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怅然问:“陛下,在你心里,我什么时候才算大人呢?”
第56章 有惊无险
这个段曦宁倒是没想过。
好像比她年纪小的人, 即便是伏虎那个大块头,她也总是当成小孩儿,哪怕伏虎早就长得比她又高又壮了。
回答不上来, 她便调侃:“这么想当大人,是想娶媳妇儿了?”
抬眼撞进她带着笑意的双眸,他不知想到了什么, 莫名有些不自在, 忙否认:“没, 没有。”
“安安心心做小孩子有什么不好。”段曦宁转身仰躺着, 枕着自己一只手, 莫名有几分怀念,“什么都不必多想, 万事都有大人顶着。”
看着她颇有些怀念的神情,他约摸能猜出来,她小时候过得是很开心的,先皇一定对她很好。
但他一点儿都不想做小孩子, 不想经历小时候经历的事, 更不想回到没有遇见她的时候。
他道:“没有人会永远做小孩子。”
她听了,先是一愣, 随即一笑:“是啊。”
那笑容很淡,像是专门扯出来的, 轻轻浅浅的, 却很容易牵动旁人思绪。
沈渊好奇地问:“陛下的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小时候……”段曦宁出神,似乎是在回忆很久远的时候的事情, “我小时候偶尔会偷偷跟着贺兰辛他们出去玩儿。”
“南市有家羊肉汤,味道极好, 我到现在都忘不了。跟它隔了一条街有个卖酒酿圆子的,清甜可口,正合我胃口。还有胡姬酒肆的葡萄酒,琳琅阁漂亮的衣服首饰……”
“听虞升卿说,上元节,云京的灯会热闹极了,火树银花不夜天,我竟一次都没看见过。”
她说起来还有几分遗憾。
她从小要学的东西很多,几乎没什么功夫玩闹,因而对这些事记得格外清楚。
说起来,她看似离经叛道,实则却是个极守规矩的皇帝,很能克制一己之私欲,从不为了自己开心私自出宫游玩,但凡出宫必然是有正事要做。
她明白上有所好下必盛焉的道理,就连喜好也不会轻易表露。
偌大的云京城,她住了二十几年,竟从没有痛痛快快地出去逛过。
“我是父皇养大的。”她又道,“我父皇虽戎马半生,看起来十分粗犷,但据他自己说,他年轻时也是个俊美的翩翩少年郎。”
“他声音浑厚又好听,会经常给我讲故事,会读兵书给我听,会哄我睡觉。”
“他很喜欢夸我,小时候我不管做什么他都能想出夸我的话。”
“就算我把他留了许久的美须髯拔了,他还能夸我力气大,是个武学奇才。”
她说着便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意。
沈渊听得极认真,也跟着她勾起嘴角:“真好。”
“你呢?”说完,段曦宁反问,“你小时候过得怎么样?你书读得好,先生一定很喜欢你吧?”
“我……”沈渊扬起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垂下,染上了几分落寞,“我书读得怎么样,约莫是没什么人在意的。”
看着他失落的神情,她心底莫名流露出几分不忍,轻声道:“会有人在意的。”
她声音很轻,像是拂过他心底的一片羽毛。
沈渊望着她的眼睛,仿佛要陷进那一汪幽潭中。
她打了个哈欠道:“快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两人虽挨得近,但都是睡觉规矩的人,倒也井水不犯河水。
段曦宁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梦中,身患重病时日无多的父皇和她出去跑马,二人两骑并立于山顶,远望蜀地。
看着远方巍峨的剑门关,父皇不禁慨叹:“万古不破之险关,我是越不过去了。”
“元元,以后你可要替爹爹实现夙愿啊!”
有那么一刻,她知道,她的天要塌了,此后便会天翻地覆。
可是一伸手,什么都抓不住,昏暗的营帐中,她看到了爹爹病逝,看到支撑她世界的那只手倏然垂下。
从此以后,她必须自己顶天立地。
瞬息间,梦境开始变换。
那时她还小,父皇却已生了华发。
她懵懂地被父皇抱在怀里,天真地问:“爹爹,别人家的小孩儿都有那么多兄弟姐妹,为什么咱们家就我一个孩子呢?”
父皇眼中有着年幼的她看不懂的哀伤,嘴角扯了扯,怎么着都没能给自己宝贝女儿扯出个能看的笑容来。
长长叹了口气,他脸上满是怀念和悲伤道:“爹爹本来也有很多孩子的,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要是他们还在的话,老大的孩子也该有我们囡囡大了。”
她天真地问:“那这些哥哥姐姐都去哪儿了呢?”
父皇通红的眼眶满是泪水,带着恨意道:“没了,都没了,都被齐隐帝那个王八蛋害死了!”
忽然,画面又一转。一群官兵涌入一座巍峨的将军府,里里外外包围了全府上下。
带头的人一声令下,府中便哀嚎四起,顷刻间血流成河,翻涌不止,血色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啊!”段曦宁猛然惊醒,浑身冒着冷汗。
听到喊声,沈渊忙凑过来问:“陛下,怎么了?”
看到他,她舒了一口气:“没事。”
见他用衣服兜了好些果子,看起来好像还洗过,便问:“这是哪儿来的?”
“我去摘的。”沈渊询问,“不知能不能吃?”
他不想一日三餐顿顿只吃肉,早起见她未醒,就去找了找有什么野果可充饥。
再怎么不懂,他也知野果不能乱吃,有些是有毒的,便带回来给她瞧瞧。
若是其中有能吃,正好做两人朝食。
段曦宁坐了起来,扫了那些果子一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佯装大惊失色:“你怎么能摘这种果子,这都是有剧毒的!”
“啊?”沈渊脸色一白,伫立在原地整个人僵住,舍不得扔又不敢碰,不知该如何是好,“那,那该如何?”
慌乱抬头,却见她拿起了一个果子,一口咬了下去,让他都来不及阻拦。
“你……”他赶紧坐下来看她,却见她眉开眼笑,“骗你的!这果子可甜了!”
听到没毒,他这才松了口气。
他们倒也不是要完全地将阴平道走一遍,而是捡几个重要山岭确定一下大致方位,以保证他能画出准确的阴平道路线。
有她的轻功相助,约摸过去七八日,他便能画得差不多了。
本想着终于能回去了,谁知她还想去探探剑门关。
探阴平道就算了,毕竟崇山峻岭,人烟稀少,可剑门关是什么地方?
那可是蜀中最重要的门户,有重兵把守,还有蜀中第一名将韦玄忠坐镇,贸然前去无异于自寻死路。
可她这次固执得很,非要去看看那万古不破之险关的内里详情,让他隐约觉得,探阴平道或许只是幌子,她真正想看的是剑门关。
见她执意要去,他也只好舍命陪君子。
蜀地百姓着装与大桓并无太大差别,他们混迹其中没什么人发现。
只是剑门关附近惟有些许商贩往来,显得有几分萧条,并没有什么锦绣繁华地的影子。
沈渊担心夜长梦多,一直紧绷着,赶紧见缝插针将剑门关地势记了个大概,竟还顺便学会了几句蜀地方言,能简单地与蜀人说上几句。
段曦宁不怎么能听懂蜀地方言,更学不会,便跟在一旁做哑巴,警惕地观察蜀军布防。
一连几日,两人竟如鱼得水,沈渊也渐渐将剑门关内的地势、布防画了个全,顺利得不可思议。
他们进来时是趁着夜色轻功飞进来的,出去时便也打算趁着黎明前蜀军最为放松时飞出去。
然而老天不会总给他们行方便,这次不巧,刚好在出去时撞上了巡防的蜀军。
段曦宁眼疾手快,迅速拉着他飞身上树,想躲在树上等蜀军过去再走。
许是心慌,沈渊紧张得全身紧绷,一时未站稳,差点儿掉下去,惊动了树下巡视的蜀军。
见行踪暴露,段曦宁当机立断,抓起他就朝一侧山林里面飞身而去。
但镇守剑门关的蜀军可不是吃素的,先前韦玄忠为了防止桓军突袭,在剑门关两侧的山上驻扎了不少士兵,一下子全被惊动了。
漫山遍野的蜀军,浩浩荡荡的,像一片能将他们淹没的汪洋,让人胆寒。
幸而段曦宁轻功快许多,才未一下子落入蜀军陷阱。
大批蜀军气势汹汹地追捕他们,从黎明时分追到日落西山,不将他们拿下不罢休。
眼看段曦宁要力竭,都未能彻底摆脱他们。
逃了近一日,段曦宁早已没什么力气,听着追捕他们的声响似乎稀疏不少,便把沈渊放了下来,两人顺着山路不顾一切向着西北方向拼命奔逃。
连绵山路并非一片坦途,两人越跑越艰难,却不敢停下,生怕一时不慎落入敌手。
终于在翻过一个山坡时,二人体力不支,不慎踩空,双双从陡坡滚落。
陡峭的山坡上碎石遍布,硌得人生疼。
段曦宁咬牙忍着刺痛,反应极快地旋身而起,站定身形,却来不及拉沈渊,眼睁睁看着他还在不停滚落。
她赶紧提气去追,连伸了几回手,终于在他脑袋将要磕到了一块大石头上时拉住了他。
她已脱力,只得拼命拉着他绕过那块大石头,与他一起摔倒在地。
第57章 巧遇故人
实在没什么力气的段曦宁大口喘着粗气, 好生缓了缓,这才赶紧起身去看他:“沈渊,你怎么样?”
早已在滚下来时头破血流、不省人事的沈渊哪里还能应她?
她过去将人拉了起来, 却发现不止头磕破了,他后背似乎伤得也不轻。
看了看滚下来的那个又陡又长的坡,她极为心惊。
见蜀军似乎并未追上来, 她稍稍松了口气, 赶紧扶着他想找地方治伤。
沈渊已长得比她高出一些, 肩亦极宽, 令她无法环住, 扶着颇感吃力,只能搂着他的腰, 使他不至于再摔倒。
短暂昏迷过后,沈渊迷迷糊糊地醒了。
见段曦宁正扶着他走,荒山野岭的,走的极为不易, 也不知她从山坡上下来有没有事。
他扶着她的肩膀, 稍稍稳住自己的身形,使她不那么吃力, 神智有些恍惚,有气无力地轻轻唤了她一声:“阿宁。”
未感受到她微微僵了一瞬, 他又道:“莫管我了, 你先回去吧,别叫我拖了后腿。”
“醒了?”段曦宁诧异过后,当即斥道, “别废话,扔了你让你喂狼吗?说好带你全须全尾回去的。”
“我……”
沈渊有气无力, 想要自己走,却发现没什么力气,只能依靠着她,微微低头看着吃力扶着他前行的人。
明明她自己都脸色发白即将力竭,却还要带着他这累赘。
他愈加清醒了许多,吃力地问:“我微不足道,贱命一条,陛下万金之躯,何必救我?凭你的本事,能轻易脱身的。”
反正舆图已画好,他只是一个小国质子,即便横死在此,对她来说也无关痛痒,何必非要带他这个累赘呢?
听得此言,段曦宁直皱眉,极不赞同:“说的什么屁话?我带你出来的,就要完好无损地带你回去。”
沈渊默然,听她又郑重其事道:“人命至重,有贵千金,绝无卑贱之说。”
这话令他动容,看着她苍白坚毅的脸庞出了神。
她却还安慰他:“放心,我们不会有事的。”
虽这么说,她也没多少力气了,脚下一个踉跄让他差点栽倒,幸好眼疾手快环住了他的腰。
他亦向前伸手想要扶她,却因没有多少抬手的力气,阴差阳错勾住了她的腰,将她搂在怀里。
二人皆是一愣。
段曦宁只觉得被他搂着的地方酥酥麻麻的,这种感觉分外奇异,让她略微不自在,想推开他的手在目光触及他的伤势时又停住了。
“沈渊?”她唤了一声无力埋在她肩头的人。
见他不应,她正要将他扶稳,手动了一下却没什么力气,任他抱着,与他相互倚靠着缓缓。
满天繁星如萤火,不若满月明亮,似珠帘玉幕,好似随时会掉下来一颗。
四周极暗,亦极静,他们离得那样近,气息萦绕在一起,似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群山之间仿佛只余他们二人,惟有微凉的山风拂面时,让她真切地觉得自己还活着。
段曦宁累极,已经没有心思再想其他,强行提了几次气,想要扶着沈渊继续走,却仍旧无力,甚至脱力连带着沈渊一起摔倒在地。
沈渊虽昏迷,却仍旧紧紧抱着她不松手。
她就这样闭着眼睛靠着他宽阔的肩膀深吸几口气,隐约仿佛听到了牧童的歌声自远方传来,不知是否是她累极之后的幻觉。
仔细听了好一会儿,那山歌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背着竹篓,似乎是上山采药的药童。
远远地看见此处有人,他像是见了什么稀罕物似的凑了过来。
段曦宁听得人声,尽量恢复了些力气,心中警惕,吃力地掰开沈渊抱着她的手,从地上爬起来,护在沈渊身侧,防备地看着对方。
那孩子围着他们转了一圈,又凑到了沈渊跟前,仔细打量了一会儿,惊奇道:“这个哥哥,长得好像师父啊!”
段曦宁满是戒备暗暗打量了这孩子一番,听他口音不像是蜀人,这才客气有礼地开口:“小兄弟,他从山上摔下来受伤了,可否帮忙救救他?”
那孩子看了看昏迷不醒的沈渊,热心肠地帮她将人扶起来,道:“跟我来,我师父会医术,应该能救他!”
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沈渊的伤势亦不知如何,得赶紧找大夫看看。
段曦宁权衡片刻,扶着沈渊跟上他,艰难地翻山越岭。
路上,她还不忘套话,很快得知这孩子是随他师父来山中采药的,近几个月暂时隐居在山中一间竹林小院。
他今日为了找一种极珍贵的药跑得远了些,这才摸黑往回赶。
这孩子大概也是个缺心眼儿的,唠唠叨叨的,嘴就没停过,都不需要段曦宁费什么心思,他自己就把老底全揭了。
走了许久,就在段曦宁缓过来的一点体力消耗殆尽,挪动得越来越费劲时,一间小院映入眼帘。
那孩子看到院子开心极了,蹦蹦跳跳地跑进去,喊道:“师父,师父,有个跟你长得很像的哥哥!”
段曦宁赶紧接住被他丢开手的沈渊,差点儿又双双倒地。
“小京墨,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别总一惊一乍的!”
一个儒雅中带着几分仙风道骨的中年男人说教着推门而出,拿着手中的书卷敲了敲那孩子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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