晴朗,冬日的暖阳下,屋后响起了“沙沙”扫地声。
艾荔荔清理落叶,心事重重时,手机震动了一下。
秦朗发来消息:伯父破费,一大清早送来活鸡和蜂蜜,我妈交代过吴阿姨别收,可他坚持送。
她笑了笑,回复道:收下吧,你们不收,他不安心。我家养鸡养蜂,没什么破费的,聊表歉意而已。
他秒回:好吧。你在做什么?
艾荔荔随手拍了一张照片:扫地。
少年看完图片,好奇问:铁丝网在防什么?听吴阿姨说,深山里有野猪,你家后山也有?
艾荔荔仰头,望了望被铁丝网阻隔的茂密梨园,情绪低落:不是防野猪,大概是为了防我,祖坟在那片梨园里,我爸禁止我踏进后山半步。
下一瞬,秦朗来电。
她左手继续扫落叶,右手接听。
少年纳闷问:“伯父为什么禁止你去后山梨园?”
“他说,只生了一个女儿,等于绝后,怕列祖列宗看见我会不高兴,拒绝保佑。”
“列祖列宗看见女孩儿不高兴?”
“谬论,荒唐!我妈也是独生女,北市没这奇葩规矩。”
少年惊奇之余,对封建迷信思想嗤之以鼻,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岁数,讶异问:“伯父禁止,你就真没上去过?”
艾荔荔郁闷答:“嗯。其实,我申请过几次,被我爸驳回了。”
男孩天性淘气些,秦朗乐了,“笨!你要是好奇,找个机会呗,悄悄儿去一趟,用不着申请。”
“偷偷去?”艾荔荔本质孝顺乖巧,自幼视父亲的命令为圣旨,莫说违背了,以往连念头也不敢起。但此一时,彼一时。
“怕啥?你家地盘,有什么去不得的。”
她内心不安,急欲探查父亲与爷爷之间的仇怨,“锁门了,我没有钥匙。”
“我看铁丝网不高,你不是挺擅长翻墙么。”少年精力旺盛,心血来潮,仗义慷慨问:“需要我陪你一起‘探险’吗?”
艾荔荔年纪也小,禁不起朋友怂恿,犹豫之余,不由得心动了,迟疑告知:“我爸说,待会儿他要出门办事。”
“妥了,好机会!”
秦朗一拍桌子,叮嘱道:“等伯父出门,你就说一声,我立刻过去,陪你上后山逛逛。”
第57章
秦朗说得对,我家地盘,有什么地方是我去不得的?
十六岁的女孩,主见觉醒,抗拒被长辈蒙在鼓里,迫切想了解自己的家庭历史。
她打定了主意,早饭后开始实施计划,从杂物房翻出一大叠瓷质碗碟,放在天井石台上,又拿来扫帚抹布等工具,一副准备大扫除的架势。
“妈?妈,来帮帮忙,一起洗碗。”
艾荔荔内疚,默念一句“妈妈对不起”,呼唤母亲前来。
“荔荔荔!”钱二妮蹦蹦跳跳,从院子里赶到天井,面对描绘着彩色图案的白瓷餐具,爱不释手,愉快分担洗碗劳动。
随后,餐具沾水湿滑,钱二妮用指甲敲击彩绘图案时,没拿稳,“当啷~”脆响,不慎打碎了一个碗。
“嗳,怎么回事?”
老艾听见了,立刻从卧房出来查看,一边把钱塞进荷包,一边心疼嚷道:“钱二妮,又是你,又在搞破坏!结婚十几年,被你打碎的茶杯碗碟,没有100也有80,唉,败家婆娘!”
他絮絮叨叨,不悦地说:“娣娣,不要让你妈妈碰瓷器,她笨手笨脚,干不了精细活,瞎添乱。”
艾荔荔埋头洗碗,隐藏心虚,“她是在帮忙,不是故意摔碎。洗完碗碟,等会儿我还要洗茶具、大扫除、去菜园除草,忙着呢。”
钱二妮酷爱鲜艳色彩,拎出一个圆形浅口瓷碟,津津有味欣赏花开富贵的彩绘,“哇,漂、漂亮。”
“拿来!傻婆娘,不准捣乱。”
老艾头疼,一把夺过瓷碟,递给女儿,无奈拉起妻子往外走,吩咐女儿:“算了,我带你妈上街,买饲料,顺便给你买辆自行车,唉,旧车被混混砸得没法修了,又要花钱买新的。你认真大扫除,务必收拾干净喽,避免客人笑话我们家邋里邋遢。”
“噢。”
老艾搀扶妻子上了三轮车后厢,惯例反锁,骑车外出采买物品。
艾荔荔见状,加快速度,三下五除二,清洗干净闲置的碗碟,正犹豫要不要通知秦朗时,对方已先发来了手机消息。
秦朗:我刚看见伯父带着伯母开车路过,你准备好没?
她秒回:我正打算去后山。你别来了,我自己上去转转。
秦朗气恼,亦秒回:出尔反尔?户外探险爬山玩不带我一个?岂有此理!
她提醒:同学,不是游山玩水哈,假如被我爸发现,铁定臭骂,又会连累你。
秦朗坚持:没关系,我头铁,不怕挨骂。稍等几分钟,我尽快过去。
这时,韩燕穿戴整齐,敲了敲儿子虚掩的房门。
“儿子?”
秦朗脚一蹬,椅子转了半圈,怀里的小猫先应了一声,“喵喵~”
韩燕推门,见儿子穿着休闲家居服,怀里抱着猫咪,桌上摊开课本、作业本、试卷,满意笑了笑,“哟,早起写作业呐?那不打扰你学习,妈出去一趟。”
“去哪儿?”
“我的研究生老同学,从省城回乡探亲,约了喝茶。”
“刘阿姨?”
韩燕颔首,整理大衣领子,拎着挎包走向楼梯,“午饭不用等,你自个吃。”
秦朗一方面巴不得母亲外出,另一方面感觉不对劲,懒洋洋问:“出去玩居然不带我?”
正是为了讨论你的事,带上你不方便。韩燕清了清嗓子,敷衍答:“妈和刘阿姨同学聚会,聊天叙旧,你小子去了八成嫌无聊,不如留在家里写作业!”语毕,匆匆离开。
秦朗粗略收拾,把猫关进笼子里,换上外出衣服,等母亲汽车远去后,揣着相机,骑上被混混砸扁了车筐的自行车,赶往艾家。
秦家的厨房窗户,朝向艾家果园。
“小朗?”保姆吴英听见动静,从窗户探头,大声问:“小朗!你做什么去?”
“骑行,锻炼身体。”秦朗头也不回,一溜烟消失在山坡拐弯后。
不多久
十六岁的高中生组成探险队,并肩站在了艾家后山的铁丝网门口。
两人脸上带着被混混揍的伤痕,异口同声问:
“你的伤――”
“你脸上――”
默契停下,又同时回答:
“不要紧。”
“不碍事。”
两人相视一笑。
秦朗穿着黑色冲锋衣,拉链习惯拉到顶,仰头观察,清朗的嗓音含笑揶揄:“这座小山,近在咫尺,伯父不让,你竟然就真没上去过?服了,你忒听话了。”
艾荔荔心神不宁,“我爸严厉,生气了会打孩子,换成是你从小被家长严格约束,也不敢违禁的。”
“啧,可怜蛋。帮我拿着相机。”
秦朗倍感同情,越是熟稔,越乐意为她分忧解难,尝试攀爬支撑铁丝网门的柱子,使劲摇晃,“可以,挺结实,咱们从这儿翻进去。”他脚踩着铁锁,借力一蹬,拽着柱子灵活攀越,顺利落地,拍拍手,“到你了。书包扔过来。”
她把相机塞进书包里,“接住。”
“怪沉的,带了什么东西?”他顺势背起蓝色女式书包。
“水、零食、镰刀,跌打药和创可贴。”
艾荔荔踩着门锁凸出部分,借力攀爬时,铁丝网一阵晃动,失重眩晕感令她僵住。
“小心点儿,衣服别被铁丝勾住。”少年及时撑住柱子,在里侧接应,却不方便触碰女孩身体,手臂悬空虚扶,鼓励道:“瞅准落脚点,下来。”
她稳住腰腹核心,轻巧落地,站稳后拍拍胸口,“呼,铁丝网老化了,等我们下山时再翻一次,散架就糟糕了。”
“哈哈哈,大不了骗一骗伯父,说是被野猪撞坏的。”
“你才是猪。”
“你才是!”
两人斗嘴,捡了枯枝,互相幼稚攻击。
艾荔荔怀着调查家庭秘密历史的心理,忐忑不安;秦朗却视此行为户外徒步冒险,兴致勃勃,拿出相机拍摄入口处的风景。
除了上下学,第一次和她一起、一起……爬山。少年心里高兴,神采飞扬。
“整座山,全栽的梨树?”
“嗯。”她从卧室窗口仰望梨园长大,却是第一次置身其中,环顾四周,恍如梦境般不真实,取出镰刀,拨开狭窄曲折小路两边的茂盛植物,“抓紧时间,进去逛逛。”
秦朗把相机系在手腕上,抢过镰刀,走在前面,“我带路,你跟上。看梨树的树干,树龄得有几十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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