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濯松了口气,听闻此言心下又腾起几分鄙夷,讥讽的眼神不加遮掩。
这野种果然天生下贱只配给人做面首,在女人跟前讨生活,登不得大雅之堂。
正轻蔑地想着,就听得段曦宁话锋一转,唤来甲士,视线扫过沈濯,轻飘飘地下令:“将他给朕拉出去打,朕可看他不顺眼得很!”
殿中众人噤若寒蝉,梁王顾不得许多,慌忙想要求情,就被段曦宁皮笑肉不笑地堵了回去:“梁王放心,朕不打死他。”
梁王一噎,只觉她脸上笑意渗人,想起自己举国上下都还捏在她手里,纵使老脸上满是心疼,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心中十分憋屈。
沈渊在一旁垂眸不语,无悲无喜,好似世间万物皆与他无关。
梁国上下向来追求君子端方,喜欢浓眉大眼、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长相。如他一般容貌过盛雌雄莫辨之人,总是容易招人鄙夷,斥为妖孽之相,最是不讨父王喜欢。
他这二哥仗着父王疼爱,从小到大没少欺凌暗害他,今日被人出手惩治也是咎由自取。
自作孽,不可活。
他有些后怕地回想起自己在马车上做的那个梦。
梦中,他顺利地被兄长送出了武康城,逃过了为质的命运,可兄长和其他人却被当庭斩杀,鲜血染红了整个大殿。
他的兄长,梁宫中唯一对他好、能让他依靠的人,就那么随意地被人像牛羊一样宰了,首级被人切瓜砍菜一般剁下来,滚落在地。
他是喝了兄长递来的一杯茶而昏睡的,惊醒时,眼见马车正在出城的路上,载着他离开这座随时可能会血流漂杵的都城。
做了那这样的梦,他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逃走,连累兄长和那么多无辜之人丧命。
他平生最信鬼神之说和因果报应,若那么多人因他而无辜枉死,以后逃到哪里他能安心地活下去呢?
于是他赶紧叫车夫掉头,匆匆赶了回来。
还好,一切还来得及。
段曦宁对他十分感兴趣,又随意问了问名字,平时都看些什么书之类的闲话,将为沈濯忧心又不敢再多言的梁王晾在一边。
她问一句,沈渊便言简意赅答一句,进退有度,既不过分谄媚,也不显得失礼,让她印象不错,总算信了沈氏才子辈出的传闻。
还好,是个真喝过二两墨水的,便不枉她来这一趟。
估摸着沈濯被打了有半死,段曦宁这才止住话头,起身便要走,临走时将方才把玩的匕首递给了他,面上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送你了,防身用。”
说着又微微倾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武康的酒绵软没意思,日后到了云京,朕请你喝杏花春。”
沈渊恭敬地接过匕首,抬眸就见她迈步下了高台扬长而去,只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看了看手中的匕首,他心中疑惑,不明白她此举何意。
这尊杀神一走,压得众人喘不过气来的氛围才陡然一松。
沈渊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丝毫不惧,敛着的眸中有几分旁人看不到的如释重负。
待恭送大桓君臣走远,梁王终于不复之前的唯唯诺诺,赶紧命人去救下沈濯送回寝殿。
扭头看见一旁沈渊,梁王便像往常一样阴着脸,张口便是斥责:“逆子!平白为濯儿招来祸端,陷兄弟于危难,当真不孝不悌!”
沈渊对这无理指责习以为常,知道父王对他不待见,平日里被这般呵斥时便总忍气吞声,难听的话不知听了多少。
今日他却未如往常般默不作声,而是淡漠道:“父王放心,儿臣这般不孝不悌、无父无君之人,必客死异乡,不会再来碍父王的眼。”
“父王与其这般不平,不如想想,待儿臣祭旗之日,他国大军再度兵临城下时,又该怎样安社稷?”
他从未这样与梁王呛过声,登时气得梁王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指着他大骂:“孽障!孽障!反了天了不成?”
一旁的沈鸿正想说什么,却见沈渊恭恭敬敬一拱手,道:“儿臣不敢!”
想到受了仗责的沈濯,梁王不欲与他多说,只重重哼了一声,随后拂袖而去。
沈鸿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转头问沈渊:“阿渊,我不是让你……”
“兄长。”沈渊眉目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覆巢无完卵,家国将亡,何处可安?”
今日就算他昧着良心逃了,也不过是暂且苟安,东躲西藏如丧家之犬而已。
如此,生亦何欢?
两人回去的路上,沈鸿叹了口气:“你还小,去往异国他乡,叫我如何放心?”
沈渊神色微有动容,宽慰道:“无事,我已长大,兄长莫忧。”
他抬头看向远方的浮云,莫名觉得心胸开阔了几分。
他终于要离开这森森梁宫了。
如今在这梁宫中也好,将来到大桓也好,对他来说并无分别。
其实只要活着,在哪里都无所谓。
但总比在梁宫不得安生的好。
譬如此刻,平白吃了闷亏的沈濯自是咽不下这口气,更加记恨沈渊。
先前沈濯但凡有不痛快之处,便要来寻沈渊的晦气,后来沈濯早早出宫建府,寻衅次数才少了许多。如今他受了责打,梁王心疼他,特意留他在宫中养伤。他待得憋闷又窝火,自然不会轻饶沈渊。
甫一进得殿内,他就让随从押住了沈渊,打算先将这一顿杖责加倍奉还。
一眼瞧见被押住的他腰间竟挂了个香囊,沈濯一把揪了过来:“香囊贵重,岂是你这等贱种堪配?”
沈渊当即将押着他的随从甩开喝退,沉声质问:“如今桓军未撤,倾覆之危未解。你若动我,明日交不出质子,桓朝岂会善罢甘休,你可担待得起?”
“哟!找着靠山了就是不一样啊,说话都硬气不少。”闻言,沈濯当即冷嘲热讽,却也有所顾忌,不敢接着叫人动手,言语愈发刺耳,“不愧是天生做面首的料,杂种果然低贱!”
沈渊也反唇相讥:“庶妃之子,又比我高贵到哪里?”
他原本只觉嫡庶之论荒谬。倘若靠嫡庶便能分个高低贵贱,他又因何沦落至此?
不过,这是沈濯的痛处,他不介意踩上一踩。
沈濯满目阴鸷:“你再说一遍!”
梁王迂腐,因自己是嫡长子才能继位,尤为看重嫡庶,哪怕极为宠爱沈濯这个儿子,就因他是庶子,任他如何,从未生过立他为储的念头。
每每想起来,他就极不痛快。
“沈濯,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沈渊难得尖锐道,“为人当自求多福,广结善缘,否则,当心来世连庶妃之子都做不了,入了畜生道。”
沈濯早已怒火中烧,大骂道:“贱种,我撕了你的嘴!”
与他满面怒容截然不同,沈渊神色淡然,提醒道:“有伤在身还是少动怒,免得重伤不治,让父王白发人送黑发人。”
此言气得沈濯跳脚,当即气急败坏地就要让随从押住他,却被他忽然掏出来的匕首抵住了咽喉。
沈渊不想要段曦宁给的这把匕首,可他也实在找不到别的防身利器了。
殿内一瞬安静下来,只有他冰冷的声音响起:“如果你想鱼死网破,我奉陪到底。”
沈濯先是大惊失色,旋即又厉声质问:“凭你也敢杀我不成?”
“我不想杀生。”沈渊淡漠道,“可你若想入黄泉,不如拿你这条命试试看。”
反正他明日就要前往桓军大营为质了,能活几日未可知,不如拉上个垫背的,也算为他往日出口恶气。
他这好似不要命的架势终究还是让沈濯心里犯怵,最后只撂了几句难听的狠话便带着随从离开了。
待他一走,沈渊长舒了一口气,将手中的匕首扔到了一旁,平复了心绪,吩咐侍从商陆:“将博山炉里燃的香灭了吧。”
“公子,您这几日不都点这香吗,还未燃尽,为何要灭了?”商陆虽听命上前,不免疑惑,又想起先前被沈濯揪走的香囊,惋惜道,“还有那香囊,您怎的好好想起来戴它了?您挂饰本就不多,又被二殿下抢走一个,现下他指定扔不知道哪儿的烂泥里了。”
沈渊未曾过多解释,只道:“明日便要启程,早些将我的书都收拾好,莫耽误工夫。”
他离开武康这天恰好是上巳节,是一个在江南颇为热闹的节日。
武康城中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仿佛从未受过战火波及,显得离去的沈渊愈发形单影只。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个岁数比他还小一岁,看起来呆头呆脑的侍从商陆跟着。
惟有世子沈鸿特意来送他,面上满是愧疚,一路送到了城门口。
沈渊早已习惯,郑重有礼地与沈鸿拜别:“兄长保重。”
沈鸿怕他难过,安慰道:“阿渊,你莫怪父王,他心中定然也是不舍的。”
“兄长,无事。”沈渊面对这些已十分坦然,只一拱手,“告辞。”
语罢便准备登车离去。
听闻昨夜沈濯伤情反复,高烧不退,太医院的太医全被召去,一直到黎明才散。现下梁王定然在为此焦心,哪里想得起来沈渊是谁?
再说,他那好父王怎么可能为他的离去不舍?
父王大概巴不得他死在外面,永远别回来。
他知道兄长总是怕他心中难过,常说这些话哄他开心,仿佛这样他也是个被父亲关心的孩子。
幼时丧母之后,他也曾希望父王能够像关心沈濯那样关心他。可不管他做什么,换来的都是冷眼与嫌恶,他便明白了,一切都是徒劳。
如今他早已过了渴望父亲关怀的年纪,对此习以为常,不在乎这些事了。
只是他不明白,父王为何厌他恨他至此?
明明他什么都没做过。
不过,若是知道沈濯为何突然发病,父王确实要恨他。
对着书上调的熏香方子,做的香囊,竟如此有效,还真是出人意料。
沈渊的车刚到了城门口,就有位大桓的将军模样的人带着一队兵士,拦住车架驾朗声问:“尊驾可是沈七公子?”
得到肯定回复之后,他客气道:“在下贺兰辛,奉陛下之命前来迎公子回营。”
沈渊撩起车帘,见眼前的将军有些眼熟,似乎在当日的宫宴上见过,便极有礼道:“贺兰将军,有劳。”
贺兰辛看了看空空荡荡的城门口,见除了世子沈鸿都没人出来送送这位沈七公子,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只率手下兵士带沈渊回营。
沈鸿一直站在原地,远远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依旧未动。
亲信在他身侧小声道:“殿下,七殿下他……”
“他命该如此。”沈鸿脸上的不舍渐渐褪去,眸色复杂幽深,“从母后将他生下的那一刻便逃不开,这是他的宿命。”
亲信好奇地问:“日后,七殿下还能回来吗?”
“不回来,才是最好的。”沈鸿沉默许久才道,“对谁都好。”
但愿他那张脸,当真能物尽其用。
第3章 好好受用
路上,呆头呆脑的侍从商陆好奇地掀开车帘往外看,没看到想看的热闹场景,脸上写满了失望。
沈渊视线也不由地飘向窗外,入目所见皆是荒凉。田间荒芜,杂草丛生,不见有人劳作。路上行人零零散散,不知是因大军压境,还是此地本就萧瑟。
他从未出过梁宫,不知外面的世界到底该是怎样,只觉书中所写的人间烟火气应当不是此番景象。
桓朝大军就驻扎在武康城外十里,今日营中颇为热闹。
到了桓军营外,终于有了人气,冲淡了萧瑟之感。
与梁国和谈结束,意味着他们即将班师回朝,众将士自然是欢欣鼓舞。
今日借着上巳节,军中摆下宴饮打算欢庆一番,既为可以回家,也为此番过江大获全胜。
从外面看军营肃然如常,里面却热闹得仿佛在过年,到处皆喜气洋洋的。
虽说此番南征并未经历什么大战,可自前朝覆灭至今百余年,还未有人能顺利越过长江天堑。
北人本就不善水战,先前北方那些小国,要么有心无力,要么折戟沉沙大败而归。
即便是大桓,在出征之前朝中反对南征之人亦不在少数。
毕竟大桓一统北方没多少年,新君即位也不过三年,贸然大战,只怕得不偿失。
此番大胜,总算让南征将士扬眉吐气。
沈渊的马车在这营中显得分外突兀,不少人纷纷投来了好奇探究的目光,却因军纪严明,并无人上前冒犯。
贺兰辛将沈渊先安置在了段曦宁的大帐旁边一座空着的帐子里,随后就去复命。
他进中军大帐时,段曦宁刚与几位将军商议了在荆国故地和梁国驻军事宜,现下正翻看着相应表册文书。
见他进来,她只抬头看了一眼又继续低头看手中文书,淡淡问:“人接回来了?”
贺兰辛回禀道:“是,陛下可要让沈七公子前来拜见?”
段曦宁头也没抬,心思全在手中文书上,拿起笔做着批注,抽空抬头扫了他一眼,语调淡漠:“见朕做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当时她在梁国大殿上看起来对这恍若谪仙的沈七公子那么感兴趣,如今人来了,她却这幅态度,见都不见,仿佛无关紧要。这倒让贺兰辛摸不准她的心思了。
撇去脑海中杂念,他问起自己心中疑虑:“陛下,选这位沈七公子做质子,是否妥当?”
段曦宁放下了手中的文书,嗤笑道:“质子而已,江南重嫡庶,他是梁王惟二的嫡子,朕看他顺眼,这便够了。”
贺兰辛听了,便知她自有打算,不再多言,只道:“陛下言之有理,是臣浅薄了。”
“还有一点。”段曦宁抬头狡黠地一笑,“他长得好看,比他那些兄弟都好看,朕喜欢。”
从小她就喜欢好看的人和物,摆在眼前哪怕没什么用也很养眼,能让她心情大好。
她宫中之人无一不是模样周正的,当年选贺兰辛做她的亲卫,也是觉着他模样不错。
就连挑选战马也是挑的是最为高大、最为俊俏的。
贺兰辛被她任性的话一噎,笑着提醒道:“这话若是让朝中几位大人知道了,陛下就不怕他们又说陛下的不是?”
段曦宁看完了文书,放下手中的笔,揉了揉自己垂了许久的脖子,瘫坐着靠在椅背上,无赖道:“朕一个年纪轻轻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整天对着一帮糟老头子,眼睛都要瞅瞎了,还不许找个美人来洗洗眼睛?”
年纪轻轻、如花似玉、小姑娘……
呃……
这种胡话亏她也说得出口,贺兰辛一时语塞。
他又想起一件事,问:“陛下那日怎将那匕首赏给沈七公子了,不怕他心怀不轨,意欲行刺吗?”
段曦宁不屑轻哼:“怕什么?朕倒要看看,一只绵羊拿起了刀,敢不敢去屠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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