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好手中的信,她便吩咐伏虎:“明日午后安排几名宿卫,护送朕出宫。”
伏虎纳闷儿:“你要出去?去哪儿啊?”
她道:“显国公府。”
“显……”伏虎听了,很快反应过来,不解地问,“那不就是太傅那儿嘛!你都打算自己去了,干啥还非让我先跑一趟?”
段曦宁扬唇,故意道:“这不是看你闲得慌,给你找点事儿做。”
“谁说我闲得慌?”伏虎立马嘴硬反驳,“我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儿的!我现在就去忙!”
说着他蹦了起来,逃命似的就往外面跑。
看着他的背影,段曦宁嗤笑:“出息!”
素筠另外给她换了杯茶,不解道:“伏虎说的不无道理,陛下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
段曦宁端起茶抿了几口,道:“自然要确定此子当真可用,才好引荐给太傅。”
素筠又问:“那陛下这是有了决断了?”
“大差不差。”段曦宁点点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突然被叫上马车时,沈渊一头雾水,不明白她怎的好好的要叫他一同出宫?
见端坐正中的她沉默不语,他亦不敢多言,只偶尔偷偷觑着她的脸色,猜测她的用意,不免有几分坐立不安。
她总是出其不意,行事难以捉摸。
就在他的视线再次偷偷瞥向她时,正好对上了她的双眸,心中登时有些慌乱,不知所措起来。
段曦宁锁住他的视线,淡淡地问起:“先前让你画营造图式,画得如何了?”
“还未画好。”沈渊面有愧色,“我不精此道,画起来吃力了些。若陛下急需,我回去加紧些。”
“不急,慢慢画。”段曦宁状似随意道,“朕看你平时似乎很爱看书,都看些什么书?”
不明白她问这个做什么,沈渊如实答道:“一些大儒的著述,读来随意打发时间罢了。”
显然,这个答案并不能让段曦宁满意,她想要的可不是普通会读书的酸儒。
听了他的话后,她眸中有着显而易见的失望,劈头盖脸地问:“沈渊,你当真是吴兴沈氏的公子?你在家就是这样受教的?怎么只读这些书呢?”
沈渊一下子就被问懵了,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
他寻常都是自己关起门来读书,并不了解一般人到他这个年纪学问到底如何。
可他也清楚自己的斤两,怎么说也算得中上,不至于令人如此失望啊!
段曦宁不死心地问:“你读兵书吗?”
沈渊摇摇头,他自己对排兵布阵并无兴趣,自然不会看。
他没看过兵书,段曦宁倒也没那么意外。
大桓读过兵书的一抓一大把,哪怕是伏虎这不爱读书的,《孙子兵法》也能背得滚瓜烂熟。
她也不缺看过兵书的人,略过不再多谈,又问:“政论通史,你可看过?”
沈渊还是摇摇头,除了梁国自己的正史,这类书他也没怎么看过。
段曦宁不死心地又问了农政百工、阴阳纵横、奇说杂谈等等,诸子百家几乎都提了一遍,结果除了儒家古文经学著作,他几乎没看过什么别家著作。
这让她大感失望,只觉得世人说吴兴沈氏个个才学过人皆是虚言。
尽信酸儒,能成什么大才?
沈渊原本以为自己也算读过不少书,让她这么一问,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目不识丁一般,那么多年读的书仿佛都白读了。
段曦宁半是玩笑半是意有所指问:“沈渊,你兄长不会是想将你养废吧?只给你看些酸儒之学,人都要看傻了。”
“怎会?”沈渊立即反驳,“我看的书都是从兄长书房里拿来的,是他也看的书。”
江南士族大多都是经学传家,轻视别家学说,斥为歪理学说,年深日久带来的影响一时是难以根除的。
段曦宁平生却是最烦酸儒之论:“酸儒之学,易使人优柔仁懦,读些明理便可,不必深学。成大事者当学韬略政论,博览群书。”
她以前因着在军中长大,自身也不是好读书之人,所以尤其不耐烦看儒生絮絮叨叨的长篇大论,倒很喜欢诸如《六韬》《三略》《战国策》及其他兵法之类在她看来鞭辟入里且十分实用的书。
沈渊心有不解,亦有些不赞同:“自当年汉武帝独尊儒术,天下之学皆以儒家为正统,为何到陛下这里就如此没用呢?”
段曦宁滔滔不绝道:“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
沈渊听了,一时无从反驳,竟觉得她言之有理,不由地若有所思起来。
梁国积弱,或许亦源自于此?
见他似乎疑惑和不赞同,段曦宁又补了一句:“难道不是吗?孔夫子连自己的国都保护不了,何谈其他?”
沈渊默然。
寻常出去所见,桓朝不同于江南的文弱,却也不像他之前所想的那般是一群只知尚武的蛮人,颇有百家争鸣包罗万象之气。
若梁国亦有此景象,自己何至于此?
可是那帮人一味抱着腐朽的纲常礼教争来斗去,只因他的长相就斥他为妖孽,不断排挤欺凌。
官场更是只论出身不论才干,寒门士子哪怕天纵奇才也未必有高门里的酒囊饭袋当的官大。
这样的风气,这样的朝廷,哪里能长久呢?
可是越认清这个事实,他心里就越是难受。
再不喜欢梁国,他终究是梁人。
若梁国亡了,覆巢无完卵,他与兄长该何去何从?
他不知道。
遇到难题,他总是习惯逃避,仿佛不看不想,难题便不存在。因而在这件事上他也从来不敢深想,这会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从而陷入焦灼。
他转而问:“陛下要带我去哪儿?”
段曦宁道:“去显国公府,见梁太傅。”
梁太傅声名显赫,沈渊自然听说过,甚至还拜读过这位老先生的大作,对他颇为崇敬。
能有幸拜见,他自然十分愿意,不免多了几分期待。
段曦宁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碎嘴起来:“说起来,太傅跟你们家的爱恨情仇倒是精彩。太傅是襄国末帝的幼弟,算是遗腹子。当年你曾祖父欺负孤儿寡母,抢了自己小外甥的皇位,灭了襄国建立梁国,致使年幼的太傅流亡北朝。太傅长大后,辗转成了北朝名儒,后来才投靠了我父皇。”
紧接着,她就滔滔不绝地给沈渊讲了讲襄、梁易代时各种精彩绝伦的故事,比茶楼说书的先生讲得还要绘声绘色。
其中夹杂了很多沈渊都不知道的事,令他啧啧称奇。甚至让他觉得,她读的书比他看的书有用多了,能知道这么多奇闻轶事。
他听得入迷,把自己随身带的荷包拿了出来,抓出几颗阿月浑子剥好给她,边听边剥,还细心地把剥下来的的壳另外收好,好奇地问她:“陛下,这些您从哪儿知道的?”
段曦宁接过他剥好的阿月浑子,随口道:“史书上都写着啊,你自己家的史书都不看吗?”
“我看的没有写这么多。”沈渊之前看的梁国的史书大多在浓墨重彩地歌颂沈家历代大儒名士,写的像吴兴沈氏的家史,多有曲笔回护之处。
关于立国,只说是襄国末帝自知德不配位,遂效仿尧舜之故事。
“指定是你曾祖父他们心虚给改了。”段曦宁直白道,“这就是敢做不敢当了。”
“修史当不虚美不隐恶,今人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遮遮掩掩,这不是连累史官也难做人嘛!看看,大桓的史官都给他记上了吧。回去朕就让史官把他们私篡史书这事儿也给记上。”
噼里啪啦说完,她接过几颗剥好的阿月浑子放进嘴里,这才想起,她以前看的史书有很多是先前派出去的细作写的。
当年她父皇为了掌握各国动向,往各处都派了不少细作,盗取各国朝廷机要的同时,还挖了不少各国王公贵族的秘辛。
有些细作在所待的小国被灭以后,就回大桓修书,把这些秘辛统统都记上了。
她小时候最爱看这些皇室秘辛,比那些演义、传奇之类讲的刺激多了。
不能深讲了,再多说沈渊该问她史官从哪儿知道的了,她总不能把细作的事也给抖搂出来。
沈渊听她所言,颇有些哭笑不得,她怎么如此直白?
就这么大喇喇地说:你们家祖上干的坏事我们家都给你们记着呢!
这时她话锋一转,又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看着他道:“说起来,你们两家也算沾亲带故。太傅的堂姐,亡国以后被你祖父收留,才有了你大伯父,这么算的话太傅也算你堂舅公啊!”
也不知她从哪儿把他们家的家长里短知道的这么清楚,沈渊自己都只知道那位大伯父是庶出,与父王多生龃龉,因而才在父王登基后避世隐居常年不回武康。
这一番闲话让沈渊放松了许多,大着胆子难得半开玩笑地问:“陛下该不会是要专程带我上门认堂舅公吧?”
“到了你就知道了。”段曦宁含蓄一笑,又朝他招招手,“你那果子还有没有,再给朕来点儿。”
“哦。”沈渊将荷包放在了马车内用来放茶水的矮桌上,给她剥了起来。
约莫又剥了一把阿月浑子,就听车夫恭敬道:“陛下,显国公府到了。”
此次段曦宁是轻装简行,没有惊动府上其余人,只熟门熟路地进了太傅平常见客的正厅内。
沈渊随段曦宁进来时,正要见礼,原本立于厅前的梁太傅却猛地上前几步,惊得他愣在原地未动。
梁太傅紧紧地盯着他,倏地回想起当年那个长相颇为相似的年轻人,失魂落魄,满面颓然地同他道:“舅舅,从今以后,她要恨我一辈子了。”
梁太傅情绪有些激动,语调微颤:“你,你是哪家的孩子?”
听他这样问,沈渊一愣,不知他这话从何说起,老老实实地自报家门:“晚辈沈渊,见过先生。”
“沈?你就是陛下从梁国带回来的小子?”梁太傅眼前一亮,忙问,“沈铎是你什么人?”
第21章 秀色可餐
乍一听这名字,沈渊十分陌生,迷茫地看向段曦宁,就听对方转头朝他解释道:“就是世人常说的竟陵先生。”
沈渊这才恍然大悟,回梁太傅道:“是我大伯父。”
梁太傅摸着胡子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道:“难怪老夫看你眼熟,你与他年轻时候倒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沈渊好奇:“先生认识我大伯父?”
梁太傅豁达一笑:“说起来,我与这小子也算是忘年交了。”
看这架势,段曦宁就知道他要唠叨了,便自顾自地坐下了,还招呼着沈渊落座。
她对显国公府熟得很,像是在自己家似的,不用多吩咐,仆役就将茶水点心给她端好了,正好供她闲坐着看热闹。
梁太傅对她这做派习以为常,面上满是怀念的神情:“这小子也是不仗义,多少年了都不来一封信,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你是他侄子,你可知道?”
沈渊摇摇头,只道:“我与大伯父并不相熟。”
梁太傅一愣,随即便是一笑,摇头轻叹:“这小子真是撇的干净,竟是谁都不理了!”
说着他似是想起什么来了,又问:“孩子,你的母亲是哪位娘娘?”
很少有人问起他的母亲,沈渊一怔,神情有几分黯然,答道:“是,是我父王的元后。”
梁太傅脱口而出问:“谢瑛?”
他母亲确实姓谢,出身陈郡谢氏,只不过因着她后来与梁王不合,知道她名讳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沈渊错愕,没想到眼前这位老先生会知道他母亲,颇有些激动地问:“先生认识我母亲?”
梁太傅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并未回答,目光却比之前更为仔细地打量着他,还不住地喃喃着:“难怪,难怪……”
有关自己的母亲,沈渊迫切地想知道,怕对方没听清,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
梁太傅这才回过神来,打着哈哈:“谢氏双姝冠绝天下,老夫自然听闻过。”
他母亲确实有位及笄之年香消玉殒的亲妹妹,据说两人年轻时颇负盛名,沈渊自然知晓。
他年幼丧母,父亲不慈,对母亲的思念便经年累月地积蓄着,期望着能从母亲的故人口中听到更多与之相关的消息以慰哀思。
原本以为梁太傅与母亲是旧相识,会知晓她的往事,听到他这样说,沈渊脸上有着难以掩饰的失落。
瞥见沈渊的神色,又打量了一番梁太傅的神情,段曦宁不知想到了什么,眸色微顿,旋即同他道:“这老头儿老糊涂了,他当年离开襄国流亡北朝时乳臭未干,能见过谁?别听他胡咧咧。”
说完她就冲梁太傅道:“老头儿,能不能说点儿正经的,你是缺儿子还是缺孙子,上来就跟人套近乎,还双姝,一把年纪了还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害臊!”
这么劈头盖脸的一番话,直说得太傅吹胡子瞪眼:“噫!你这丫头,怎的这般没大没小的,要欺师灭祖不成?”
段曦宁不客气地哼了一声:“还不是有人为老不尊!”
“我不跟你说了!”梁太傅像个赌气的老顽童,转而看向沈渊,“咱爷俩唠,不理她。”
段曦宁好笑地看着他硬拉着沈渊叨叨,又让人上了盘点心,看戏一般看着他们越聊越投机。
沈渊原本颇觉尴尬,因母亲而来的伤感让他们这么一闹,一下子消散得无影无踪。
梁太傅看似不着边际地唠叨,实则在试沈渊的学问。
他自幼好学,加冠之年便已有才名,至今见过的学子不胜枚举,却很少见有人能像沈渊这样对答如流,让他觉得十分畅快。
梁太傅以前教段曦宁时,差点儿没被看不上儒学的她给气死。现今总算是在沈渊这儿找到了些许安慰,以至于沈渊只通儒学不懂其他这一点也让他觉得情有可原。
同样被段曦宁打击过一番的沈渊也终于在梁太傅这儿找回了些许自信,让他确信自己只是学识不够广博,并非一无所知。
段曦宁津津有味地吃着点心在一旁看戏,慢慢地就云里雾里了,百无聊赖地在厅中晃悠,不时拨弄一下厅中的盆栽。
其实与沈渊恰恰相反,她是博而不精,什么都知道一些,除了兵法什么都不精通。装装样子吓唬外行还行,真正的行家面前就不够看了。
喝了三壶茶,吃了六盘各式点心之后,这俩人竟丝毫没有止住话头的意思。
没人管管的话,只怕要聊上三天三夜。
突然,一阵惊雷炸响,将滔滔不绝的俩人吓了一跳,书房内瞬间安静了。
段曦宁只觉得这雷响得格外畅快,适时开口:“老头儿,这天色有异,我们得回宫了。”
梁太傅还有些意犹未尽,抬眼看外面似乎阴云密布,这才依依不舍朝沈渊道:“小沈,以后常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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